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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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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久经战阵的龙拜也不禁惊呼——
  血雨飞溅,两人顿时分离。狄斌软瘫在地上。
  男人怒吼着翻身,再扑向于润生!
  龙拜右手指头放开。黑杆箭近距命中男人胸口。
  男人仰起蓬乱的长发狂嚎翻倒,压断了插在身上的箭杆。
  葛元升掠前,“杀草”便要斩出——
  “住手!留下他的性命!”
  于润生威严的呼喝镇住了葛元升的斩杀。
  男人跪伏在地上,赤裸的上半身新旧创疤交错,鲜血淋漓。左腰一道创口血泊直流,就是刚才于润生长矛命中之处。
  葛元升眼中露出惊叹的神色,瞪视着于润生。
  ——这一击已非仅是战斗技艺的表现,而是贯注着定力、决心与钢铁意志。
  除了昏迷的狄斌外,众人首次看清了这个魁伟男人的面目:一张坚实如铁轮廓分明的黝黑脸庞,披头散发,满腮虬髯。一副充满了野性与生命动能的脸孔。
  这张脸上最特异之处是:在额顶中央“长”着一颗乌黑的东西,大小如拇指头,在四周的肉疤包裹下呈弯月或镰刀的形状,看来似是天生的胎痣,但表质却不像是血肉。
  于润生冰冷的眼瞳瞬间展出复杂暧昧的笑意。
  “就是他。那一天差点用箭把我背项射穿的人就是他。”
  葛元升点头,是当天那枝劲箭上那股熟悉的怪力。错不了。
  齐楚留意到男人下身的腰甲。是勤王师的青色战甲。
  男人一双充血的眼球中,涌现出一股莫名奋亢的神色。
  他与于润生对视,四目交投间仿佛流动着无形的脉冲。
  同时,关中羊门峡。
  “平乱大元帅”陆英风骑着心爱的雪白战马,挥舞寒光熠熠的五尺铁剑,亲手斩下宿敌文兆渊的头颅。
  男人缓缓站立,紧握双拳向天高举,仰首嘶嚎。
  他究竟是不是人类?龙拜这样想。
  “你叫什么名字?”
  齐楚听到于润生这句问话时心弦震动。那一夜首次相遇时,于润生也问了他同样一句话。
  这短短六个字所透出的那股足以消弭一切恐惧、怀疑的气魄,齐楚至今记忆仍然鲜烈。
  男人停止了嚎叫,放下双臂。野兽般的神情终于渐渐恢复了人类气息。
  龙拜想:他(它?)会说话吗?
  男人默默看了于润生一阵子,才以粗犷的声音回答:
  “我叫镰首。”
  陆英风倦极却也兴奋极。
  一次历史性的巨大胜利。
  他闭目站在尸横遍野的中央,以五尺铁剑支撑着硕大的身躯,感受夏风吹送而来的阵阵血腥气,心中怡然。
  ——这是胜利的气息,可以吸进心坎,充塞每一根狂傲的血管。
  他抬首观天狂啸。
  ——天,你看见吗?
  狄斌躺卧在以粗布折叠成的软垫上,浑身流汗发热。
  剧烈的伤痛有如紧缠全身的丛丛毒蛇,以狠利的长牙深深噬进肌肉,把剧性的毒液注进血脉,灼热的毒素随着奔流的鲜血涌向脑袋,制造出千百个交叠的噩梦……
  “啊……”狄斌发出漫长的呻吟。汗水染满了布垫。
  无数迅速变换的影像在脑海里不断飞快出现,那天的狂暴死斗在梦中亿万次重演……
  ——啊,这张脸,这张结实的黑脸几乎和自己的脸颊紧贴。看得多么真切。奇怪,在又狠又硬的死斗中,这张黑脸是熟悉的。好像一个许多世代以前便已相知的故人……额上那黑色的东西——看着它,就像混沌时代的原始人类看着闪动的火焰,好奇又觉畏惧,强压着身体的颤震远远观看,不敢走近去伸手触摸,恐怕会受到莫名的可怖伤害……那黑色的异物分明是突出在皮肤外的,乍看却又像一个小小的无底深洞,吞噬一切生死憎爱……看不透,看不透这个洞里——也就是这个脑袋里——收藏了些什么……
  狄斌悠悠醒转过来,朦胧中只感觉身上某些束缚被轻轻解除了,药香随着那种解放的触感扑鼻而来。
  “醒过来啦?我正替你换药。”
  狄斌的视觉渐次清晰,看见了于润生的脸。一张关切的笑容。狄斌感动得双眼湿润。
  可是在这模糊的影像中,狄斌竟看见了于润生跟那个“男人”的脸孔互相交叠……两张极端的脸——一张白皙阴柔,一张黝黑坚刚,在此刻意识不清的狄斌眼中看来却是何等相像……
  他张开干枯的嘴唇。
  “那……人呢?”
