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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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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你这么一说,我倒像是走投无路的丧家犬了。”陆英风苦笑。
  于润生了解,眼前这个五十四岁的“平乱大元帅”为何放弃侯爵之位出走:在这个曾经肩负百万人生死的男人眼中,对世上一切都不屑一顾,只有尊严是他唯一珍视的东西。“关中大会战”本来应该是他人生的高峰,却在最后给别人夺去了光荣。他不可能默不作声就此渡过余生。
  陆英风大元帅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必要告诉你吧?”管尝冷笑。
  “你们收了那姓蒲的多少钱?那家伙不太慷慨吧?二、三十万两?你们这么多人,恐怕撑不了多久。何况你们若要起事,比如攻打一村一镇,没有上五十人不行吧?”
  “什么攻打村镇?你把我们当作马贼啦?”管尝愤怒地说。
  “这也不失为积存军费的好方法。”
  “别把我跟你们这种人相提并论。”陆英风说。“陆某一介武夫,半生戎马,仍知廉耻,俯仰天地而无愧。”
  “我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同。”于润生并没有给这豪语慑住。“我们吃的米都不是自己亲手种的。我们吃的、喝的、穿的、玩的,都是靠杀人得来。”
  陆英风安静地垂头凝视于润生。
  “也许……你说的没错。杀人……我最擅长、最自豪的事情就是杀人。”陆英风喃喃继续说。“我要是生在太平盛世,也许就此一生默默无闻,当个农夫或屠户,顶多也不过考个小小武官……所以我不后悔。我的剑沾过千万人的血,才会发出那种光芒。”
  他的视线没有改变,跟于润生那充满神采的眼瞳对视。
  “你也跟我一样吧?你也为了自己了得的杀人伎俩而自豪吧?”
  于润生没有回答他。
  然后所有人都离去了。
  于润生的眼神带着落寞。
  像陆英风这种人究竟是个傻瓜还是疯子?于润生唯一确定的是,这个男人是一件宝贵的资产。
  陆英风想得到些什么?取回那失落的尊严?像南藩般举起“勤王旗”,斩除王政四周的奸臣?要是如此,当年他又何必领朝廷大军平乱,把数以万计的人头斩下来?他在跟那几万人开一个疯狂的玩笑吗?那几万人的死亡岂非变得连一点儿价值也没有?……
  于润生没有再想下去。他对这些不感兴趣。那些连自己的命运也掌握不来的人,不论死去多少也不会动摇这个世界。真正能动摇世界的只有像陆英风这种人。
  当然还有像于润生这种人。
  他勉力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庞文英的棺木跟前。他双手按着棺木两侧,上身俯伏在棺木上,脸颊贴着棺盖。
  他闭着眼睛,嗅到像海洋般的盐味。
  两个生命。一个六十六岁。一个还没有出生。已经牺牲了这两个生命,于润生不能却步,更不可能回头。
  于润生微笑,亲吻棺柩。
  首都。
  没有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能够抗拒这样光荣的诱惑。
  后记
  “世界上最不能容忍的垃圾——文字垃圾。所以我每次提起笔时,不禁心惊胆战。”
  这是余杰在他的散文集《火与冰》开首写的话。
  所以请原谅我书写得太慢。别看我写这么多暴力的场面,就以为我是个很胆大的人。
  “半夜三点更深夜静,还到厨房开冰箱找东西吃的人,就只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了。”
  这是村上春树在《听风的歌》里写的话。
  我通常不开冰箱。下两包速食面,填饱了肚子就可以。
  “一个男人的野心与才能不相称,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这是我在这本书里写的话。
  当然这只是小说世界里的话,当不得真。对于我们这些占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平凡男人来说,“野心”这个词语很是遥远——别告诉我,渴望手上那几手股票马上涨它两、三个价位就叫做“野心”。
