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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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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你会这么爱我。”
  片刻后,她听到他这么说,人却没有过来,她回过头去,他正在看她,站在屋中央的灯下面,两手插在裤兜里,若有所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他耸了耸肩,没说话。他的耸肩绝不是东施效颦,非常标准自然,因而非常潇洒,毕竟是受过正规训练的西洋歌剧演员。申申望着他,半自语般道:“你的意思是,没想到,就没有责任,是不是?”
  他想了想,默认,稍后进一步补充:“结婚时咱们都太年轻,才二十来岁。二十来岁的人,哪里懂得什么是婚姻?”
  申申从地上“噌”一下跳了起来,如母兽般直向胖子扑去。既然活不了那就同归于尽了吧,生不能在一起,死在一起好了!她疯狂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这层意思把胖子吓得连连倒退,我就是这个时候到的。胖子见我如见救兵,一把拉住亲人的手,一迭声道:“韩琳你来得正好快劝劝申申你们是朋友!”边说边以我的身体做掩护向门边运动,当他用背在身后的手打开门时,被申申察觉,一个箭步蹿了过来隔着我薅住了胖子的胳膊,同时,一只脚重重踏上了我的左脚背,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痛得我禁不住尖叫,但是谁也没有理会我的叫,这屋里的热闹已经够多了,多到连我自己都顾不上理会,近在眼前的申申的脸使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眼珠通红好像燃烧的煤球,雪白光滑的额头鼓起一个吓人的大血包,上面可见丝丝缕缕的青紫……我以身体做墙拼着命将两个人隔开,我的奋不顾身使胖子得以避开了申申的进一步追捕,用了全力挣开胳膊上的那只手后,他倒退着撤出了房门,在楼道里高声说了句“韩琳拜托!”便沿着楼道一溜烟逃走了。
  屋里静下来了。
  我叫申申,申申扭过脸去,不理我。头发从她脑后的发卡里散落出不少,搭拉在脖颈两侧的肩上。她身上穿的是那件宽大柔滑的丝质裙袍,淡粉色,上面是一大朵一大朵更淡一些的粉红荷花;袖子也非常肥大,长及腕、肘之间,穿上它走起来,整个人飘飘洒洒。这是我和申申一块买回来的,当时申申拿不定主意,主要是太贵,相当于我们半个月的工资。最后促使她下定了决心的因素是:“还可以怀孕的时候穿!我和他都这么大块儿,孩子肯定也小不了——对,就它了!”我提醒她,要是赶上肚子大的时候是冬天怎么办?她笑吟吟道,这就用不着你操心啦。就买下了。回来的路上,我说:你们的孩子,像谁都漂亮。申申说:皮肤不能像爹,又黑又粗。我说:要是男孩儿也无所谓了。申申说:他一心一意要女儿。那时,他们决定次年要孩子。现在是那时的“次年”,人还是这个人,衣服还是这件衣服,却已然又全都不是了。
  晚上我住在了申申那里,胖子一夜未归,我向申申保证,走前,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给她找回来。
  我去找胖子,用的是刑警破案的方法,抓住一条线索,穷追到底,一追追到了中央音乐学院的教师餐厅,时间是第二天的中午。当时胖子正准备用餐,西餐,红菜汤和意大利面条。看到一瘸一拐走进来的我,他吃惊地站起身来。我们谈了半小时左右,除了沉默之外,对话大致如下:
  “你和那女的是真爱上了,还是一时的……相互吸引?”
  “我想,是前者。”胖子跟我说话时爱用书面语,大约因为我是文字工作者的缘故。一般来说,演员都有一些附庸风雅投其所好的本能的乖巧。
  “听申申说那女的长得并不——”
  “没错儿!”胖子一下子挺直了脊背,神情中带着一种要捍卫什么的挑战意味。
  “那你看上她什么了?”
  “你以为男人只知道以貌取人吗?”
  “别的男人我不管——你以什么取人?”
  “别这么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我把控得胀痛不已的左脚抬起来架在旁边一把餐椅上,说,“我觉着我已经非常客气了。”
  于是胖子看到了搁在椅子上的我那只脚,那脚的脚背已肿胀如一只大圆面包,亮亮的,像是面包上涂了油。胖子似叹似赞:“什么叫朋友?这才是!……”
  “说你。你以什么取人?”
