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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坊中一晃而过的身影,不由拧起眉头,却不知她是否安然回宅,脚下更加快了几步,挥手拂开靠近身侧的浓艳脂香气。
待他匆忙赶回宅中,入门便见宅内灯火已然透亮,一派宁和,并不见有甚么异常,这才安放下心来。杜齐见他回来,忙跑来给大门上锁,他向透着明亮的正屋内室投望一眼,“今日七娘出门去了?”
杜齐一面下钥一面答道,“置办几端布料,说是预备着裁制春衣。”
“几时回来的?”
杜齐想了想又道:“约莫过了晌午,也便回来了。”
这么说来横竖是无事的了,杜如晦点点头,宽了心往正屋去。春寒料峭,内室已拢上了炭,放下了帷幔,熏笼内添了些香料,香气舒馨,仿若带着暖意,不曾在他处闻到过。穆清半倚在床榻边,膝上搁着个蝠云纹的小手炉。一手拢在炉上暖着,一手持着那册翻看数遍的《鬼谷子》。
“添了甚么香,这般稀奇。”他笑着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
穆清放下书册,仰头道:“前几日新制的,仿了汉宫流传出的方子,便唤建宁宫中香。正是稀奇了才好。此香绝无仅有。岂是庸常俗香可比的,好教外头那些人闻着只觉好,却无处可寻去。”说着她又撤下膝头的小手炉。伸手替他解了腰间悬挂的囊袋等物,换过素面的常服。“用过晚膳不曾?”
“不曾。”杜如晦摇头道,心中却已将她那没头没脑的话翻嚼了一遍,原想告知她往南楼坊去的原委。忽觉她明灭不定,若隐若现的妒意正中他心怀。一时起了促狭之心,反倒按下不提,有意引逗着她。
她却也不再提那些话,只裹起过一领夹帔子。若无其事地往后院厨下去替他治吃食。至夜阿柳端过一晚汤药来,他顺手接过,习以为常地替她饮了第一口。药汁极涩口,“换了药了么?这般苦。”
“赵医士来瞧过。又添换了几味药。”她接过碗,仰头一气儿饮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一面以绢帕擦拭着唇角一面将碗递还予阿柳,“我却是饮惯了的,竟不觉涩口。”
杜如晦转头借了烛火的光晕细瞧了瞧她,当真容色无变。待阿柳返身退出内室,他抚上她的面庞道:“药都吃了有三四年光景,不觉苦么?”
穆清笑着拿开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虽不通医理,却亦知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倘为了,仅为了子嗣,熬坏身子,最是不值。我并不在意有无子嗣传后,只着意你安康平顺否,你可明白?”
她心中似有若干细柔物滚过,拂得心底里酸麻酥软一齐涌起,想起晌午因见他往南楼坊去,便无端妄生了猜忌,此刻倒存了几分愧意,加上每逢论及生养之事便教她羞意难挡,羞愧并发,她不觉面上一红,垂下头,声如蚊呐,“你早已是该为人父的年纪,再过上几年,我亦会韶华不再,我私下想着原该有个孩子,你我方称得上完满,并不敢奢求的,不论男女,只一个孩子便好。”
她心里到底还是存着这份执念,杜如晦悄然叹息,浅笑仍挂在嘴角,“有固然是好,若无也没甚么相干的,随缘。”
次日晨起,穆清已先于他起身,待他醒转了要起身时,却四处寻不到昨日换下的衣袍。正要唤人来问,却见她已笑吟吟地捧着一袭干净的绫袍进得内室,要替他穿戴梳洗。
“昨日那一身袍子怎不见?”他自端整着衣领随口问到。
“也不知打哪儿沾来的浓俗香气,我让人拿去浣洗了。”她的口吻更是随意,说着抖展开干净的衣袍,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旋即飘散开来,正是昨晚炭笼内拢的建宁宫中香的气味。
她终究仍是介怀,话语间透着久不见的孩子气,牙尖嘴利如同幼时的任性伶俐,惹得杜如晦心底暗蓄的笑意再掩饰不住,慢慢爬到了脸上,他附身双手撑按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若是日日要往那处去,岂非日日均要更换衣袍?敢问你替我备下了几身?”
