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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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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谁?”
  “是我。”
  我大吃一惊,开了门。
  是彭湛。胡子拉碴头发蓬乱,依然是双肩大背囊,当然不是从前那个,要时髦得多,外面有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口袋。大背囊半鼓半瘪,根据目测,里面除了他随身需要的生活日用品,不会再有什么别的。他先开的口。
  “海辰呢?”
  “上幼儿园了。”
  “都上幼儿园了……”他喃喃。
  我看着他,拼命猜想是不是他听说了我要跟他打官司的事,又想不可能啊,这事除了我自己我还没有跟任何别的人说过。他显然看出了我的猜疑,虽然不知猜的是什么,却还是解释了。
  “我来北京办事,来看看。”
  我把他让进屋来,猜疑过后,掠过心头的便是狂喜,那狂喜一浪高过一浪在心头涌动:海辰终于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而不是虚拟的爸爸了!
  ……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着我们,我们像小鸟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风儿吹,鸟儿唱,我心中鸣响着如歌的行板,脚下踏着风般云般轻盈的步子,来到了幼儿园婴二班。婴二班的孩子们正在吃午饭,大米饭、紫菜汤、肉丸子和小白菜。老师走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来接海辰回家,他爸爸从兰州来看他了。我想过要把音量、语调控制得谦虚、得当,却不料话一出口还是惊动了一屋子的小食客,齐刷刷扭过小脸来,看这边是谁在大声嚷嚷。老师好心建议说吃了饭再让孩子走吧省得你们还得给他另弄。我连道不用了不用了他爸爸已经在家里给他做着了。
  ……
  曾经想象过多少次父子相见的情景:扑过去,拥抱,深情地呼唤……一概没有。上楼后,我把海辰放到地上,推开门,让他自己先进去。彭湛听到动静已在门厅里等候。海辰进门后便站住了,仰脸看着对面这个大大的男人,片刻后,把握十足地、心平气和地叫了一声:“爸爸。”
  彭湛走过去,蹲下来,端详着眼前这个陌生、可爱的小人儿。海辰是可爱的,小梅三年前的预测一点不错。眼睛乌亮( 只是再大一点就更好了 ),鼻梁笔直,刚出生时屡遭非议的嘴现在出落得无可挑剔,不论是形状、大小、厚度还是颜色,那颜色只有一个词可以恰当形容:鲜红欲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鲜红欲滴。单位上一个女演员为了嘴唇的永远鲜红曾忍痛文唇,回来后整整一周,一张嘴肿得像个鸡肛门,自我安慰道好了就好了,以后上饭店吃饭,啃骨头都不怕了。却不料过了才一个月,上上去的颜色就褪了至少一半,鲜红变成了粉红,且滞涩无光,出门还是得涂口红,涂了口红吃饭喝水就还是得小小心心,啃骨头的事自然是想都不要再想。她羡慕死海辰了,人前人后地为我们做广告,说是:“海辰牌”口红,永不脱色,世界唯一!
  ……饭已在圆桌上摆好,现成的煎带鱼和卤蛋在微波炉里热过了,彭湛另下的面条,炒了个莴苣。小梅一走等于减少了一大块开支,加上我开始写东西有了一点额外收入,家里的生活水平已达到了大众水平。卤蛋是同肉一块煮的,煮得便有些老,彭湛不当心被蛋黄噎住,呛得咳了两声,海辰看着我说:“爸爸感冒了。”
  “是蛋黄呛的。……鸡蛋煮得有点老了。”我说。
  “妈妈以后你煮年轻一点,好吗?”
  彭湛愣了愣,明白过来后,一把把海辰抱过去搂在怀里使劲亲。海辰挣扎着躲开了那张满是胡碴儿的脸,然后就保持着一定距离细细研究。长这么大他接触过的只是女性的脸,男性的脸使他感到新鲜。他看了一会儿,伸出一只小手去摸,摸那上面的胡子,经过一番研究显然是有了某种把握,转脸看我,笑嘻嘻道:“胡子。”
  “胡子扎疼不疼?”彭湛问他。
  “疼。”他老老实实答道,遂又反问,“你疼不疼?”
  彭湛这回是真不明白了,愣愣看海辰,不知该如何作答。海辰很耐心地向他指出:“胡子从你的肉里扎出来,你疼不疼?”