  对于大多数平凡男人,倒真有一件共通的悲哀事情。不是秃头、发福或性能力衰退——虽然这些都是很悲哀的事。
  我想说的是:一个男人的心理年龄跟实际年龄不相称。“怎么你还是像长不大一样?”“成熟一点好不好?”我们不知已经听过这些话多少次。
  对不起。请让我们再多玩几年。趁着我们还没有秃头、发福和性能力衰退之前。
  把我自己写的句语跟前面那两位作家写的并列,当然不是想暗示自己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那只说明了:我很喜欢读书,也很喜欢写作。
  最近读历史书,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
  文字这东西,对知识分子来说总带着某种神圣的感觉,是对抗物欲世俗的精神武器。至少我自己从前也是这么想。
  可是原来最初文字的出现,不是为了表达人类的情感与想法,不是为了记录历史的教训,甚至不是为了卜筮祭祀。人类发明文字(最早的是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只是为了记录商业的交易。创造文字的目的完全是物质的、世俗的。
  然后到了今天,文字终于反客为主。文字可以卖钱。
  我们走了好远的路。
  你们读完这篇后记,也许会觉得我改变了。从后记就看得出来。比从前的短,态度也没有从前般认真。
  也许是因为我明白了,没有那么认真的必要。写小说,不过是在说一个故事。一个有趣的故事。仅此而已。
  乔靖夫
  二○○一年七月二日
  卷五 黑暗首都
  前情提要
  一切从大地上一场最惨酷的战争开始。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的镰首。六人因为一次荒诞的刺杀任务而相遇,以鲜血结为托付生死的兄弟,矢誓向世界讨回他们应得的一切……
  战争随着震撼历史的“关中大会战”而落幕后,他们才踏进真正的战场。身处空前伟大的繁华都市漂城,在首都第一大帮会“丰义隆”支持下,他们一夜之间消灭敌对的“屠房”,立起“大树堂”的旗帜。然而狂暴的刀手葛元升却也在这一役中牺牲了。
  在于润生领导下,“大树堂”迅速茁壮扩张,但“丰义隆”仍是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为了向权力更高处爬升,于润生不惜布下遇刺假局,制造弑杀庞文英的机会,同时把漂城内残存的敌对势力铲除殆尽。可是他也因此失去刚出生的儿子……
  对于胸怀野望的于润生而言,漂城已经变得太小了。带着镰首与狄斌,他终于踏上向首都进发之路。一幅更巨大的权力版图正在他面前展现……
  第一章 无苦集灭道
  那一年,首都的天空盘旋着许多乌鸦。
  庞文英仰脸瞧向灰暗的天空,发出一记漫长的叹息。
  他的背项沉重地靠在胜德坊外头漆得雪白的墙壁上。
  墙壁像白纸般迅速吸染他身上的鲜血。血渍在壁面上缓缓朝外扩张,壁石的纹理如血管般浮现。远远看去,庞文英身周就像燃烧起一圈熊熊的赤色火焰。
  他确实感觉身躯在燃烧。肩颈、腰身和四肢的肌肉都像着了火一样疼痛,似乎已经到了疲劳的极限,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干燥的气管有如刚吞吃过炉炭,胃酸在翻涌,耳膜持续鼓动着教人发疯的鸣音。
  全身只有一种感觉令他快慰。
  右手指掌紧握着刀柄的触觉。
  二十八斤重的宽厚大刀,刃长三尺八寸,柄长尺半,刀背呈鸟翅状锯齿,柄缠深蓝色织染棉麻,黄铜刀锷护手上铸满倒刺逆钩,柄首的实心铁铊沉重足以敲破甲胄头骨。大刀每一分寸的设计都是为了杀人——一块充满死亡气息的钢铁,京城黑道上的名物。
  此刻握在庞文英手上,它却似变成一具有血肉的活物:原本泛着诡异青蓝色的刃面,给层层干涸的血痂密覆,在稀微日光下没有半点反射;刃脊的锯齿凹处都给肌肉和内脏的碎屑填平了;缠柄的棉麻染成赭红,因吸血太多而微微发胀。整柄大刀还在抖动呼吸……
  是庞文英握刀的手在颤震。
  不只是手。他全身肌肉都因疲劳而在发抖。没有背后那面白壁,也许他早已倒下来。
  然而他拒绝以大刀插地支撑自己。
  ——刀子是用来砍人的。
  他的眼睛仰视一群飞翔的乌鸦。
  鸦群旋转飞行,渐渐降低,似乎正准备着陆觅食。