  在一瞬间,于润生露出微微错愕的表情。但这只是没有人看见的瞬间。
  “他早已复元了,跟龙爷他们上山打猎去。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整整五天啦……”于润生恢复了笑容。“放心吧,你快要好了。”
  于润生把新采的草药堆在一片扁石上,用另一块圆石把药捣烂。“我在家乡的时候学过医。”
  草药裂开溢出浓稠汁液,香气四飘。
  “后来呢?”狄斌忽然问。“你为什么……进了军队?”
  于润生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狄斌感觉到于润生的疑虑。他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我杀了人。”于润生坦率的回答出乎狄斌意料。“我在家乡被通缉。军队是我唯一的活路。”
  于润生把捣烂了的草药铺在一片洁净的布帛上,盖到狄斌的伤患处。狄斌的皮肤感到清洌舒畅。
  “于队目,刚才你说……那人跟他们上山去……”狄斌这时意识才完全清醒。“我们没有……杀死他吗?”
  于润生摇摇头。
  “要杀死这个男人可是很困难的事呢。”
  山洞外这时传来欢呼声。一直站在洞外的齐楚迎接龙拜跟葛元升回来。走在最后是赤着上身的镰首。他把长发束在后头,肩上横扛着一头大麋鹿。
  镰首把猎物重重摔在洞前,露出了宽广肩背上虯结的肌肉和数道翻出了血红嫩肉的创疤。
  于润生瞧着洞口前正跟众人合力宰割猎物的镰首,对狄斌说:“你还憎恨他吗?”
  狄斌摇摇头。
  “刚才大块头可真厉害,跑得比这头鹿还要快!”洞口传来龙拜的声音。
  齐楚惊奇地瞧着默默垂头干活的镰首。显然他对这个奇异的男人仍存着一点恐惧。“不……可能吧?”
  “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葛小哥也看到了!”
  “是吗?葛小哥!”
  葛元升看着手上的长矛尖镝,点点头。
  “是啊!还有他的打磨功夫!看看葛小哥手上的矛。还有我的箭簇。锋利得可以!嗨,大块头,这是从哪儿学来的?”龙拜拿出囊里的箭矢细看。
  “我最初进军队时,就是当磨兵器的。”镰首说着,手上匕首爽利地把麋鹿的皮毛剥去。
  “你是怎么说服龙爷他们的?”洞里的狄斌问。
  “我跟他们说了一句话。”于润生微笑。“要生存便需要伙伴。这个叫镰首的男人真是个难得的好伙伴啊。”
  于润生瞧着洞口的四人,又说:“山野是比战场还要奇妙的世界……”
  狄斌以欣慰的眼神看着于润生,又看看镰首的身影。他点点头。“我们也都是奇怪的男人啊……”
  “那是什么声音?”龙拜在黑夜里摸索走往朝西的山崖。于润生和齐楚紧随其后。
  山崖下的陈家墩烧起了旺盛的火光。那股数千人合和呼应造成的震撼呐喊声正从光源处传来。
  “难道营寨被敌方偷袭吗?”齐楚紧张地问。
  “不。”于润生细心倾听。“虽然有战号声,但那并不是指令的号音。信号兵在乱吹一通。士兵的呼叫声中也没有杀伐气。”
  齐楚佩服地看着于润生。“那么是怎样一回事?”
  火光映在于润生眼瞳。“是庆祝,朝廷军胜利了。”
  “啊!”齐楚不禁轻呼。“那么说……仗打完了!”他与龙拜愣愣对视。
  于润生点点头。
  十天后,“平乱军”驻陈家墩的三千守兵拔寨撤走。
  于润生早就预知战果,只是不知道,一切结束得如此迅速。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诛敌七万,降兵五万,如此辉煌的全胜,现在应该是庆功的时候。
  陆英风却要向这一切道别。
  ——什么?什么“体念军功”、“策封‘安通侯’”、“刻日回京受嘉”?
  ——什么?那个姓彭的家伙来接收我的军权?那个只会替老阉狗舐屁眼的孬种,来接管我的大军?
  ——功高震主,我明白。既没有乘机拥兵自立,便只有如此下场……也算侥幸了,嘿,搞不好,一顶“谋反”帽子照顶上扣,头颅也保不了!
