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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遗梦-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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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狗住的山洞。
  天狗在洞里听见外头火炮震天,锣鼓齐鸣,吓得心惊肉跳。跑出洞门儿一看哪嗬。刀、枪、剑、棍,不知多少人来杀它!它这么一惊非同小可拖着尾巴就跑。大危手快呀,一剑砍下它半个尾巴,天狗疼得卷起尾巴溜了。从此狗走路时总卷着尾巴跑。
  太阳和月亮救出来了,牛脊梁山又是一片通明。三危弟兄怕天狗再来偷太阳和月亮,就住在了山上,守卫住太阳和月亮。天长地久,三危弟兄变成了刚劲挺拔的三座山峰。人们为了铭记他们舍己为民的功劳,就把牛脊梁山改名为“三危山”。
  陈清讲完,张恕草草把这故事记下来。他看到肖星星在门口出现了。
  张恕喜欢在沉默中观察女人。
  肖星星和大多数女人一样,经不起沉默的煎熬。在寡言者面前她会不自觉地变成一个饶舌者。只是她的语言并非表达,而是掩饰。
  张恕看到了这一点,却不明白她究竟想掩饰什么。
  肖星星其实喜欢扮演高高在上的角色。而在张恕面前,由于他的强大,她只能伪装天真,这是她不愿和他过多接触的原因之一。
  他总是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进入她的房间,而她却从不残任何理由回访。
  所以当她袅袅婷婷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有点儿意外。
  “听说你们去榆林窟的途中遇难了,是吗?”他打量着她。那天他去看过她,但走到门口就回来了——他听见无哗的低语声。“是啊。”她一副笑嘻嘻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我们俩还算命大,没有被敦煌‘百慕大’吞没。”
  “哈,你又有新的理论根据了。看到榆林窟的三眼佛了么?”“什么三眼佛,车在盘山公路那儿就翻了!根本没上去!”陈清眯起眼睛盯着她:“少年后生,黄毛、厂头,知道个甚!”他缓缓地讲道:……榆林窟的大佛爷,脑门儿上有一颗乌黑乌黑的大眼珠,所以叫三眼佛。当年塑佛像的时候,供养人让工匠在佛脑门儿上加一只眼珠,害得工匠犯难哩!工匠想啊想啊,最后想实在找不到眼珠的时候,就把自家的眼珠挖出来。就这么一想,身边的小河水立刻哗啦啦响起来,他定睛一看,嘿,一只老蚌张开了嘴,含着一颗通明透亮的珠子!工匠美疯啦,捧着珠子就往洞窟里跑!说也奇怪,先前,这地方风沙大,洞窟里老是尘土飞扬,自打大佛爷的脑门儿上多了这颗珠子,风沙就再不入洞了,所以俺们的先人都叫它做避尘珠。大佛爷高兴叫人看的时候就天气晴朗,不高兴的时候就飞沙走石,你们那天去是赶上大佛爷发了脾气,管保你们那车里有走背字儿的!……
  “您看我像走背字儿的么?”星星调皮地冲张恕一挤眼。
  陈清哼了一声,“你倒不像,俺看那小伙子,叫啥无晔的,嘿名字就拗口,俺看他悬。没叫他去大叶住持那儿看看相去?”
  星星心里忽悠一沉。陈大爷和大叶吉斯在这一点上竞合拍了。难道她真的要给无晔带来厄运么?如果这样,她必须立即离开他,永远永远。
  第三章 “俄那钵底”(14)
  那一天天气阴沉。从清晨起空气中便漾起一层雪雾。她打开门,一股浊气扑来,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无晔靠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站在雾气里。那车是张恕的。“走吗?”
  “走吧。”
  “张恕不去?”