  “你们饿了吗?”庞文英盯视乌鸦群的眼睛里带着自嘲的笑意。“……对不起,我还死不了……再等一等吧……”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才把脸垂下来,再次扫视围聚在他身前的部下。只余四十六人,泰半的身上都裹缠着沾血的布带。
  “多少……?”庞文英开口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变得沙哑难闻,每吐出一个字喉头都像被针扎一样。
  身旁的门生左锋指头动了几下,默默计算了一轮。“我记不清了……大概二百七十人……”左锋嘴巴的肌肉一牵动,脸上那道横贯的刀口又再裂开来,血水如泪滚下。旁边的师弟卓晓阳急忙拿一片白布按在上面为他止血。
  庞文英点点头,围着花白胡子的嘴角微微牵起来。
  ——这样的杀人数字,在黑道上大概不会有第二次吧……
  庞文英又视察一下两旁的街巷。他对胜德坊这附近的环境颇是熟悉。大约十年前,他曾跟坊里一个寡妇相好了一段不短的日子,一个月总要来这儿五、六次。当年他刚登上祭酒之位不久,也曾兴过立家室的念头,可是最后还是厌弃了她。他给了她一笔钱,把她打发回故乡。
  庞文英知道,自己无法拿出人生的任何一部分,奉献给一个女人。
  ——现在我连她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东面的巷道传来一阵急促足音,四十七人的神经马上绷紧起来。
  一条斜背着长刀的身影从巷口奔出来。庞文英宽心了。是负责情报侦察的童暮城。
  “好消息。”童暮城说着时,脸上满布的皱纹全都在活动。“‘溢兴号’的常老九被章祭酒刺杀了。他们全数投降。”
  众人发出低声的欢呼,庞文英无声地瞪大了眼睛。已经是第三次了,章帅的攻击竟能如此精准——他施了什么妖法,能够查出对方大将的藏身地点?真不枉“咒军师”的称号。
  可是庞文英知道形势仍未扭转。余下的六个敌对帮会得到这个消息,只有更决心加紧攻势。
  “还有个坏消息。”童暮城吞了吞唾液。“我回来时途经兰怡坊,看见坊门顶上挂着……蒙祭酒的首级。”
  众人马上回复沉默。
  庞文英再度闭目。“丰义隆六杯祭酒”在一天之内就死去一半。除了稳实的容玉山负责守护韩老板外,前锋线上就只余下他和章帅二人……
  ——而这一天还没有结束……
  “燕师哥呢?”沈兵辰发问时,眼睛仍在检视手上双剑的崩口。“有他的消息吗?”
  庞文英“五大门生”之首燕天还,已经是“丰义隆”的最后希望。他在正午时分单骑突围出城,决意把败逃城外的残兵重新聚集编整,回首都作最后的逆袭。可是直到现在还是渺无音信……
  童暮城瞧瞧沈兵辰,又瞧瞧庞文英,然后缓缓摇头。
  庞文英的眼睛此时再次睁开。
  只要想起燕天还,他就像急急灌饮了一帖猛药,五十三岁的身体停止了颤抖。背项终于离开那堵白墙。
  壁上清晰遗下庞文英那宽壮身躯的血红印记。
  “我们出城去迎接他吧。”庞文英挥振手上的大刀。“顺道把敌人的主力都引到京郊,然后与天还前后夹击,把他们一举歼灭。”
  “可是……”童暮城的脸上充满犹疑。
  “他必定会回来的。”
  庞文英语气坚定地预言:
  “我最宠爱的门生,最终将带着他的军队回来京都,决定这里所有人的命运。”
  于润生的呻吟声音压得很低,被轨轨车轮声所掩盖。只有耳朵贴着他嘴巴的李兰才听得见。
  ——那叫声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于润生的头脸埋在李兰的颈肩处,没有看着她的脸。她紧咬着下唇,眉目都皱成了一团,仍然结实的大腿吃力地紧挟他的腰肢。她压抑着要用指甲抓他背项的冲动。
  流产至今已近四个月了,她仍觉得子宫的创伤没有复元。
  可是她强忍着那像刀割般的痛楚。因为这是在李兰怀孕之后,他们第一次再做爱。
  于润生的身体突然变僵硬了。他从胡床爬起身子来,俯首坐在床边,伸手按着左边的胸口。
  李兰也马上爬起来,拿一件棉衣披在于润生又白又瘦的赤裸背项上。“别着凉了。”然后她自己才披上衣服。
  于润生干咳了几下,然后抬起脸来。车厢的纸糊窗透来白蒙蒙的日光。看来下午还没有过去一半,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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