穆清愕然一顿,继而也欢笑开来,“只备一身足矣,由我穿了,与你同去便成。”
口舌之利是逞过了,人却到底没同他一道去,想来也是自己糊涂,当年坐拥栖月坊,多少上品乐伶舞姬要不得的,他尚且从不沾染,如今又岂会招惹了那些庸脂俗粉。不论他去南楼坊作甚么,总不是那等下九流里体统沦丧之人,倒没的多操了那份心。
遂她定了心,只乖觉地在家守着,与阿延逗顽,听阿柳叨念,与阿月闲话,再或收拾起御冬的大件儿。中间又应了长孙氏一回邀,往太守府去坐了一坐,吃过几盏茶,也便回来了。
日子便缓缓地向春日里过,穆清心里清明,这安稳祥和的日子下头,已然暗流汹涌,只待寻一个裂口,一个合适的契机,便要喷薄而出。
杜如晦混迹南楼坊足有两月,穆清不再过问,只随意闲谈中听他提及,已输予裴寂约莫十万缗。赌金皆换成二十两的大金饼,隔日遣人直送往裴宅中,无一爽约,故那裴寂乐得坐收,日渐同他熟稔起来,以致称兄道弟,无话不谈。
天气已暖过来,梁间燕子来往盘旋,花草尽舒,照着俗例,原该是往城郊踏春去的时节,皆因去岁春末在城郊施粥时所遇的那场惊骇,城中再无谁家的女眷敢出城去赏春景,小门小户家的皆忙于生计,也无那心思吟春赋花的。
这一日杜如晦却未往南楼坊去,在宅中闲坐半日。阳光连着照晒几日,众人皆脱了厚重衣裳。穆清搬了几件针黹活计,摊开在院中的石桌上,与阿柳阿月围坐一处,懒懒地支着胳膊,瞧着她二人作针线活,不时笑语几句。
阿月眼角朝正屋里瞟了几眼,轻声说:“阿郎今日怎不出去,却在屋中坐了这许久,直拿眼瞧着娘子。”
“莫胡吣,他自在那儿想他的事罢了。”穆清嗔怪道,手指了指阿月手指的针线,“好生瞧着手中的针罢,莫扎了手指囔疼。”
阿月低头闷笑不语,阿柳恰正对着正屋坐着,随着这话,抬头无意向杜如晦那处望了一眼,这一眼却教她心内惊跳了一跳,险些被针扎到了手指头。她索性放下针线,抬头正面又望了望,确无看错,杜如晦的目光哪里是随着七娘,分明是瞧着阿月。
阿柳心中一时堵塞,却不好多言语,忙重又低下头盯着手中的针线,目光再不敢旁移,连唠叨都少了许多,只在穆清问她时敷衍上几句,这突生的怪异倒教穆清摸不着头脑。
过了片刻,杜如晦忽地站起身,负手踱至正屋门前的石阶上,直直盯着阿月又看了几眼,方招手唤过穆清往屋内去说话。
阿柳心中如同小鼓擂动,咚咚直蹿,一面心不在焉地扎针引线,一面胡乱暗猜,别是当真瞧上了阿月,这便要同七娘商议着抬了作妾室,七娘又如何能受得住这个。
再说穆清随着他进了内室,杜如晦面带了难色,坐着又思索了片刻。
穆清倒急了,偏头注视着他的神色,“究竟是何事,如今竟能横在你我之间不能畅言的?”
杜如晦沉吟道:“……阿月,眼下多大年纪?”
这问话一出,愣住不言语的却成了穆清,掰着手指头算了一阵,她才迟疑着说:“许是有一十九了。”
“大是大了些,倒是个好年纪……”杜如晦点点头,又问:“品格心性如何?”
“论起品格,且算得是个端正的,左右我从未觉出她有甚不端的。”穆清答着,心下疑窦丛生,素日从不过问家中那几个仆婢,今日怎问起这个来,却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要说心性么,大约是栖月坊中惯会调教人的,确是绝顶玲珑剔透,进退分寸明辨,应对间机敏灵巧,实是难得。”
杜如晦愈发地点头赞许,“你教化出的人,必是可信可赖的,断不会错远了去。”
“只是……只一桩……”她踌躇着缓缓道:“阿月志向极高,平日她因信着我,在我跟前谈吐随意时,难免会露出些争荣出头之意,我亦拿捏不准,总觉福祸难料……”
“那便极好!”他抚掌大笑起来,目光深注,直向穆清道:“我若问你讨要了她来,你可舍得?”
穆清张目结舌怔坐于他面前,半晌说不上一个字来。L
☆、第一百三十五章 揭竿而起(十四)
“你……”呆滞了片时,穆清倏地自问,可是因走神听错了,便又再问:“你方才说甚么?”
