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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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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知道吃骨头到了哪里。就在大白天。不是“丰义隆”便是“屠房”干的。这种事情没有他们的命令不可能发生。多数差役都相信是庞文英的命令。雷义不在乎是谁干。他庆幸不用出席吃骨头的葬礼。因为连葬礼也没有。
  第二天漂城总巡检滕翊,与余下的十一位役头集合在知事查嵩的府邸,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命令在傍晚传达到漂城地下世界每一个角落:在找到杀害吃骨头及其十三名部下的凶手之前,城墙以内所有赌坊、窑子、私货买卖、高利借贷、勒收规钱都要完全停止运作——不论是属于“丰义隆”还是“屠房”的生意。只有安东大街例外。安东大街是黑白两道都默许永不侵犯的圣地。只有它能幸免于这场风暴之外。
  这道命令无疑宣告了凶手的末日——雷义当时这样想。出乎他意料之外,“丰义隆”和“屠房”都没有交出人来。其中无辜的一方当然不愿背上这口黑锅。但另一方呢?凶手是什么人,值得作出这么大的牺牲来保护?
  漂城黑道像一筐被摔破的鸡蛋。失去了平时营生的勾当,数以千计的流氓和混混儿像疯狂而盲眼的苍蝇往八方乱钻,偷窃抢掠案子的数字一夜间上升十倍;妓女走到街巷上拉客,差役竭力阻止她们混进安东大街的范围;大街的赌坊和妓院因为太过挤迫闹出几次小事件,有一个赌客活生生在人丛中闷死了;漂城大牢的囚犯人数比容纳量超出了三倍;查知事要出动守城军捕杀城外道路上的盗贼……那段时间雷义几乎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
  然而他知道这种情形不会延续太久。太多人的利益牵涉在内了——拥有权势的人。查知事频频轮番召见“丰义隆”二祭酒庞文英和“屠房”老总朱牙。雷义看出了和缓的迹象。他大概猜到查嵩与这两个黑道老大的对话。查嵩是不可能与“屠房”决裂的——除非他想把漂城变成修罗场。而查嵩的恩师——目前权倾朝廷的太师何泰极,与庞文英在首都相交已久。
  事情在一个月后终于解决了。雷义早已想到这个方法,只是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首先是“有人”在漂城以南二十里的籽堡镇“目击”过吃骨头和他的部下。关于吃骨头仍然在生和突然遁走的原因的传闻,在漂城坊间迅速出现了几十个版本。
  终于总巡检滕翊签发了手令,以贪污渎职之罪查封役头古士俊位于桐台的府邸。
  没有任何人会对手令提出抗议。损失金钱的不单是“屠房”和“丰义隆”。差役了解了,为一个死去的人而失去白花花的银子并不值得。
  奉手令到桐台执行“抄家”的,刚好是一向与吃骨头不咬弦的两名役头徐琪和黄铎。
  公门内有得过吃骨头恩惠的差役,预先向古家报讯。吃骨头三个妻妾在查封的前夜,带同豪宅内一切能够带走的东西离开了漂城。不过古宅余下的物品仍令徐琪和黄铎满足。而吃骨头拥有的田产和几幢房子,都经知事府的文官“处理”,悄悄拨归查嵩的私人名下。
  这次“抄家”,巡检房每一个人都得到好处,只有雷义例外。十一年前初初踏进公门时,他把三个向他行贿的混混儿丢进了牢房。那三个人都在雷义的拳头下永远失去门牙。他们两天后便出牢了——当时雷义明白自己处身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从此再没有差役跟他谈话。他在巡检房中没有任何称得上朋友的人。他认识的同僚都有姘妇,但是他连妻子也没有娶。漂城里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一个不肯收贿的差役。那比挑粪汉还要受人鄙夷。
  在原讼人从缺之下,吃骨头悬案的卷宗悄悄收进了巡检房的文案库,从此再没有任何人打开过。
  ——许多年后于润生忽然想起了这个卷宗。他的部下夜间走进漂城巡检房的文案库,找到这个早已铺满灰尘的卷宗,交到于润生的手上。于润生并没有打开来阅读,亲手把它抛到炉火里。
  漂城的地下世界就是这样恢复了秩序——最少表面看来如此。
  但是雷义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前奏。他念念不忘一个巡检房里再没有任何人有兴趣的问题:
  杀死吃骨头的是谁?他(他们?)凭什么能够杀害公门中人却安然全身而退?