  “曾经也是,以貌取人。现在,不是了。”胖子一顿一顿地道,“为什么呢?因为,我明白了,以貌取人得有以貌取人的资格,我没这资格。”
  “申申从来没有说过你什么。”
  “但我不能没有自知之明,我配不上她,我跟她就好比俗话说的,牛粪跟鲜花。申申那样的人材要想找的话什么人找不着非找我?要权没权,要钱没钱,结婚六年地无一垄房无一间,迄今寄居在你们单位的屋檐下,但这牛粪也不是一无是处,他有好处,他的好处就在于,有自知之明,配不上鲜花不是?主动离开!”
  “你有这么大公无私么?”
  “是你了解我还是我了解我?”
  “一般说来,旁观者清。”
  “那你说,我为什么?”胖子说完后斜眼看我,手里的叉子在盘子里不停地搅来搅去,拿准我说不出来的样子。
  “本性吧。不断求新。”我看着胖子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条,慢慢地道。那面条上已凝出了一层动物油的油脂,被叉子一搅,碎成了无数细小的鳞片,看着就很难吃。“即使得到了一个十全十美的,还想尝一尝有缺陷的滋味。”说到这里不由得一怔,想起了他。他是不是也是这种思路,求新猎奇多多益善?
  “精辟!深刻!”胖子大声喝彩,带着明显的讨好、奉迎。
  于是我觉着不是,我看着胖子,继续往下说:“作为第三者、旁观者,而不是作为申申的朋友我要告诉你,新的未必就是好的,申申非常难得,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不是身在福中,谁说了也不算,得我说了算。一个男人,事业上一事无成,身在福中从何谈起?”
  “那个女的可以在事业上帮你?”
  胖子一愣,然后叹道:“你果然是——聪明!其实,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他们有足够的智商,足够的理解。对,不错,她可以在事业上帮我,帮我出国。都说了吧,我开音乐会的钱,就是她出的!”
  “她很有钱?”
  “比起你我来说,是。”
  “你爱她吗?”
  “那还用说。”
  “爱她,还是爱她的钱?”
  “钱也是她的组成部分。”
  “除了钱这一部分,你爱不爱她的其他部分?”
  “当然,光爱人家的钱那叫什么——”
  “——叫妓女。”
  胖子摆摆手不与计较。“她性格很好,文静、温柔,非常体贴。”
  “申申性格不好?她性格不好能在那种情况下还为你主持音乐会?”
  胖子一下子沉默了,连手里一直动个不停的叉子都停了。好一会儿后,抬起头来,看着我苦恼地道:“我真的不能理解,我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她应当明白,我们俩在一起纯粹就是一种浪费,资源浪费。我的所谓才华聪明对她来说,没有意义;反过来,她的漂亮对我来说,也没意义,不仅没有意义,还是负担,很沉重的负担。这就好比一个快要饿死的穷人,你送他一首世界名曲还不如给他一碗面条,他要名曲干什么?他根本就不具备消费这种奢侈的能力!”