  ——可是天人共鉴,我可是从无异心!罢了……那又如何?就是把心肝剖出来又如何?怕我的不是“他”,而且“他们”——老阉狗那一帮狐群狗党……早知如此,取得兵符之日,就应该先入都把这伙人杀尽!……
  ——可恨那个姓彭的小子!乳臭未干寸功未立,看他娘的接收兵符时那副神气相!呸!没有我,哪里还剩半个兵给你接收?
  ——……
  没有比失去兵权的元帅更沮丧的人。
  侍从兵正替陆大元帅——不,是替“安通侯”陆英风收拾行装。
  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独。
  于润生等六个人,围坐在山洞前的火堆四周。
  他们心里盘算着同一个问题:
  ——往后的日子怎样?
  狄斌坐在石头上,凝视身旁的镰首。他第一次这样接近地细心观看这个魁伟的男人。镰首的宽厚身体紧绷着粗布衣衫,显露出优美完璧的肌肉曲线。狄斌额上渗出紧张的汗水。
  “怎么了?”镰首忽然转过头来。狄斌的视线被他额上那弯弧状的黑点吸引了。“你的伤好了吗?”镰首关切地问。
  “嗯……差不多全好了。”狄斌脸颊变得发烫。“你……姓‘镰’吗?”
  镰首摇摇头,“我原本没有名字。这个名字是军队里的人给我的。他们说我头上这东西像镰刀。”他说时指指额顶的黑点。
  “那是胎记吗?”
  镰首再次摇头。“我不知道。”
  “你从哪儿来?在哪里出生?怎么投了军?”
  镰首目中闪出迷惘之色。“我都不知道……记不起来……”
  “是吗?……”狄斌感到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热,不敢再跟镰首对视,别过头向另一旁的齐楚问:“你呢?你的家乡在哪儿?”
  “我……”齐楚脸上也露出难色。“我家乡很远……都死了。家人全都……死了……”他目中闪出泪光。
  “啊……”狄斌歉疚地说:“对不起……”
  “爹娘都死了……”齐楚仍在自言自语。“在牢里……”
  “牢里?”龙拜好奇地问。但齐楚似乎没有听见。
  默默坐在另一方的于润生以手支额,垂着头沉思。他听见了齐楚的话,已大概猜出他的身世。在这朝纲腐败的乱世里,富户官贾被问罪株连的惨事时有发生。齐楚大概是因此而流落军中吧。
  “白豆,你呢?”龙拜问。
  “我家中除了两个哥哥再没有亲人了……”狄斌淡然说。“我们本来一起被征入军队,可是后来我被抽调到先锋营来,从此失去音讯。现在我连他们的生死也不知道。”
  “你要回家吗?”龙拜目中露出不舍之色。他漂泊多年,早已失去了家。
  狄斌想了一会,缓缓摇头。
  齐楚和龙拜知道自己最少还有一个同伴,脸上展出欣慰的笑容。
  “那我们要到哪儿去?”齐楚问。
  每个人都沉默下来。
  葛元升一直仰视明澄的星空,此时才把脸垂下来,瞧向于润生。
  其他四个人的视线也不知不觉地集中在于润生身上,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给予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答案。
  于润生却仍是以手托额,眼睛藏在阴影之下。
  五个人在默默等待。柴枝的爆裂声清晰可闻。
  于润生霍然站立起来,背着众人的忧虑目光走进了山洞。
  于润生走出来时,左手拿着一大瓶高粱酒,右臂腋下挟着一卷斑纹虎皮,就是当天镰首向狄斌抛掷的那条虎尸上剥下来的。狄斌病中无聊时,把虎皮上的箭洞和刀口都缝补完好了。
  于润生挑选了洞口外一块高及腰际的大石,把虎皮铺在上面,又把酒瓶轻轻放在虎皮正中央,把瓶口的木塞拔开了。
  于润生回过头来扫视其他五人,眼中闪出诡异之色。齐楚被唬得身子哆嗦了一下。
  于润生的目光最后落在葛元升身上。“把‘杀草’给我。”
  葛元升站起来,取下腰间的灰布包,解开布帛,把内藏的短刀“杀草”连着刀鞘,毫不犹疑地交到于润生之手。
  于润生明白,葛元升已等同把生命交给了自己。
  于润生右手握柄,清脆地拔出了“杀草”的两尺寒冷锋刃。
  ——于润生接着要说的话,在场的六个人——包括于润生自己——毕生也无法忘怀。然而在许多年后,他们才真正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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