  “他说有事儿。”无晔顺手拿过她肩上的挎包,挂在车把上。“要是你请就没事儿了。”
  “胡说。”
  挎包太大,无法上车,她又把包拿回来,挎上,坐在车后。破车嘎吱吱地响起来。
  “这包真讨厌,把我肩膀都快勒破啦!”她觉得包上的两根细绳好像已嵌进肉里。
  嘎吱声戛然停止。他捏闸,两条长腿着地,转过头来。那姿势,那目光中的柔情,都似曾相识。她的心怦然一动。
  他下了车,把包从她肩上取下来,放在车后,“让你别拿,还非逞强。”他好像一下予变成个老大哥,不由分说地把她抱到车前的大梁上。“这怎么行?!”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暖烘烘的胳膊像铁铸的围墙,她牢牢地被封闭在围墙里。她感觉到他呼吸的迫近,觉得自己的肉体似乎正慢慢融化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她再也无法抗拒什么了,她觉得围在她胸前的那条手臂随着车身的颠簸在无意中碰撞着她,好像一股电流传遍全身,一直传到最隐秘的所在。好久,好久,她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闭上眼,感到晕眩,她简直想在这极度的晕眩中死去。
  “你怎么啦?”他低下头,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在抖。
  “我们。我们别去了,我好像……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别那么迷信,跟我在一起,没问题。”他又变成了一个男孩,十分自信地挥一下手,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第三章 “俄那钵底”(15)
  他们首先看到了那个小卖部。
  小卖部孤零零地设在山腰,两只黄狗对着他们疲惫地看了一眼竞一声也没吠。
  “咦,这狗为什么不叫?”
  “大概是佛本生吧。”他嘻嘻一笑。
  “你总是这样亵渎神灵,要遭报应的。”
  “我已经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了。”无哗说完,蹦跳着跑过去抱起一只大黄狗,那狗竟毫无反应地垂着耳朵。她急忙举起相机为他抢了几个镜头。
  这时一个纤瘦的姑娘出现在小卖部门口。
  姑娘的长发在雾气中呈现一种诱惑的铁灰色。她穿一身灰色紧身便装,像一把剑~般直挺挺地站着,凛然透出一股冷俏之气。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他们两个一点也听不懂。星星向她笑笑,她毫不理睬。于是两人径直向窟门走去。那姑娘忽然在他们身后哇啦哇啦地大叫起来,星星感到那是一种金属刻画玻璃的锐声,她内心的恐惧几乎达到了极点。
  第三章 “俄那钵底”(16)
  密宗洞似乎比其他洞窟更为黑暗。这个通常总是封闭着的洞窟为他们敞开着。她叹服无哗的本事,他也似乎很骄傲这件事的成功。至于欢喜佛的形象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神秘。她觉得他们究竟是谁无关紧要。关键是这种修炼的形式令人感到神秘。她注意到他们虽赤身裸体却没有忘记戴冠,以及那长长的骷髅制成的璎珞。或许,这是他们的一种什么标志。佛的形象也是人们想象出来的。这种装饰是不是来源于古印度某氏族呢?她呆呆地看着,赞叹着那无与伦比的色彩。但是几年之后留在她心中的只有一种深沉的赭石和明亮的石绿。她并不认为石绿色的大荒神和赭石色的蜥蜴般趴在石绿上的观自在有什么美感。实在是谈不上美,那石色的瘦瘦的蜥蜴,扒得那样紧。善与恶,阴与阳离得那么近。她再次想起太极图。是了,这大约就是印度古代的太极图了。虽然是男女相抱,却并无任何淫邪的成分。这便是古印度太极图的一个神秘的符号。原来古人个个都是辩证法的大家,他们早就懂得两极的对立与统一,懂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道理。中国古代太极图的黑与自中,白中有一黑。古,黑中又有一白点。印度舞神湿婆更是神秘得令人惊叹。他身隽男神,面孔却一分为二,半张是狰狞威猛的男神面孔,另半张却是妩媚娇柔的女神,而合二为一时竟充满了一种和谐之美。看来一分为二与合二而一早已是古人讨论过并得出结论的老题目了。她想起若干年前那场由一分为二与合二而一引起的大论战,后来那论战演变成大革命,革了不知多少人的命。这一切是多么滑稽啊!是的,现代人自认为由自己悟透的许多道理,其实古人早就悟到了而且悟得更深。当然,这也是正常的。正如你不能完全相信父辈们的经验一样,你也不能宠全相信古人的哲学,直到你自己去体验去悟到相同或相反的道理。
  可怕的是你有时得出的道理既不相反又不相同。
  肖星星盯着那明亮的石绿和深沉的赭石构成的一团颜色。想营自己经常在两难困境中徘徊。既不能走向明亮的石绿,又不能走向深沉的赭石。
  那瘦瘦的蜥蜴般趴在大荒神身上的女神自然是中国匠人的手笔。
  这是被异化了的女神。
  当欢喜佛生活在它本国的时候肯定不是这样的。她竞十分肯定地这样认为。
  所以后来——当她不再重复那个关于男孩割腕的梦的时候,她的梦又有了一个崭新的内容: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她徘徊着。阳光十分明亮,亮得把路上的行人都幻化成透明的光影。而街道上那一座座奇怪的城市雕塑在一片明亮之中却显得浓黑沉重。那是一对对青铜色的男女在明亮的阳光下做爱。
  当时无哗远远地被冷落在一边长达一个半小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的背影窈窕而饱满。她那一头硬得像钢丝一般的黑发蓬松发亮。她身上洁白的T恤在黑暗的洞窟里闪着月亮的光泽。她抚摩着石壁的手指甲变成颗颗淡粉色贝壳沉浸在这石绿色的海洋里。她的眼睛仅仅看到赭石与石绿而他的眼睛却看到这两种颜色之间还有洁白。那是她的颜色。她站在那里,和那巨大的壁画融为一体,似乎是勾通善与恶的人间之神。
  “好奇怪啊……”她说。“什么?”