  我听着,心直沉下去,但我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于是故意用一种讥诮的口吻道:“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钱嘛,没有感情,更谈不上爱。”
  胖子这次表现得极为耐心和有涵养。“韩琳,你是聪明人,认识问题不该这么概念。常言道权力是一剂春药,同样道理,金钱也是。爱不爱一个人,起关键作用的从来就不是她的弱点,而是她的长处,对她长处的欣赏程度。欣赏与容忍,成绝对的正比。告诉你,韩琳,现在,此刻,只要想起她,我就有一种冲动,想见到她;见到她,又渴望着进一步的接触。你没结过婚恋爱总谈过吧,应该能够判断出,这是不是爱。”
  于是我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眼下我唯一能做的是警告胖子不要操之过急,万一出了事对谁都不好。胖子这才答应晚上回家,好好待她,一切等我从甘肃回来再说。
  后来,胖子果然如愿出国,果然唱出了名气,有了名就有了钱,有了钱就有了房子有了车,就成为了一名美国公民。这其间,他的二任妻子一直同他一起,两人还共同生了一个孩子,孩子的性别也正是胖子一心一意所希望的,女儿。此前他一直暗中担心女儿长得会像妈妈,后来听说女儿一般像爸爸,才放心大胆地让女人怀了孕——男孩儿长成什么样就无所谓了——结果,女儿生出来后,除了黑且粗的皮肤像了爸爸,其余部分仿佛跟妈妈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小鼻子小眼小窄脸儿;性格都像,安静,温柔,不爱说话,动不动就哭。每每看到这小小女儿,胖子的心头便会罩上一层淡淡的愁云:一个女孩儿长成这样,还有何前途可言?她妈妈能有今天得益于当年跑到台湾去的外公的遗产,还得再加上他这样讲信义的男人,其概率比天上掉馅饼高不了多少。再后来,胖子便开始在夜里做梦,梦到了女大十八变,她女儿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公主:乌发如云肌肤似雪,穿一袭大红拖地长裙,面对他热情地微笑……
  二
  我拖着箱子,拖着沉痛的左脚,往进站口走。北京站到处是人,坐着的,站着的,躺着的,走着的。火车天天有,还有飞机、汽车,还有船,仍是运也运不完。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干什么去?未必也像我一样,是迫不得已。
  候车大厅满目是人,乌乌泱泱,我来到了去兰州列车的候车区。还有二十多分钟检票,我想我必须找个座位坐下,左脚肿胀感觉一碰即裂,这个样子站二十分钟我非疯了不可。但没有座位,所有的座位都有人,没人也有人的代表。我径直向放着一提北京果脯的空座走去。空座两边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在看书,另一个抱胸垂首地似是睡了。我看了看他们两个,问:“这是谁的?”
  正在假寐的汉子应声抬起眼皮:“这儿有人!”
  “请拿一下。”
  “人马上来!”
  “来了再说!”
  我口气强硬甚至带着点挑衅,此刻我被痛苦武装,无所畏惧。一直看书头也不抬的男子这时抬起了头来,颇有点好奇。汉子也是没有料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了把东西拿开。我坐下来把左脚抬起架在箱子上,长长地嘘了口气,于是我的脚伤展现在了左右二位的视野里。汉子只看了一眼,复低头睡觉去了;那男子倒还好,脸上露出了点关注。
  “伤得不轻啊。”他说。
  “啊。”我说。
  彼此这就算打上了招呼,当他得知我的最终目的地是敦煌时,摇头了,说敦煌当然值得一去,但是我这个样子去,白去。我告诉他我带着药呢,卫生科给的解痉镇痛酊就放在箱子里。他问我拍没拍片子。我说用不着,就是让人踩了一下。他说他的脚,也是左脚有一次给扭了一下,当时也是没在意,就当一般的扭伤治了,糊膏药抹药水热敷烤电,什么法儿都用了,总不见好,越疼越厉害,只好去医院看,一拍片子,第五跖骨骨折。折的地方没人管自己长上了,医生给砸开重新复位打石膏固定前后整整折腾了仨月,到现在,天阴时还疼。叫他这么一说我的脚越发痛起来了,嘴上却连连安慰自己:
  “我不会。没看我还能着地呢。”
  他毫无体恤:“脚背上五根骨头呢,断一根,着地是没有问题。就算没骨折,你现在也不适合到处跑,还跑那么多地方。”
  我早就知道我不适合了,出门后不久就知道了。只是因了惯性惰性才走到这一步,现在经人一说,立刻觉着非回去不可了。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要真是骨折了,打上石膏,我一个人在北京,也不好办。要不,回家?……回家!一个半小时之后就有一次回家的列车。
  一想到家,想到家里的妈妈,顿时觉着天宽地宽心胸开阔,眼睛都潮湿了。我到底还是有着一个家的,有一个无处可去时的去处,一个随时可以接纳我的地方。决心一定,立刻考虑行动方案。兰州的票就不退了,用它进站,进了站就去返家的列车那里,上车后补票。到了那边家里要是能来车接一下就好了,可是,怎么通知家里?看看表,还有二十分钟检票四十分钟发车,如果我腿脚正常,四十分钟赶到车站对面的邮局拍个电报不成问题。现在是不行了,只这么想想左脚就是一阵剧痛。要是有雷锋就好了。我扭着脖子前后左右张望,没看到一个穿军装的。下意识打量坐在左右的这二位,右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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