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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不尽-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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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餐前,贾平悄悄换上自己的衣服,溜回了家。这一晚,他没有在医院吃饭,也没有睡在病房里。 

  二 

  早上七点,贾平回到病房,三位病友已开始了这个白天的生活,连37床也像一张被竖起来的报纸,薄薄地坐靠在床上。贾平换上病员服,把自己安顿在病床上。38床白糊糊的眼睛里,露出明察秋毫的笑意:昨夜溜回去开荤了?护士要骂山门的哦。这里的小护士,凶得很,像雌老虎,你要当心点。 

  38床话音未落,白光一闪,一个小巧的身影射进了病房:昨晚去哪里了? 

  贾平聚焦目光,飘满落叶的眼睛还是看出了小护士年轻姣好的面目,便温和地笑而坦言:当然是回家啦。 

  小护士厉声呵斥:以后不准夜不归宿,住院就是要你接受全天候诊视,你这样,要是延误治病,我们可负不起责任。 

  贾平依然温和而笑,心里却想,这个小护士,比儿子大不了几岁吧,已经学会了专属护士的典型语言、脾气、眼神、手势……按38床的说法,就是“雌老虎”。当然,贾平是不会和一个小护士一般见识的,他仰身一靠,闭上眼睛,嘴角边依然保持着上弯的笑纹,意为:我要休息了。 

  小护士没有给贾平休息的权利:起来,准备检查。 

  便有一位男性护工推着轮椅进入病房,站在床边等候。 

  接下来,贾平就像一个被挟持的人质,且是一个不慌不忙、镇定自若的人质,在小护士的催促声中,几乎是大义凛然地下床、穿鞋,坐进轮椅,然后,这把带轮子的椅子,就载着人质不算肥胖但也颇有分量的身躯,移动起来。 

  各类测试和检查烦琐复杂,贾平仿如被缚之鸡,任凭摆布。一会儿仰头睁眼,一会儿吞药喝水,一会儿从轮椅里站起来,进人某样医疗仪器无形的红外线监控中……最后一个检查项目完成后,贾平发现,他真的无法自己走着回病房了。不是腿出了毛病,也不是体力不支,而是,为便于眼球检查,必须滴一种药,这种药致使瞳孔放大,目光呆滞,眼球内的玻璃体、视网膜、眼底纤体等物质,便不会因敏感而状态多变。 

  然而,检查完毕后的瞳孔,依然呈放大状态,并且将持续四小时左右才能恢复。这一下,贾平算是体会到了人之将死的感觉了,一个垂死之人眼里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所有的事物情景,都呈冷色调,白墙壁自得耀眼,日光灯成了青光灯,人的皮肤也是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从走廊这一头看到那一头,仿如一条时光隧道,恢恢白光使周遭人等形同鬼魅,并且,每一具形体的边沿都围着白色的光圈,面目,却一概模糊,只是一张张惨白的脸在移动。仿佛,这是一条通往冥界的路径,人们匆忙进出,正为赴死以及投胎穿梭奔忙。 

  贾平双腿一软,跌进了轮椅,脑中尽是无名电影中的镜头:医生扒开垂危病人的眼皮,用一把小手电照射眼睛,而后直身沉痛告知家属:瞳孔放大了,准备后事吧。 

  贾平很懂得瞳孔放大的意思,现在亲自体会,才知死亡是如此接近。 

  轮椅把贾平送回病房,刚进门,就闻到一股花香。循着香味搜寻,贾平发现自己的床头柜上。摆着一瓶白色和青色混合的鲜花。好像,这些花是在隔绝阳光的阴寒中长大,一律青白生涩。虽然贾平知道这是瞳孔放大的视觉效果,但他还是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葬礼。 

  38床见贾平回来,迫不及待地汇报:哎,这花,是一个小姑娘送来的,大眼睛,白皮肤,长得蛮好看,是你女儿吧? 

  贾平疑惑:我只有儿子。 

  38床惨白的马脸凑到贾平跟前,轻轻嬉笑:那么,就是女朋友咯,嘿! 

  贾平忍不住抹鼻子,打喷嚏。 

  一定是某位同事送来的,昨晚办公室秘书来电询问,他已简单告知住院事宜,今天上午有人来探望,很正常。然而,小姑娘,会是谁呢?贾平在床上靠了几分钟,花香不断飘至鼻息,香得有些恶劣。贾平扭头在花束中嗅吸了一番,发现香气来自其中几朵叫百合的白花,于是抓过花束,准备抽出扔掉。抽花时,带出一张粉红小卡片,上面有字。贾平努力聚焦涣散的瞳孔,看到模糊的字迹:祝您早日康复!小雅花廊。下面是一串地址和电话号码。 

  显然,这束花,是在一个叫“小雅花廊”的花店里买的。送花人是个马大哈,也没在卡片上留个名。还是个小姑娘? 

