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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 2004年第01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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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我领回去行,不过你得给一笔钱,他出来这些日子,要是给我编箩筐,赚多少钱你知道吗?老八说,我日他个老先人,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我还得伺候这个狗日的。
  钱我当然会给的。黑毛说。
  多少?老八紧盯住黑毛。
  这个账我算了的,黑毛抽一口烟:一千二百块。
  说笑话吧!老八咧咧嘴:你不怕闪了舌头?
  
  这里头除过你从我手里拿去的,和狗埚从我手里拿去的,他跟了我8个月,是8个月吧,对,9个月,每月工资300,是多少?三九二拾七,对吧。黑毛说。
  每月就300块呀?老八叫起来。
  他是马戏团里工资最高的,其他都是250块。黑毛丢掉烟头。
  我看你们都他妈不止二百五,简直就是昧良心!老八说,这马戏团的钱都是谁挣的?以为我不在马戏团里就啥也不知道,狗埚给你赚了多少,我心里有数,你心里更有数!
  别火,我说老八兄弟,黑毛又点上一只烟:听我说,我黑毛不是个昧良心的人,否则一分一文不给你也说得过去,我找一个借口把狗埚一扔,拍屁股走人,谁说我错了?我是个野摊子,说散就散,天不收地不管,我不给你钱,你看我两眼半还得放下,所以,你和我好好说看咋个样,硬来,我说不给就不给了——你知道,当初狗埚跟我是咋说的么?当着团里所有人的面,狗埚说,团里管他吃管他穿,他要钱没有用,所以他一分钱的工资都不要。
  瞎扯!
  瞎扯我黑毛不是人。
  疯了!这杂种疯了,脑子进水了!老八差不多要跳起来。
  我不是个昧良心的人,我不会亏待任何人的,黑毛说,所以,狗埚的工资我不管他要不要,我都如数给,亏人的事我黑毛不做。
  老八木木地站了半天,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件事。想不明白,就干脆放弃,然后对黑毛说:两千七百块太少,再加点。
  不加,因为不能加。黑毛说,别人看样怎么办?
  别人能和狗埚比么?狗埚是主角。
  这个时候都朝钱上瞅,谁管你主角不主角的。
  再加200。
  不行。
  150,可以了吧?
  不行。
  100块,日他先人,我这张老脸还不值100块么?
  黑毛扑哧一笑:老八兄弟,你可真有意思,行,加100,但你得保证不说出去。
  狼不吃的杂种!老八骂道。
  骂谁?
  骂那个不要工资的痴熊杂种!
  
  七
  
  在空荡荡的帐篷里,狗埚觉得自己也不断缩小,缩小,并在一个冷冰冰的深洞里慢慢沉下去,像一个小黑球似的嘁哩哐啷地滚下去。他好像才明白过来:其实他不过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矮人。不管你的心有多高到头来你还是个一钱不值的人。谁也不需要你谁也没有把你当成一个人。狗埚脊背上陡然冒出冰凌似的阴冷,这阴冷告诉他: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就是人不把人当人看。人世间所有的罪恶龌龊都源于人不把人当人看。这个可怕的发现让狗埚牙关紧咬浑身发冷。后来狗埚又觉得他心里其实还有一丝隐隐的暖暖的东西在流淌。他努力地想找出这条暖流的源头和流向,脑子却一塌糊涂。一个他所熟悉的笑声从什么地方传过来,他心里才温温地一动,狗埚觉得他球一样的身子还没有滚到那个冷冰冰的深洞底下去。他还有救。因为他心里有一股暖流在轻轻地流淌着。他终于找到这股暖流的源头了。
  洪云。
  狗埚掀开那道帆布走过去,叫了一声。
  洪云回过头来,看见黑球般滚过来的狗埚,咯咯笑起来:小崽子,穿过边境有何贵干?
  狗埚直愣愣地望着洪云。
  洪云给狗埚的样子逗笑了。你到底要干啥?这可是女演员的地盘,男人免进的。
  狗埚终于开口了:洪云,我要和你结婚。
  啥?所有的人似乎都没有听懂狗埚的话,一个女演员又追着问了一句。
  我要和洪云结婚。狗埚说。
  这下所有的人都听懂了。听懂以后大家倒懵了,似乎愈发不知道狗埚刚才说的是什么。但是所有人的脑子还都暂时管用,所以立马就对狗埚的宣言式的话做出了回应。
  这回应是一大片惊天动地的笑声。
  狗埚却不笑。这情形有点像舞台上的相声演员。抖出一段笑料把观众笑得死去活来自个儿却一板正经面孔紧绷,因而愈发教人发笑。
  洪云脸不变色心不跳,一副久经沙场处乱不惊镇定自若的老练模样。她朝狗埚打个手势。
  狗埚走过来。
  洪云突然扯开上衣,又一把解下白花花的乳罩,那两个蓬勃的雪亮亮的、如绵羊尾巴似的大奶呼啦啦就滚了出来,她甚至还拿手把那两个羊尾巴托起来,笑眯眯地对狗埚说:你能摸它一把,明天我就和你走,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去。来,摸一把。
  狗埚突然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一片白茫茫。他连伸手的想法都没有了。他知道就凭他的个头,要摸到那两个羊尾巴,脚下得放一条凳子。那两个白花花的绵羊尾巴似的乳房高耸着,仿佛在天上晃来晃去的。大乳房向他狗埚证实了这样一个道理:连女人的乳房都摸不着的人,还能占有这个女人的身子么?占有不了女人身子的男人还算个男人么?
  狗埚,你心太高了。狗埚在离开女人们的棚子时想。
  狗埚悄悄来到孤单单的娅丽跟前。
  老兄,现在恐怕只有咱俩是能够处在一块儿的朋友了。但他很快又想到这条蛇说不准在什么地方,如乱草堆里,山坡上,河水边等等,大约还是有朋友的,可怜的只是他狗埚自己。
  
