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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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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庞文英来说,那不是仅仅一种感觉。那是一件实物。那是一枚箭。
  夕阳。燕天还自西方骑马而来,庞文英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英姿爽飒的轮廓。他钟爱的大弟子。他的未来。他的延续。
  庞文英试图在记忆的影象中加上燕天还的笑容。那眼睛,那嘴唇……十三年是否太久呢?燕天还的脸容很模糊。那张脸变成了于润生。也许不是因为十三年太久,而是于润生的存在太动人……
  破风声。箭刺中了胸膛。心脏溢血。燕天还/于润生的身影倒在马鞍上。
  庞文英闭上眼睛,然后再次张开。阳光更盛。他告诉自己,这是旭日,不是夕阳。
  胯下爱驹纹风不动。它也老了吧?它是庞文英人生中第十一匹马。也许是最后一匹。他喜欢马。喜欢它们毕生都站着。那是一种尊严。而尊严这东西,在庞文英的世界里没有价码。
  所以这几年来他都喜欢到城郊骑马。大多在清晨——早起的习惯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过。不为了什么,只是想感受那种单纯的速度。当风沿两耳猎猎而过时,他可以暂时忘却自己老去的现实。
  每天骑马陪伴左右的当然是沈兵辰与卓晓阳。这已够了,漂城里再也没有敢与“丰义隆”为敌的人。
  一切流血都是值得的。打下漂城后,“丰义隆”南方的私盐贩运量大增三倍——相当于全国私盐网的两成。庞文英在“丰义隆”里的声望恢复十三年前的最高峰。
  胜利。那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快乐。可是当你知道这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胜利时,那亦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寂寞。
  而每天这样漫无目的地策骑,多少把这种寂寞驱走了一点……
  三骑凝立在漂河岸上。朝阳完整升起。河水漫成一片金。
  沈兵辰还是如往常般沉默无语,夹着灰白的长发飘飞到背后的剑柄上。两个师弟在四年前丧生,可他从没有表露过一点悲痛。他也已经不年轻了,他跟大师哥燕天还同年。看见他,庞文英才记起:要是燕天还没有死,也快将五十岁了。
  ——五十岁才接掌权力,会不会太迟?
  庞文英回忆自己四十岁接掌祭酒之位时的心情。
  要不是燕天还死了,也许十年前庞文英已经让他继承自己的权力。
  沈兵辰年纪是大了点,可这个也不是庞文英最大的考量。才干、名声、威望,沈兵辰都具备——那次首都黑道大战里,沈兵辰砍断了八柄剑与数不清的颈项。可是……
  嗯,是剑。沈兵辰只是一柄剑。锋利得容易伤害身旁任何人。而要继承“丰义隆”二祭酒的权力,其中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能够把许多人聚拢在自己身旁。
  至于义子江五……当年在漂城的成绩已经证明,他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领导者。庞文英疼江五——甚至曾亲口请求章帅在京都好好照顾他。庞文英知道,把不相称的权力交给他只会害了他。
  庞文英回转马首,瞧向漂城的方向。河堤并不高,他仅仅能看见城垣内少许街道。
  ——我根本没有选择,也不必选择。
  于润生。这个名字对于首都“丰义隆”总行却太陌生——没有多少人确实知道,于润生在征服漂城的战争里有多重要。这无疑是他攀爬权势山峰的最大障碍。
  庞文英的眼睛睁大了许多,好像忽然从梦中睡醒了。河水反射的阳光再反射在他眼瞳上。他仿佛年轻了一点。他渴望如此。要培植于润生这棵大树,还需要数年的时间。这是庞文英第一次为自己的年纪担忧。
  ——做得到的。
  庞文英的精神振奋了许多。因为他知道人生中还有目标。
  他想起金牙蒲川那次跟他暗示想除掉于润生……他只想笑。
  ——蒲川你这混球,你不知道你想杀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继承人吗?