  雷义瞧着后院地上自己的阴影。他忽然想起于润生。于润生就是在吃骨头“蒸发”的前一天开始,再没有在善南街的药店打工。雷义至今再没有见过他。
  ——于润生到了哪里?
  雷义从没有忘记于润生的野性眼神。
  “那个……于润生最近怎么了?”花雀五坐在“江湖楼”顶层的厢房中,把一块甜糕放进嘴里,边咀嚼边问。
  虽然花雀五的话音因为嚼食而显得含混,文四喜仍然听得出:花雀五在提到于润生的名字时流露着焦虑。
  “一天到晚都躲在破石里那头……听说他召集了好一伙‘腥冷儿’,最少已经有……”文四喜审慎地想一想,搔搔半白的头发。“……四十人。”
  花雀五把甜糕的残渣吐到桌子上。
  “有这个数目吗?好家伙,短短几个月……他有钱养活这么多人吗?”
  “那些腥冷儿在城里大多找不到工作,穷得连替换的裤子也没有。他们要的只是每天能够吃饱粗饭,还有……”文四喜说到这里犹疑了一会。“……一个值得他们信任的人。值得让他们随时掉命、坐牢的人。看来那个姓于的当得上。何况他跟他们一样出身。”
  “这么说……他的名气开始响起来啦?”
  “不。他的保密工夫干得很好。现在破石里里面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屠房’的人也不晓得。看来他并不急于在道上打出名堂来。我想是为了不让‘屠房’防备。看来他是真的要干大事……”
  “看来你对他也很佩服嘛……”花雀五呷着茶,眼睛凝视文四喜的脸。
  文四喜脸容没有动一动。“掌柜,我想你应该找那姓于的谈一谈。”
  花雀五极力压抑不满和愠怒,没有爆发到脸上。他知道文四喜从来不会说出未经思考的话。
  “为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
  “姓于的的确是个危险的角色。可是他跟他那几个义弟的本事真的不小。姓于的没有说大话。要是我们能够配合,打垮‘屠房’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这是为了帮会的利益。”
  “说下去。”
  “他们一伙腥冷儿都是亡命之徒。打通运盐的道路全靠他们。现在盐货虽然运出了,但是每次数量不多,我们很难把自己的货混在行子的‘公货’里运出,否则很容易给庞祭酒发现。”
  最初花雀五随同庞文英到漂城,还以为取得了一个大肥缺。主管贩盐营运一直是花雀五渴望坐上的位置,因为除了可以在“丰义隆”公家的盐货中抽红之外,也可顺道私下营办盐货,混进“公货”之中运送,这方面的收益将以十万两银子计,可惜漂城的盐运一直被“屠房”封锁,花雀五也就无从展开这个计划。
  文四喜继续说:“如果我们能够跟姓于的合作,打开私货的生意,我们的收入将比目前增加几倍。这是对我们的好处。当然也得让他尝些甜头。”
  “那不是让那姓于的小子坐大吗?”
  文四喜早就知道这是花雀五最大的忧虑。“我们的力量也会同时增强啊。我们有足够的消息线眼,能够密切监视他们的情况。也可以收买几个腥冷儿混进去。他们逃脱不掉我们的掌握。何况跟‘屠房’展开火拼时,庞祭酒必定派他们一伙打先锋。我们就站在后头看着形势办。最好是他们全军覆没,‘屠房’也元气大伤,我们就捡现成的便宜;就是一口气撂倒了‘屠房’,他们实力的损耗必定比我们大得多。没了‘屠房’,也就不需要于润生。那时候我们就把他的首级排在朱牙的头颅旁。”
  花雀五站起来,负手在厢房内来回踱步。他思索着文四喜提出的一切利害。
  “要是我找他……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一定会答应。”文四喜肯定地说。“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同时防备‘屠房’和我们。庞祭酒给他的钱,现在恐怕花得差不多,他也在为财源伤脑筋。我没有猜错的话,姓于的现在也正在想,怎样找个机会跟你谈一谈。”
  文四喜把花雀五杯中的冷茶泼去,添进热茶。“掌柜。不管你多么讨厌这个姓于的,也应该见见他。这是为了帮会。”