  八
  
  一辆绿色的越野车在洛河滩里跌跌撞撞地扑腾了一阵子,在帐篷外边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头发长得比马戏团所有女演员的头发都要长的男人,他向旁边的人打听黑毛。一个女演员跑去找,不大一会儿黑毛就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望着那个女人似的男人。
  找我?
  那人瞧着这个曾经在省杂技团红火过一阵子如今却土头土脑的小班主,甚至没有和他握手的意思,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说:我姓张,电影《活活憋死人》摄制组的人,副导演。我们听一个从洛州回去的朋友说,他在你们的马戏团里见到一个矮得出奇的人,有这个人吗?
  有,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黑毛说。他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没了一点好感。
  那人瞥了黑毛一眼:我们剧组缺一个男主角,侏儒。我想看看你团里的矮子。
  他在睡觉,恐怕没空。黑毛说。
  那人显然是觉得不该小看这个土头土脑小班主,摸出一根烟递给黑毛:为找这么个小矮子演员,摄制组就差到国外去了。
  你们摄制组也够辛苦的。现在干什么都不容易呀,那些拍电影的都牛乎乎,看谁谁扁,可别看一个咋咋唬唬耀武扬威的,拍出的片子没人看,卖不出拷贝,投资老板不高兴,不管你是多大牌的导演,一样灰得跟孙子似的他妈见人低三分,可真要像你们这个片子的名儿,别人不说,自己就把自己活活憋死了。不容易呀!黑毛冷冷地发着感慨。
  那人也是见过世面的,避免和黑毛正面交锋,一笑:没错,不容易,所以还得你帮忙。
  像我们这样走江湖的野班子,要混口饭吃靠什么?只有靠自己,靠绝活,靠别人没有的!黑毛笑着,我们靠的就是这个小矮子,没有他,我们马戏团就得喝西北风。
  你真幽默。那人盯住黑毛,咱两家的情况差不多,如果我们摄制组再找不到这么个小矮子,也会喝西北风的。
  你们是什么,电影厂呀!你们喝西北风,我们还得求你们留几口哩。
  我说了你这人真幽默,其实是含蓄,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谈到钱,如果这个小矮子适合到我们剧组的话,你打算要多少钱?那人说。
  现在谈钱合适么?我们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就谈钱,挨得上么?黑毛说。
  那就让我看看那个小矮子。
  这世界上除了孩子,恐怕没有比他更矮的了,信不过你就走人;要信得过我,你现在就去考虑两个问题,一个是钱——别嫌俗,这话咱怎么也绕不过;另一个是,得给我们马戏团演员安排几个角色,要求不高,配角就行。
  我必须得看一眼那个小矮子。
  黑毛犹豫一下,终于还是答应了:那好吧,跟我来。
  他们就来到那铁笼子跟前。黑毛一伸手:就他。
  那人对黑毛说:你能让他站起来么?
  你以为呢?他难道是坐着?黑毛不屑一顾地说。
  狗埚是看见那辆越野车的,却不知道它是来干啥的,他只顾靠在铁笼子跟前和娅丽说话。
  那辆越野车又跌跌撞撞地离开洛河滩时,几个演员争先恐后地跑过来对他说:狗埚,你他妈要发了!
  狗埚抬起头时给亮晃晃热烘烘的阳光狠狠地刺了一下。眼前一片茫然。
  黑毛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从刺眼的阳光里走过来,像一块乌黑的破布。
  狗埚,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你要去演电影了,还是主角!黑毛说。