  栏栅的缝隙射出跃动的光,投映在粗糙的石墙上。断裂的人影。断裂的动作。
  狄斌透过缝隙瞥见了,“斗角”正在进行中。观客的呼声盖过了对战二人的叱喝。偶尔看见一条猛挥的手臂。人丛上方有血花喷溅。
  这就是漂城大牢有名的“斗角”拳赛,而曾经在这儿被冠以“拳王”称号的男人只有一个。
  四年多前,镰首在他短短坐牢两个月日子里,震撼了每个观者的心。那十四次搏斗的过程至今仍在那圈子里被谈论着。
  “怀念吗?”狄斌问他的三个部下。
  三人无语看着栏栅另一头那人丛。田阿火从来没有败过一场。要不是遇上狄斌,他也许能够打破“拳王”的记录。当然,要是你这辈子离不开大牢,那不过是无聊的虚荣。所以他感激狄六爷。
  田阿火瞧瞧身旁的枣七,枣七包裹在斗蓬中以掩藏面容。田阿火想起在赌坊二楼看见枣七从窗口跳进来的情景,他很想试试能不能赤手杀死这个怪人。
  田阿火坐牢以前曾是“屠房”的弟子,可是不足一个月已经被撵出帮会——连凶悍著称的“屠房”也容他不下。因为他不要命,人们甚至觉得他其实想死。他没有一次赌钱不跟人家吵得差点儿动刀子;有几个陌生人给他打得半死,只因为走路时碰到他的肩膊。他就像一片没有柄的刀刃,直至狄斌看见他的那天。
  五人默默穿过大牢的廊道,步下通往地底牢室的石阶。
  他们在石阶上迎面遇见齐楚。田阿火等三人恭敬地唤了声“四爷”,垂首站在一旁。枣七有点不知所措,也站到旁边去。
  枣七仔细看着这个“四爷”:瘦瘦的脸秀气得有点像女人,没有蓄胡须,鼻子和嘴唇红得像发亮似的,不时咳嗽出一团白烟——他右手拿着一块白丝巾,咳嗽时就用它掩住嘴巴。
  狄斌笑着趋前,轻轻擂了齐楚的肩膀一下。“四哥,那么早啊。”
  齐楚显得有点腼腆,侧身想闪过那拳头,手里抱着的账簿和卷宗几乎跌下。然后又开始咳嗽起来。
  “怎么啦?是不是病了?”狄斌皱着眉。“别累坏了身子。吃早饭了没有?”
  齐楚边咳嗽着边点头,嘴里含糊地应着,那表情倒像个给哥哥问得不耐烦的弟弟。
  “那家伙是谁?”齐楚下巴朝枣七扬一扬。
  “他是我找回来的……”狄斌自豪地微笑。“这家伙……搞不好是另一个葛老三。”说时声音压得很低。
  “我看他比较像老五……”
  一提起镰首,狄斌脸色变得阴沉。
  “我先走了。老大在等你。”齐楚没有挥手,垂头拾级离去。咳嗽声在大牢石壁间回响。
  在地底最尽头的铁栅前,有两个狱卒跟一个身穿便服的男人守着。狄斌远远已认出那是叶毅。那两个“狱卒”事实上也是“大树堂”的部下扮演的。
  “六爷。”叶毅鞠身。狄斌拍拍他肩膊。他一向把这个自己亲手拉进帮的小子当作弟弟看待。可是近来老大把他收作近身,他俩见面比从前少得多。
  “雷役头正在里面跟堂主谈话,六爷稍待。”叶毅带点不好意思地说。这小子吃得苦,嘴巴也紧,就是胆气还欠一点磨练——狄斌心想。
  左边有一个开了门的牢房,打扫得格外干净。狄斌示意枣七待在里面。
  这是枣七第二次进大牢来。他又想起张牛那凄惨的死状。他不愿多留在这阴森的石室中。可是他也不愿回头。
  每个人一生中总有认清自己命运的时刻。对枣七来说现在就是那时刻。
  一头老虎在里面沉睡。
  ——这是雷义进入牢房时的感觉。
  地底的空气很冷。石壁与铁栅结着水珠。这儿不完全在地底——正对铁门那墙壁上方有个小窗口。冬晨的阳光透过发锈的铁枝射下来。那窗外面就是荒坟吧,雷义心想。从外面是永远无法窥视这牢房的——里头永远比外面黑暗。
  牢房打扫得异常洁净,摆放着桌椅与杯碗。左面墙壁立着一个塞满了账簿和卷宗的大书架。放在角落那张床很软,上面放着折叠整齐的棉被跟寝具。
  于润生坐在床上。身上披着那块巨大的虎皮。
  认识于润生也有五、六年了,雷义回想。他记不起于润生的样子有哪儿改变了。除了盖在唇上那修得很美的短髭。髭须令他的脸变得更令人难忘——五官的轮廊仿佛都变得深刻了。
  三十二岁的于润生看起来像三十二岁,而且是很好看的三十二岁。
  包裹着虎纹的身体,周围飘浮着淡淡的雾,乍看仿佛发出热气一样。
  牢房里再没有其他人。没有任何护卫。雷义知道于润生在大牢里绝对安全。于润生就是透过雷义结识大牢管事田又青。在于润生的协助下,大牢里的“斗角”赌博业务扩展到牢房以外。喜欢新鲜事物的漂城人对这种刺激的赌博方式有莫大兴趣——把金钱押在活生生的人身上比押在骰子上有趣多了。有钱人则更有兴趣临场观看那残忍的搏斗。有的甚至开始提议自己豢养拳手参加。田又青的财富因此一下子暴涨了好几倍。他亲切地称呼于润生作“老哥”。
  “坐。”于润生摆摆手。那声音跟神情里再没有过去那种尊重。雷义已经习惯了。他坐在椅子上。
  “滕翊那边怎样?”于润生马上便问。没有半句寒暄客套。
  “已决定了。下个月就辞官。”雷义回答时也毫无表情。
  “他跟查嵩关系如何?”