  彭湛放声大笑,海辰也不搞搞清楚他爹是为了什么笑,就跟着咯咯咯地也笑了起来——真是个爱笑的小傻瓜啊——那咯咯咯的笑声低沉沙哑奶声奶气,与成年男子的粗犷洪亮交汇融和穿过我的耳膜直抵心里。我低头静静地为海辰择着鱼刺,心在那笑声里静静地融化,想:唉,此生我别无所求,此刻足矣。
  海辰睡了。我在厨房里洗碗,不知道他在房间里干什么。洗完碗扫地,扫完地擦桌子。看看再也没什么事可干的时候,就把排风扇卸下来,烧了开水,戴上橡皮手套,准备来一番大大的清洗。我不得不找些事做,没有了孩子,我和彭湛似乎就无话可说。一个人的时候心中积攒了无数的质问、谴责,一旦面对面了却又不知从何问起说起,或者说,不想再问再说,甚至,不想再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只要现在好,就好;只要海辰觉着好,就好。
  “海辰这孩子真是不错!”
  彭湛出现在厨房门口,当时我正用刷丝蘸去污粉擦排风扇扇叶上的腻油,专心致志毫无防备,因此,一直堵在心头的话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下次来的时候想着给孩子带点礼物,随便什么。”
  他停了会儿:“我最近情况不好……”
  我停止了刷洗,瞪眼看他,不像假的:“怎么回事?”
  “具体就不说了吧。”我没吭声,他只好说,神情语调都像是梦呓:“一觉醒来,几万块就没了,再一觉醒来,又是几万,挡都挡不住,也不知道怎么挡。刚开始,还觉着心疼,到后来,就没感觉了,倦了,木了……”
  “那就早撤呀,还非要等到全部赔光?”
  “我也想早撤,撤不了。银行里你贷的款,别人还欠着你的钱,怎么撤?做生意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不是想下就能下得来的,得有出口。”
  这么说是真的了。看他背倚厨房门框而立、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神情消沉疲乏的样子,突然发现,他出现在我这里的时候,总是他不得志的时候。意识到这点心里很是悲哀,为自己悲哀:看来我只能是为人分担痛苦而没有资格分享幸福了。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哪个专家说过,男人得意时需要宠着女人,这时的女人犹如他“锦上的花”;男人失意时需要靠着女人,这时的女人便是他“雪中的炭”。但这女人通常不会是一个人,一个人很难同时兼备“花”和“炭”的功能,“花”像女儿“炭”像母亲。我想只要可能,没有哪个女人不愿做“花”而去做“炭”,可惜想归想,真正做什么却由不得自己,那几乎是一种天赋,与生俱来。
  “你这次来北京是为了这事?”
  “死马当活马医吧。可能需要在这里住一段,住饭店,一天就是几百。”声音很低,犯了错误似的,让人不忍心再看他、再问他什么。
  我开始重新刷洗排风扇,嚓嚓嚓,边找一些别的话说:
  “你来北京,冉怎么办?”
  “家里有个人。”他含含糊糊道。若不是提前知道他家里确实“有个人”,听口气谁都会认为他说的这个人是保姆。
  “小吕吗?”不是有意让谁尴尬,只是想确认一下。
  “嗯。”
  就这么一声,没有意外,慌乱,连想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好奇都没有。却感到并不是由于厚颜无耻,耍赖,浑不吝,而是一种……什么呢?一种心不在焉,一种这件事全不在心上了的淡漠,一种无所谓。就好比,天都要塌了时,谁也不会再在乎脸上脏不脏头发乱不乱;又好比,人都要死了时,谁也不会再顾及手指头上的一个小伤口一根小毛刺儿。什么情人妻子这种种婆婆妈妈的枝杈恩怨在面临崩溃的事业面前统统不值一提。女人永远是男人主流生活的点缀。男人的主流生活是事业。没有事业的男人,女人不愿意要;有事业的男人,从根本上又不在乎女人。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圈,也是无数男女情感悲喜剧的一个重要生活源泉。想到这点,我不由从心底里为小吕姑娘叹息。说她遇人不淑不够准确,但是没有遇到这个人好的时候,后果是一样的。
  “你生意上的事她知道吗?”我问。
  “这些事她不懂!”他断然道。
  他瞒着她。可以理解。很难想象一个成熟的男人会跟如女儿般的娇嫩女孩儿诉说自己事业上的失败、苦痛,徒然地让她对自己失望。女孩儿把自己的青春美貌作为投资投到你的身上是为了换取保护换取温暖,不是为了扮演相反的角色比如圣母。因此他必要瞒着她,首先要瞒的就是她,再困难,也得为她撑起头上的那片天,哪怕那天上的绚丽多姿如彩虹一般只可以用来看看。虚假繁荣也比不繁荣好,这个时候的他尤其不能再失去她,她是他事业成功的结果之一、标志之一,仿佛名牌服装上的那一枚绣标,又仿佛证明他曾经鼎盛过的一件历史文物,可怜的小吕姑娘,本以为自己傍上了一个可靠的人,却不料到头来反倒被人给傍上了。
  电话铃突响,我小跑着去接电话,水淋淋油乎乎的手套都没顾得摘下就抓起了话筒,生怕吵醒海辰。彭湛知趣地站着没动,这个家里的电话与他无关。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请问是韩琳家吗?”