  狗埚仰起头来,眼前依然是一片茫然,脑子里混混沌沌乱七八糟。他觉得黑毛的声音离他太远,远得有些飘忽。电影他心里头是个挺神秘高尚挺了不起的东西。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成为电影里头的人物,站在观众的对面,让别人来欣赏他。他摇摇头。太远了,飘飘忽忽的极不真实。
  狗埚,你好像不怎么高兴?黑毛喜气洋洋地说。
  狗埚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样的消息会显得这样平静,一点都兴奋不起来。太阳在他的鼻头热烘烘地晃来晃去。黑毛喜气洋洋的模样教他想起父亲老八每次来向他要钱时的模样。
  太阳把眼睛刺得有些疼。他只好眯上眼睛。黑毛像一块破布似的又漂走了。
  狗埚木木地站在洛河滩里。太阳正在往下落。火一样的夕阳静静地铺在河面上,辉辉煌煌的,像他早些时候在家门口编箩筐时看到的样子。
  洪云从什么地方走过来,在狗埚跟前蹲下。
  红亮亮的夕阳把洪云身上淡而神秘的芬芳又一次送到他面前。狗埚,洪云笑吟吟地说:我都知道了,真羡慕你!要不是怕黑毛把你我给宰了,我真会考虑嫁给你呢。
  那你就嫁给我吧。狗埚说,现在就和我到棚子里头睡觉!
  行,洪云站起来,笑着:你小崽子这模样倒还有点男人的味道。
  说话算话?
  当然算话!不过,你那个东西够用么?洪云又蹲下来,在他下身那个地方弹了一指头。
  狗埚觉得他那个曾经因为洪云而朝气蓬勃过的物件给洪云弹得像钟一样响了一下。狗埚心里又难受了。洪云竟然怀疑他的那个东西够用不够用,她连试都不试一下就怀疑它够用不够用!她还叫我傻崽子。狗埚想。他又向洛河水面上看去。红亮亮的夕阳暗了许多。如果它是有生命的话,那么它现在该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黑毛在一边指挥着一些演员调试灯光和音响。狗埚想起了什么,就走过去。
  他们为找你把全中国都挖地三尺了,差点就找到国外去。黑毛抽着烟对他说。
  他们看过我的演出?狗埚问。
  当然没有。黑毛扭头对挂灯的演员说:再高点,高点。
  那他们怎么会,怎么会选中我呢?
  你说呢?黑毛喷出一口烟去,扭过头来,满眼都是笑:他们说晚上来看你的演出。
  黑毛的笑如一桶水,哗地把他给泼醒了。醒了的狗埚就又木了。
  灯光终于装好了。黑毛摸摸狗埚的脑袋:狗埚,听说你喜欢洪云?你要真喜欢我就让给你!不过,那是个破女人,见男人就解裤带。你还是先演好电影吧,出了大名,美女就自己送上门了,想要多少有多少,想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
  狗埚茫然地盯着黑毛,木然地想,黑毛说洪云是个破女人。洪云是个破女人。可就是这个破女人还叫他狗埚傻崽子哩。
  狗埚也不知道他怎么又回到黑蛇跟前。娅丽老兄,狗埚说,你看我还是个人么?
  
  九
  
  从那个透明的管子里爬出来,黑毛把话筒都递到他手上了,脑子稀里糊涂的狗埚才明白,他已经在试管里由苹果变成了小女孩。他木头木脑接过话筒把他以前重复过无数次的话又重复一次。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声音立即在人头攒动的洛河滩里引起一阵骚动。看演出的大多是来自天南海北的老板和民工。他们不善于鼓掌,只是喧闹和鼓噪。狗埚往场子里瞅了瞅,发现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和花枝招展的女人都有些忘乎所以,疯疯癫癫的。狗埚想,这些人是为什么疯狂的?是因为你狗埚的演技,你的高贵而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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