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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3期-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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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惩罚直到夜色降临时才结束。但大平没有给玉娃和志泉松绑,他把两人扔在了村外。他们不是喜欢野天野地的狂吗?那就再让他们狂一夜,喂喂蚊子吧!大平对围观的人们说,然后就分开人群带着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堂兄弟走了。 
  可是玉娃和志泉并没有喂蚊子。第二天早晨人们去村外时,竟发现两人双双不见了。下午一个小孩去落妃池放鸭子时,看见两具鼓胀的尸体从水底呼一下浮了起来,吓得鸭群嘎嘎乱叫,扑扇着翅膀四散奔逃,小孩则面无人色撒腿就跑,边跑边喊死人啦死人啦有人跳进落妃池淹死啦! 
  这个放鸭子的小孩就是我。你可以想象我一边跑一边喊的模样,我心中又惊恐又兴奋。当人们闻讯赶来对着那两具面对面捆绑在一起安详地浮在水面上的尸体发呆时,我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在人群中间钻来钻去,逢人就说,我早就说过要死人了要死人了,你们不信,咋样?现在信了吧,信了吧?!我为自己的先知先觉而得意,我想我的脸上当时肯定布满了怪诞的陶醉神情。但是当我对着大平嘀嘀咕咕这些话时,大平却没有理我,或者说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大平铁黑着脸死死瞪着水面上那两具紧贴的浮尸,眼里闪射出阴森仇恨的目光,鼻孔呼呼地喷着粗气。随后我就听见大平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狗日的!真是两个不要脸的东西,死也要死在一起! 
  然而,玉娃和志泉的含恨自杀只是灾难的开始。我说过灾难在我十二岁那年冬天播种又在我十三岁那年夏天大面积收获。十三是个最不吉利的数字。我十三岁那年夏天注定要发生许多血腥的事情。 
  灾难的火球接着罩住的就是我的母亲。 
  自从那天我被那个受到伤害的女孩的父亲一脚踢昏过去后,母亲终于从震惊中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决心不再同那个光棍汉来往了。但这个可恶的坏蛋却依旧找上门来骚扰我母亲,母亲不给他开院门,他就跳墙而入,母亲把他关在房外,他就立在窗下不走,甚至用拳头擂打窗户,威胁说再不开门他就大喊大闹了!母亲知道光棍汉什么都做得出来,母亲害怕事情张扬出去让人笑话,只得又给他开了门。次日早晨,母亲便在灶房里抱住我哭泣,说不是妈不想改,是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啊!我表示理解地为母亲揩擦脸上的泪水,我扭头去看屋外辽远的天空和乡野,我看见故乡的千亩麻地在朝霞与初阳的照耀下闪烁着鲜翠碧丽的光亮。那一瞬间我的心情沉重极了,我感到肩头突然压上了什么东西使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良久,我才从屋外收回目光;以一种自己听了都很惊异的成熟语气对母亲说,妈你别哭了,今晚你睡我屋里,我在你房里等那杂种!母亲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你……你要干什么?我冷静地说你别管,总之我要那个杂种今天晚上来后,就永远不敢再踏进我家一步! 
  这样,就出现了我一生中最富传奇色彩的夜晚。许多年来,我都把这晚的经历和细节作为我人生中最辉煌动人的篇章一遍又一遍地玩味,我发现其间表现出来的沉着和智慧远远超出了我当时的年龄,可与历史上诸多少年老成的人物故事媲美。 
  那天晚上,母亲按我的吩咐睡在了我的屋里,而我则燃着油灯坐在母亲的房里等那个光棍汉。我特意把灯芯挑得老高,让明亮的灯光充满整个屋子。半夜刚过,我就听见那光棍汉从墙头跳了进来,落到了院里。或许是屋里亮着灯,那光棍汉这次没去敲窗子,而是径直地走来推门。门虚掩着没闩,一推就开。可那光棍汉刚推门进来即刻就惊呆了,因为他看见在屋里等他的不是我母亲,是我,而我此刻已从床边上站了起来,双手端着父亲生前打野鸭斑鸠的火药枪无言地直指着他的胸膛!那光棍汉望望黑洞洞的枪口,又望望一身杀气的我,眼里不由闪过一丝恐悸和慌乱,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你……你要干啥?我没吭声,我只对他鄙屑地冷笑了一下,然后就调转枪口对着屋角一个装米的大坛罐抠动了扳机。随着一声巨响,那个大缸罐立马被砂弹打得粉碎,陶片散落飞迸间,里面的白米便像水一样流了出来。枪声里,我还看见那个光棍汉吓得跳了起来,嘴里发出一声惊骇的锐叫。我再次鄙屑地冷笑了一下,把枪口重又对准了他的胸膛,同时把冷厉的目光刀子样地刺向他,然后才开口说话。我说你杂种的脑袋总没有坛罐硬吧?你要是再敢来纠缠我妈,我就朝你的脑袋开枪!那光棍汉早已骇得面无人色,愣愣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滚!你这条龌龊的狗!我把枪口朝他摆了一下,吼道。那光棍汉这才如梦方醒,赶急转身走了,但迈门坎时差点儿绊了一跤。望着他那落荒而逃的丧魂失魄的模样,我心中不觉充满了痛畅淋漓的快意,我忍不住走了出去,走到院中站了下来,迎着飒飒的夜风仰对星空嗬嗬长笑起来。我笑的时候一直把父亲那杆火药枪端在胸前,我想我当时在星月下横枪立马的样子一定充满了某种少年英雄的豪气和威武。那一刻,我确实感到自己长大了,确实感到了一种炽烈的男子汉血液在胸膛里沸腾奔流! 