  “是。”我答。边迅速地想她是谁。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很年轻。有资料说女人的声音随着年龄的增长分贝会成比例地降低,电话里的那声音又细又脆,风铃似的。
  “请找彭湛。”她说。
  按照惯常的礼貌我应当问都不问就去叫对方要找的人,可是,这是在我的家里,不是公共场所,打电话打到我的家里来找一个不是我们家的人,却连一个起码的通报都没有,一个解释都没有,是不是就有点无礼了?既然你无礼在先,我当然就有理由也无礼一下。
  “请问你是哪位?”
  听得出她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是……兰州。”
  我问的是“哪位”而不是“哪里”,但也足以说明问题。我说:“是小吕吧?”
  “你是韩琳大姐!……韩琳大姐,我跟你说,我认识彭湛的时候,我跟他好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北京还有妻子有孩子,真的,一点不知道……”
  到后来声音里带出了哭腔。她的话我信,但不喜欢她的腔调,不喜欢那腔调里透露出的东西。好像是我和她在争着一个什么宝贝,我败了,她胜了。似在诉说无辜,给我的感觉更像是胜者对败者的居高临下的炫耀和抚慰,还有一种不由自主的造作,自以为、也要让别人以为她又单纯又善良。毫无疑问,这里面肯定有着彭湛的误导,甚至可以说,这误导起了主要作用。这个比起他和我来的确要单纯要嫩的女孩儿一定以为,我也爱彭湛,离不开他,不肯放他——想不出彭湛不这样解释还会怎样解释。事后证明他果然是这样说的,不仅对小吕,对所有知道我和海辰的人都这样说:我对她一点感情没有,那孩子我根本就不想要。你想嘛,对母亲都没有兴趣了,怎么还可能想跟她要孩子?所以,对这个孩子我也——唉!现在就是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实在是不想伤她,喜欢我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说了,太伤人自尊。……应当说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又是一种片断组合式的实话,彭式的实话:只把他那方面的感情单择出来,组合一起,不谈我这一方面,给人的感觉当然就是,他不爱我我爱他缠着他。炫耀自己的被异性追逐是人之常情,谁不希望自己是一盘抢着吃的菜?张爱玲都说了,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这话对男人同样适用。得到了,有了成就,却不说,不宣传,那意义先就少了一大半。从前,我曾主张,把别人对你的爱和好感藏在心里,是自重,是尊重;当资本一样地挂在嘴上,是浅薄,是亵渎。并且说到做到,自以为不俗。但当有一天别人拿这套对我的时候,却一个跟头就掉入了俗套:高兴,沉醉,虚荣心大大的满足——瞧,为了我,他宁肯不要妻子不要孩子,我是多么的有魅力啊,这份爱是多么的深刻多么厚重啊……才发现,真俗,真清醒,都好;最不好的就是我这种追求清高的俗人,两边不靠,两边碰壁,受到的打击,都是双份。好在还不失聪明,得以弥补先天的不足。此刻,不用谁说,我就能想象出彭湛对小吕的每一步,每一幕,以及小吕的每一个反应。当然当然,说到底,他怎样向她示爱是他的自由他的事,但是如果拿我做垫砖,做陪衬,做说明书,我不干,这等于侵犯了我的名誉权。一想到我的名誉我的形象我的自尊可能受到的歪曲和利用便热血沸腾万分激动,而我的一个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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