  中午12点,病房外面响起一阵嘹亮的吆喝声:“吃饭了。”38床快步走到门外,37床的陪护——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也向门口走去,生倒睫毛的40床没有动弹。38床手托金属快餐盘进来,对贾平说:还不去领饭?肚皮不饿啊? 

  说完,38床拖过一把椅子,在床头柜边坐下,开始吃饭。那一边,陪护拿了一把金属匙,给37床喂饭。病房里迅速弥漫了一股菜蔬米饭与水蒸气混合的腐败气味。贾平不认为门外“吃饭”的吆喝声与自己有关,他怎么可能吃医院里的饭?贾平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眼38床正吃着的饭菜,不知道是眼睛的问题,还是饭菜的问题,快餐盘里的饭菜,黄不黄绿不绿的,如同掺在一起的隔夜剩菜,用来打发叫花子还差不多。 

  走廊里络绎不绝的脚步声和金属餐盘的磕碰声渐渐稀落下来,吆喝声又响起来:39床,39床出来拿饭! 

  贾平靠在床头没有动,直到那个穿发黄的白大褂、戴发黄的白口罩的女人端着餐盘闯进病房,冲着贾平嚷嚷:39床,你的饭! 

  贾平吓了一跳,扭头看贴在床头上方的数字,赶紧下床,接过餐盘。 

  贾平还没有把“39”这个数字与自己画上等号,他习惯听人们叫他“贾处长”,虽然尚且还是副职,但中国人向来不喜欢在称呼职务时加上“副”、“代”之类的注释。副职晋升到正职,指日可待,这样,叫得顺口,听得舒服,何乐而不为? 

  然而从昨天下午开始,堂堂的贾处长忽然变成了一个数字——…39,贾平又一次想到了监狱,只有监狱里的犯人,才用数字来代称。门诊部女医生扔给他住院通知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那就给你的嘴巴判刑,坐牢吧。 

  这么想来,医院和监狱,果真有着本质的内在联系。 

  贾平细辨这盘属于他的午饭:一小撮水煮白菜;两片公共汽车票大小的瘦肉,又干又硬,想必出自一只营养不良的猪;半根生黄瓜;一坨一两左右的米饭。贾平几乎想笑出来,这叫他怎么吃?贾处长是经常出席饭局的,不要说饭店里的海鲜鱼翅、龙虾刺生、蟹粉鱼子,就是单位里的工作午餐,也比这要好得多。 

  38床忽然停了吃饭,大声叫起来:哎呀,我的菜里有三片肉。运气真好啊! 

  40床凑到他的餐盘前,伸出手指点了点:嗯,真的是三片,你的运气很好!你去买彩票吧,今天你会中奖的。 

  38床咧嘴反诘:我运气再好,也没有你好。你只不过生了个倒睫毛,啥都可以吃,在外面吃饱了小馄饨,回来刺激我。 

  40床哈哈大笑,很高兴地默认了他的运气的确比别人好。在这间病房里,他的病情是最轻的,没有饮食禁忌。 

  38床意犹未尽,转了话题:哎,40床,你的手术,是不是要把眼睫毛统统拔光?我从来没见过不长眼睫毛的人,以后你出门,最好戴着大墨镜,要不然,风沙会吹到眼睛里去的。 

  40床对38床的无知嗤之以鼻:亏你想得出来,我这是矫正手术,又不是拔草。 

  那一边,37床的陪护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贾平忽然觉得38床有些可怜,便把餐盘推到他跟前:我不饿,你把我的吃了吧。 

  38床白内障的眼睛里勉为其难地闪出一瞬微弱的光芒,随即苦着脸说:不可以随便吃东西的,医生规定吃什么,就只能吃什么。 

  说完,把贾平的餐盘推开一些,继续低头吃自己的饭。38床吃得很认真,一口饭,一口菜,细心咀嚼,慢慢下咽,再来一口……三片瘦肉留到最后,所有的饭菜吃完,才被马脸上的宽嘴小心翼翼地吞没。 