  “我说,好奇怪。”她大梦初醒般地看着他,他比她高很多,站得又近,因此只能看见她林立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子。
  “你说的是这幅画?”
  她没吭气。她想起张恕对于吉祥天女的兴趣。美丽的吉祥天女在这个窟中变得狰狞可怕。奇怪的是,这种狰狞比美丽更能打动她。后来在她关于异国佛雕的梦中,那佛像的面部几乎都是狰狞的。
  无晔一直为她举着手电,胳膊早已发酸,但看到她那一脸痴迷,又不忍放下手电,只好用左手托了右手,两脚则倒来倒去。“其实我有办法把这壁画粘下来。”他说。
  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洞中显得虚飘。她回过头,似乎不知他在说什么。
  “很简单,用一种特殊的树胶,过去洋鬼子偷壁画都这么干,现在布鲁塞尔博物馆还有很完整的一幅呢。”
  “你怎么忽然会有这样的怪想法?”她好像刚刚明白过来,笑着。
  “你那么喜欢,”他把眼睛转开去,“看你那着迷劲儿。”
  第三章 “俄那钵底”(17)
  后来的事一定是搞错了。肖星星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几个人是怎么忽然出现的。也许他们本来便一直藏匿在洞里。反正当时哇啦哇啦的叫声几乎震破了她的耳膜。她看见那藏刀一般的瘦姑娘抓住了无哗的手腕。无晔的力气是相当大的。可这时好像忽然变得弱小可怜,他挣扎着,完全像孩子徒劳的挣扎。她看见那瘦姑娘毫无表情,一双眼睛冷若冰霜却有着一股逼人的聪慧。她想一定是误会了。她走近那姑娘,尽量友善的微笑,然后做出各种手势向她表明,那男孩是个大大的好人,他说用胶水粘画不过是在开玩笑。但那姑娘本,水为所动。瘦姑娘的瘦脸在黑暗中显现着一种清癯之美。她才再清瘦姑娘身后还有一群人,一群漆黑的壮汉。在漆黑的洞窟里只能看到六七双狼一般的绿眼,她看见无晔的脸变得苍白了。
  无哗至死记得这个恐怖的时刻。他觉得那瘦姑娘一定是死神的化身。因为只有死神本人才能有这样冰冷的金属一般的手。那手便是狼牙铐,他根本不敢向那手望上一眼,他怕见到的是白色的骨殖。至于那些漆黑的壮汉倒并没有什么。他认定他们不过是她的马弁而她才是真正的元凶。
  他听到星星在恳求那瘦姑娘,不停地恳求,可是这一群人里似乎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她的话。星星耐心地赔着笑脸。当那几个壮汉推搡着他要把他带走的时候,她终于愤怒地大叫起来。她拽住他们的胳膊,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瘦姑娘和那群漆黑的壮汉。可他们仍然像没听见似的。他们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星星看到无晔惨白的脸。她冲上去,一个壮汉轻轻推开她,她站立不稳几乎摔倒。她看到无哗苍白的唇在动,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个瘦姑娘忽然冷冷地笑了。然后从灰衣服里取出一把短剑,飞似的出手刺向她的心窝,她只觉得黄昏雾霭中有淡青色的露珠在闪亮。瘦姑娘对她那副表情惊奇地扬扬眉毛,然后急速收剑刺向自己。半晌她才明白瘦姑娘既不想刺别人也不想刺自己,不过是比划比划。那短剑的鞘似乎是青铜色的,上面好像有骷髅的装饰。这两下出刺的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呢?J是得意之举?是威胁?还是什么仪式?
  短剑划出一道弧光,迅速入鞘了。眨眼之间一群人消逝得无影无踪。
  星星看见黄昏最后的一缕光消失在三危山后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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