  “很好。他知道查嵩不少事情,可是他说要走时,查嵩没有多挽留。那就是说查知事对这老头很放心。”
  于润生沉默了一会儿。“我会送滕翊一份礼。你自己也送一份。其他的我会替你打点。安心准备当总巡检吧。多找查嵩谈谈话,吃个饭之类——他不答应也不打紧。让他对你安心便可以。你们以后共事的机会多着。”
  “可是以你跟查嵩的关系……他不可能让我坐上那位置。”
  “那个我会解决。”
  于润生说完便挥挥手。
  雷义站起来,转身面向铁门。没有什么不甘心的余地,他想。今天的他不过是另一个渎职的役头,而且有了不愿失去的家人,他已经没有资格跟于润生并肩说话了。他不过是于润生手上另一件资产。而资产是可以随时交换和买卖的。
  ——他甚至没有跟我谈金牙蒲川。
  有的时候他会怀念从前的自己,然后讨厌现在的自己,然后开始喝酒,其时只有香苗的脸可以安慰他。
  “你家人好吗?”于润生忽然又在背后问。
  “还好。”雷义点点头。
  于润生没有再说话。雷义等了一会,便敲门示意叶毅来开门。
  ——雷义始终不知道:他遇上香苗跟她的两个孩子,全是于润生安排的。
  “小四你觉得吗?漂城好像已经变得太小了……”
  于润生这句话仍在齐楚脑海中响着。
  离开大牢后,齐楚到了破石里的仓库“老巢”看一看。他大概每隔三、五天都会亲自点算存货一次。这当然不是真的必要——要认真点算整个仓库的货物,最少也得花上一个上午。他只是要让仓库的部下看见自己出现。让他们知道:齐四爷随时从背后看看你干得怎么样。
  他知道在“大树堂”众兄弟心目中的齐四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也明白,永远只有像龙拜跟狄斌那种战将,才能真正获得这群人的崇拜。他不在乎。即使他知道有的部下甚至讨厌他。他知道在一个成功的组织里,总得有一、两个让人讨厌的人,负责所有让人讨厌的工作。
  他想起刚才碰见狄斌的情形。他不能否认对这个六弟确是有一点妒忌。不过是几年前,狄斌还是那个容易给人家看轻的小矮子。在当时“腥冷儿”的眼中,温文的齐老四与羞怯的狄老六相差不远;今天的狄六爷每走一步都蕴藏前所未有的自信,“猛虎”狄斌——“大树堂”在漂城黑暗街的代言人与执行者。
  齐楚离开“老巢”,经过一条湿冷的窄巷,登上了停泊在大路上的马车。齐楚知道自己每一次经过这条窄巷都有被伏击的可能,可是他并不特别感到害怕。他知道要是自己遇袭,就意味于润生、狄斌跟“大树堂”其他重要人物都必定同时受到攻击——单单齐四爷一条性命没有什么夺取的价值。其时已经是整个“大树堂”存亡的问题了,个人的恐惧相比之下微不足道。
  齐楚坐在车厢中,随从马上递来一块布巾让他抹脸。齐楚用布巾掩着嘴巴,又再咳了起来。
  他瞧着街上的风景,默默盘算今天的工作:下午必须到城外视察新埠头的进度,要赶在出城前把店里几条大账目计算好。今天又是破石里赌坊的上缴日子——那是他们拥有四家赌坊里最兴旺的一家。总数不会多,可全是零碎银钱。齐楚今晚整夜都得留在安东大街的总店了。另外要安排把钱调到“承馆”的监工手上,还有聆听手下打探到什么房产买卖的情报……
  “老巢”里积存的木材跟砖瓦都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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