  贾平摸了摸肚子,考虑要不要捏着鼻子吃两口。这几年,贾平的肚子越发规模宏大起来,小腹处的肚腩也日渐隆起,繁忙的饭局让他的身体迅速进入营养过剩状态,原本不算健美但也可说匀称的身材,现在已经不复存在。贾平想过节食减肥,但是,一切为了工作,好比腰肌劳损的搬运工坚持扛大包,声带长息肉的教师坚持讲课,领导干部的饭局,也是工作。所以,贾平的节食计划始终处于计划状态,而未变成行动。现在,医院里的粗陋饭食倒是给了他实施节食计划的条件。 

  贾平把身体放倒在床上,不再去看床头柜上的餐盘。 

  护士来发饭后药,带来了营养师针对病情设计的餐单。贾平再次聚焦目光,餐单上写着每日的食物摄入量:谷物100克;鱼虾类100克或禽畜肉类75克;蔬菜300克;水果200克;食油不超过20克;食盐不超过4克…… 

  虽然贾平不是很清楚,这些用“克”来表示的食物摆到面前,究竟会有多少,但参照餐盘里的午饭,他明白,接下去,他要过苦行僧的日子了。他对护士说:饭菜的量少一点不要紧,要紧的是味道做得好一点。 

  护士看了一眼未动过一筷的餐盘,冷冰冰地说:你没吃过,哪能晓得味道不好? 

  “我不用吃,我一看就晓得。” 

  “都吃出‘三高’了,还想吃?幸好,你是眼底毛细血管破裂,要是破的是脑子里的血管,就是脑溢血了。” 

  贾平的心脏猛一抽搐,“脑溢血”?那不就死翘翘了吗?不死也要落得个中风和半身不遂。这个小护士真恶毒,果然是“雌老虎”。贾平抬头看那张眉目清秀姣好的脸,惊恐地发现。这张脸比任何别的脸要白,而且,她身周的一圈白光,白得十分耀眼,只要看一眼,眼睛就一阵刺痛。贾平几乎怀疑自己已经闯到了鬼门关口,他是在阴阳两界之间左顾右盼。又仿佛,走在一望无际的白茫茫的高原积雪中,世界纯白静谧,不闻市声,只有苍穹天籁寂静到近乎轰鸣的失聪感,于是,眼睛瞬时变盲。 

  护士关照了一声“午睡前把药吃掉”,扭身走了。贾平问已经吃完饭的38床:几点了? 

  38床摸出手表,看了一下:12点半,睡一觉吧,起来后,去花园里散步。 

  现在,贾平觉得38床的声音还是很可亲的,他本能地认为,阴间与阳间的最大区别,就是一个安静,一个喧闹,他不喜欢安静,安静是很可怕的。平日里,贾平的生活,也不是安静的,比如这个时候,他应该坐在政府机关明亮洁净的餐厅里,吃着不锈钢餐盘中一份精致的工作餐。通常,贾处长会和某一位上级领导坐同一张餐桌,边吃饭边汇报工作。或者,深入群众,和下属们坐在一起,边吃饭边说说笑话,气氛很是融洽。那只不锈钢餐盘,和医院的这一只,材质上无多大区别,但里面的饭菜,差别就太大了……12点半,那么,单位里的工作餐,也差不多到尾声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医院?昨晚已经告诉秘书了,是小秘书忘了汇报处长?忘了去人事科为他告假?床头柜上仅有的一束鲜花,也不知是谁送的。 

  贾平听到肚子里发出一记九曲拐弯的鸣叫,胃的抗议很婉转,但很明确,它饿了。节食计划在脑子里徒有虚名地蠢蠢欲动,贾平犹豫着,是不是,此刻更应该做的不是节食,而是吃饭? 

  贾平看了一眼床头柜上已经凉掉的午饭,忍不住打开手机,拨通了办公室的电话。 

  三 

  傍晚时分,普通病房8病区39号床上,身穿蓝白条纹病员服的贾平同志像一尊卧佛一样笑眯眯地躺在鲜花丛中。床前站着一对男女,作为今天的第七拨探病者,这对男女继承了前六拨人的传统,使已经花满为患的病房里又添了一个毫无必要的花篮。 

  得到贾平住院消息的同事,下午开始陆陆续续来探望,截至十七点,已经来了六拨人。现在,站在病床前的这对男女,是贾平的正职上司王有德及夫人。 

  贾平笑而寒暄:哎呀处长,你百忙之中还携夫人亲自来看我,真是太让我感动了! 

  被称为王处长的男人谆谆劝导:小贾,你要安心养病,手头的工作,交代给小丁做,必须亲自过问的,就电话遥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就当是我放你疗养假。 

  处长夫人紧接着领导的意思,继续关心丈夫的下属:小贾,要是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甲鱼汤啊,清蒸鸽子啊,喜欢什么,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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