杜如晦向后仰了仰头,带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将她脸上的神情定睛细看了一番,抑不住唇角高扬。纵是她不让须眉的名声在外,此刻却仍是一副寻常女子着紧慌张的模样。
他不忍再逗她,拂去面上的戏谑,向她凑过身去,附耳低语了一番。却见她神色变换极快,初时宽慰,接着惊诧,再是迟疑,最后锁眉深思,慢吞吞地说了一句,“那也得要先问过她自个儿的意思才好。”
“也是,这事还须得她自己愿意。”杜如晦道:“少不得你从旁多劝导着些。”
穆清从正屋内出来时,阿柳心里正直发慌,见她推门出来,还未看见她的面色,手上已先慌乱了,教银针连刺了两下,银针箍也从手指上滑落至地下。
杜如晦跟在她身后出来,一眼便望见阿柳的窘态,大致猜到她如此慌张所为何,心内好笑,却也为穆清暗幸,得伴如此,远胜过她亲族内血脉共通的兄弟姊妹。
因杜如晦嘱咐了事不宜迟,穆清出了正屋便唤过阿月,携了她的手,往她屋内去说话。直到天色擦黑,只见穆清一人出了屋,面上的神色难以言说,却不见阿月出来。
阿柳等了许久不见她出来,便一人备妥晚膳,置好桌案,正逢穆清出来,刚上前欲问她究竟是何情形,杜如晦匆忙从正屋出来。低沉促声询问:“她可应准了?”
穆清幽然长叹一声,闭着眼点了点头。
杜如晦揽过她的肩膀,“未必不是个好去处,日后诸事谁能料算得定,且以她的出身,并不辱没。”
“可那毕竟是……”
“人各有志,她不是个糊涂人。既肯了。便自有她的打算。”他拢着她的肩膀,将她往食案边带,“莫多想了。总该先用过饭不是。”
穆清被带至食案前,盯着桌案上的吃食看了一会子,扬声唤来阿柳,“阿月的晚膳。替她送进去罢。自明日始,莫再差唤她做事。”
终了。她又喟叹一声,“罢了,以她的容色,寻常人家也消受不起。或也只有那去处了。”
接后两日,阿月几乎未出过屋子,饭食也皆有阿柳送入。时而吃上几口,时而分毫未动地又再拿出来。穆清进去过一回之后。便显见多吃了几口。
及到第三日,天刚微微透亮,穆清便已在妆镜前坐定,阿柳替她绾起一个端正的随云髻,左右端详着皆不十分如意,“论说绾髻,当真再没人胜得过阿月的一双巧手。”
她原要打散了重梳过,穆清却摇手制止,“不失礼于人前便罢了,何必精细讲究至极。”少顷,阿月屋中的灯火亦亮了起来,纸纱窗棱上对镜洗妆的身影若有若现,穆清放心地点了点头,抬手将那只宝相花金簪扶一扶正,指着妆台上的一匣子首饰头面道:“送去予阿月,让她随意拣选着用,另她的身量与我相仿,衣裙披帛若有她合用的,也不必另回我,直管来取,务必妆扮精雅些。”
在宅中候了一整个上午,宅中各人连走道都揣着小心,穆清不时往阿月那屋子瞟几眼,始终不见她出来,她心内忐忑,脑中一遍遍忆着她应许时的犹豫不决,甚至抛洒下了几行清泪,倘若她反复思量之下,又起了悔意,那该置她与杜如晦于何境地。
踌躇观望了一个多时辰,杜齐快步自门外跑进来,甫一进门,便径直几步跑上石阶,冲正屋内端坐彷徨的穆清道:“来了,来了。”
穆清沉下气,起身便往阿月那间屋子走,在门口轻叩了两下,“这就来人相看了,你既抱定了主意要往这条道上行,今后是站枝头还是落泥沼,全在你自己了。”
说话间,杜如晦引了两人,互让着入了宅子。一人便是与他在南楼坊厮混两月有余的裴寂。另一人身量略矮小,须发半白,目光却极是矍铄,杜如晦恭敬拱手称他“刘先生”,正是李世民近日才自牢狱中解救出的刘文静。
穆清端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谦恭地碎步挪上前,敛衽行礼,“刘先生,裴宫监安好。”
刘文静与裴寂一齐向她看去,却又怕失礼,不敢仔细端看,只上下略打量一遍,拱手还礼。“这便是七娘?”裴寂笑语,“素日常听闻七娘勇谋双全,竟不输克明之下,却不想人品亦这般端丽出尘,究竟是顾老先生之后,绝不曾辜负了盛名。”
这好大一番恭维倒令穆清有些无所适从,受也不妥退让亦不妥,只得低头浅浅一笑,“七娘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