  事实上我的作为并没有把母亲从困厄中真正解救出来,相反却将母亲进一步推向了灾难的深渊。 
  自从那天晚上受到我严正的警告和威吓后,那个光棍汉再也不敢来纠缠我母亲了。可那个卑鄙无耻的杂种却在村里四处散布我母亲的谣言,见人就宣扬他跟我母亲的关系。一天中午他在村里代销店的小酒馆中喝酒时,几杯下肚,他又忍不住故态萌发,向周围的人提起我母亲,说我母亲的奶子如何的又白又大,床上又如何的妩媚骚情。其中自然有许多人不信,听了他的话后冷笑道,你穷得两个卵子叮响,人家看得起你啥?那光棍汉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怪笑道,看得起我啥?还不是就看中了我这两个叮响的卵子,我这根特大号的鸡巴!于是就有人起哄,说你见人就说你跟人家有一腿,可谁信呢?那光棍汉说,我知道你们不信,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听了后就不得不信了!什么秘密?人们问。那光棍汉用红红的眼睛将人们挨个看了一遍后,才邪气地笑了一下,神秘地说:那婆娘右边腿裆窝里有颗红痣!周围的人听了都不觉噗嗤笑出声来,骂那光棍汉,日你妈你该不是想婆娘想疯了吧?编出这个故事来过过干瘾!他们之中谁也没有见过我母亲的腿裆,在他们看来光棍汉的话丝毫也不能证明什么。但是代销店的老板娘听了光棍汉的话后却吃了一惊。老板娘跟我母亲是好朋友,两人自小就在一起玩耍,做姑娘的时候常在冬天的夜晚挤在一个被窝里共眠。我母亲腿裆有一颗红痣,这一点老板娘是比谁都清楚的!老板娘在柜台后面愣怔片刻后,便走过去给那光棍汉斟酒,老板娘边斟酒边对那光棍汉说,我说大哥,人家是个寡妇,你以后就不要编排糟蹋人家了。那光棍汉即刻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酒液流落到他胡子拉碴的下巴上晶亮地闪动。他瞪着老板娘说,这怎么是编排?我本身就跟她睡过,弄过她嘛!她男人死后两个月,我就天天晚上去她家,是她亲自给我开的院门嘛!老板娘赶急说,你小声点好不好?即使有这事,你也不该拿出来嚷呀!人家孤儿寡母,以后还要活人啊!那光棍汉却亮出了泼皮本色,把声音提得更高了,全然一副无赖霸道的模样,什么小声点不小声点?我就要拿出来嚷,我就是睡过她弄过她,又咋样嘛?他娘儿母子还敢把我鸡巴咬了! 