  花雀五四岁时就明白这个道理。为了在仇人的利刃下活命,他曾经喝尿。直接从仇人的阳物激喷出的暖乎乎的尿。四岁的他强忍着满脸刀创的伤痛,跪在地上,仰首张开嘴巴。只为了多活一会儿。就因为多挺了那一会儿,他的义父庞文英赶来了。仇人在庞文英刀下被斩成七段。四岁的江五仍然跪在地上哭泣,呕吐出混着胃酸的尿液,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到了今天,花雀五仍偶尔在睡梦中尝到那尿液的味道,感觉到尿液撒在脸颊刀创时的刺痛。那是他最深的秘密。连庞文英也不知道——庞文英以为只是仇人在江五的头上撒了一泡尿,不知道江五曾经像一条口渴的狗般爬在地上张开嘴巴。
  可是他并不感到羞耻:人为了生存而干的任何事情都天经地义。
  只是四岁的他在那一刻立誓:绝不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自从吃骨头死了以后,我们似乎交上了厄运啊……”
  巨室空阔而幽暗。这苍老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却没有往返回荡,而被四方软绵绵的壁面吸收。灯火呈暗红色。一种奇怪的刺鼻药水气味充塞室内。墙壁的色泽十分诡异。烟雾在半空中构成虚幻的图腾。
  烟雾来自这个瘦小老人手上的烟杆。他长长呼了一口烟,白色的云雾升到他头顶上,与稀疏的缕缕白发仿佛融为一体。
  老人姓俞。
  漂城每一个人都只知道他叫老俞伯。
  “缚绳”黑狗八爷与“窒喉”阴七站在巨室正中央。他们从不敢站近这座巨室的墙壁,怕触碰到壁上铺着那层软绵绵的“东西”。
  老俞伯却走到一面墙壁前,伸出枯朽如鸟爪的指头,轻柔抚摸壁上的“东西”,感受它的弹性,回忆当年自己亲手把它们从原来的主人身上剥下来时的快感。
  仇敌的幽灵,这十多年来一直在这巨室中陪伴着“剥皮”老俞伯大爷。
  “这几个月下来,我们折损了多少弟子?”老俞伯说话的同时,把肺里残余的烟雾吐出来。
  黑狗惶恐地回答:“从癞皮大贵算起,城内中伏的弟子有……五十七人,其中有十六个是头目。听三哥说,在城里伏击我们的敌人里,最少有一个是用刀的高手……我想干掉大贵的人就是他。城里弟子传出了许多不吉利的谣言,他们说那不是人干的……”
  “城外呢?”
  阴七的声音像呻吟:“城北路上……十多处……哨站……都给一口气……捣了……我们折损……的部下超过……一百人——”
  老俞伯手中烟杆断折。脸容平静如常。阴七却留意到,义兄的嘴角在微微颤动。
  “对方干了我们百多个兄弟,在我们鼻子底下来去自如,我们却连敌人的影子也看不见吗?”
  “也有……一点点头绪……”黑狗急忙回答。“现在看来起码有三个厉害角色:一个是刚才说的刀手,专在城里伏击我们的人;一个捣了我们的哨站,手法重得可怕,连人带屋子都打得稀巴烂;有一个用袖箭的人,不久前在鸡围的窑子里干掉了我一个手下,看来也是那一伙的人。这三个人里可能有一个是头儿,又或是另有人指挥。从前‘丰义隆’没有这样的人物。”
  阴七忽然插嘴:“老大……会不会是……章帅……亲自……来漂城……了?……”
  黑狗动容。“丰义隆”首都总行核心人物六祭酒章帅,黑道上外号“咒军师”,据说是连其老二庞文英也畏惧三分的狠辣角色……
  “不会。”老俞伯肯定地说:“这么重大的调动,逃不过我们的线眼。庞文英一下子找来这么多好手,只有一个方法。是腥冷儿。”
  黑狗想起来了,大贵和吃骨头生前都曾在北临街市肆露面,据知曾经和一伙腥冷儿闹起来。他一直忽略了这个线索,因为“屠房”中人都有一个重大的盲点:他们根本不把腥冷儿当作人类。
  “派人到破石里查探。腥冷儿都聚在那儿。看看能不能花钱套点口风来。”老俞伯闭起眼睛。“一发现可疑的人就干掉。”
  黑狗和阴七的眼神仍有犹疑。老俞伯不用问也知道他们焦虑的原因。
  “去找老四他们三兄弟回来。”
  阴七和黑狗笑了。
  桐台中部一座豪华却怪异的宅邸:两尊麻石雕刻的灵兽盘踞守护着漆红的正门,神容凶恶;宅邸的顶椽、飞檐、梁柱、门框都满是吉祥图腾和蛇、龟、蝙蝠等动物形貌的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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