  由此可见,那光棍汉的怨气和泼皮完全是冲着我那天晚上对他的威吓来的,他的目的就是要败坏我母亲的名誉,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然而不幸的是那一刻,我母亲恰巧去代销店买盐,我母亲站在屋外把那光棍汉的话全听进了耳里。你可以想象我母亲当时受到的打击。母亲羞得无地自容,当即就捂住脸转身跑回了家里,伏在床上号啕大哭。哭得泪水干了后,我母亲从床上下了地,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东西。母亲在米柜底下找到了半瓶用剩的农药。母亲拧开瓶盖,本已干涸的眼里泪水又飞迸而下,母亲哆嗦着嘴唇呼唤着我的乳名,说明娃噢,妈对不起你!妈不能把你养大看大了,妈先走了,你以后就自己照顾自己吧!然后我母亲就仰起脖子把那半瓶农药全都喝了下去。 
  下午我从学堂回家时,母亲已被邻居救起,用架子车送到几里外的小镇医院抢救去了。我丢下书包,发疯般跑到了医院。医院正在给母亲洗胃。天黑尽的时候,整个抢救工作才完成,母亲才悠悠地苏醒过来。我奔进病房扑入母亲怀里大放悲声,我说妈,妈哪,你咋吃农药呀?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咋过啊?母亲也不禁泪流满面,抱住我哀哀地哭泣,母亲一边用脸蹭擦我脸上的泪水一边在我耳畔不停地呢喃,是妈对不起你,是妈对不起你噢…… 
  母亲虽然从死亡边缘侥幸活了过来,但由于中枢神经受到毒物刺激,轻微地偏瘫了。母亲左手痉挛端在胸前,脖颈歪仄不能灵活运转,左边脸颊的肌肉也已僵硬扭曲,歪咧的嘴角不时失控地淌出稠亮的口涎。母亲已不是往日的母亲,母亲已没了往昔的美丽和风采。母亲残了,我的母亲残了…… 
  几天后的下午,我用架子车把残了的母亲推回了村里。我把母亲搀扶到床上躺下后,就拿出父亲的火药枪在屋檐下往枪筒里装火药与砂弹。这次我特意装上了打狼和野狗的特大号砂弹。我在装火药与砂弹的时候心中出奇的冷静,一切细节做得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就像父亲生前准备去河滩打秧鸡野鸭似的。装好火药与砂弹后,我就端着枪走下了屋檐。我走出院子时,还随手拉上了院门,把门环扣上了。然后我就出现在铺满夕阳的村巷里。那天下午,村里许多人都看见我沐着灿烂的夕照踩着自己的影子,身前横着漆黑发亮的火药枪向村西头沉默地走去。事后多年人们回忆起那天下午的情景时还心有余悸惶恐不已,他们说我端着枪一声不吭的样子就像一尊冷酷的杀神!他们还说他们当时都知道我要干什么,都知道事情发生后会有什么样严重的后果,都想出来劝我,但他们又都不敢,只得躲在门背后愣愣地张望。然而,当我端着火药枪闯进村西头那光棍汉家里时,那杂种早已闻讯逃了!我找遍屋里每个角落确信人去房空后,我退到了院中,对着那空屋放了一枪。轰然巨响中,那些特大号砂弹带着一团黑烟密雨般地射去,倏然掀掉了那空屋的房顶,打得满屋的瓦片骤地跳起,在空中裂成无数的碎块纷纷扬扬地迸散撒落。在那如雨的碎瓦陨落中,我举着火药枪仰天长啸:狗日的杂种!你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老子迟早要杀了你!迟早都要杀了你!…… 
  我想那个灿烂的夏日黄昏里,故乡的千亩麻地和整个村庄都在我的枪声和啸喊中颤抖不已。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光棍汉再也没在村里出现过。直到十多年以后,我在现在居住的城市里安了家并把母亲从乡下接走,在一年春天的时候,我才听说那杂种从遥远的西北回来了。可那时我已二十八岁,已长大成人了,世事如烟,我的心灵早已受到更多更多的灾难和痛苦的撞击折磨变得消沉麻木了。面对有如历史烟海深处的这桩辱母旧事,我已提不起丝毫复仇的精神去杀他了。更何况那个给我带信的故乡人说,那杂种已老得骨瘦如柴快要死了。我有什么必要劳精费神去杀一个将死的人呢?你说是不是?就让死神去惩罚他吧! 
  现在想来,在我十三岁那年夏天的所有灾难中,花花与华福的遭遇最为凄惨悲烈。其实事情的经过很简单,主要是结局因充满了浓烈的血腥气息而显得格外的悲壮动人。许多年来,花花与华福都像两朵染血的野花在我心灵的旷野上凄艳而又孤独地开放。 
  花花与华福在麻地里重温旧梦不久,就怀孕了。这孩子名不正言不顺自然不能生下来。两人商量的处理办法是吃药打胎。于是一个逢场天,华福便去了几里外小镇的中药店,买了两副打胎的药回来,悄悄交给了花花。华福的意思是吃一副不行,接着再吃第二副。可花花办事心切,用砂罐熬药时竟将两副打药一起倒了进去。吃药后一个对时,胎倒是打下来了,但因用药过量造成了大出血。当时花花蹲在猪圈背后的茅坑上,那血竟像决堤的沟水一样哗哗流泻怎么也止不住,把她两条大腿和茅坑都染红了。花花当时就晕倒在茅坑旁。后来虽送小镇医院救治,病情有所好转,但就此落下了一个老疾:红崩。稍一弯腰或者稍一用力,那血水就从裆下扑噜噜地流了出来,把整个裤管都染得通红。你想一个人有多少血经得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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