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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殇-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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牲压榨得匍匐在脚底使人不会去注意它。而失败,是夕阳,是扫帚星,它会把牺牲的阴影拉得长长的,永远横亘在指挥者走过的道路上。死了的不能复生,冻残的不能复原,但胜利是可以争取的。昆仑部队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就此收兵,牺牲的价值将化为乌有,前功将统统付之流水。即使在战争年代,死于胜仗的烈士们,也比在败仗中阵亡的人,享有更高的荣誉,尽管他们同样英勇。此刻,拉练的成败与否,不仅关乎一号,关乎昆仑部队的声誉,也关乎牺牲将士的荣辱。想到这里,一号觉得自己肩负的使命庄严而神圣,为了活着的和死去的,我必须将拉练进行下去!一种近乎悲壮的情感辖制了他。
  在下了这样的决心之后,一号又审慎地开始部署下一步的行动。
  首先,他向军区发报,如实汇报了伤亡的数字,然后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一号永远问心无愧。没有隐瞒,没有欺骗,没有文过饰非,没有报喜不报优。不过在对军区的态度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的同时,他还是为自己留下了那百分之一可能的退路。如果军区令他撤回,他将服从。一号是服从的楷模。
  他的估计是正确的,军区发来了鼓励电,对所报数字未置一词。
  此后,一号的心情象秋水般平静,一切都简单明了,以军区电报为界,所有的伤亡都被勾销掉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任何胜利都将付出代价。象所有的物品都可能损耗一样,那些铅笔所写的黑色数字,也是铅笔的一种损耗。
  这一时期,军报上连篇累牍地登出拉练的新经验、新介绍,未被填补的空白象夏日的冰雪一样消融着,到现在只剩下高海拔地区拉练这样一条窄窄的边缘地带了。军区的电报中透露出焦的和期望,一号敏锐地觉察到,呢军帽不行了。现在,他身上不但维系着昆仑部队的威望,也关乎到军区的荣誉。
  但是,高原并不是昆仑山所独有,此时,焉知全军有多少部队在高海拔区跋涉着。
  要超过他们!昆仑防区必须创造出独特的、英勇的、足以震慑全军的光辉业绩来。
  道路只有一条。其实一号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他没有勇气下这个决心。现在,他无路可走,无法可想,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这就是——穿越无人区!
  无人区,的确是昆仑防区所独有的。那是一个极端狰狞而残忍的地方。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甚至没有死亡,因为那里从未存在过生命。从最低等的苔藓小球藻,到最富有牺牲精神的探险家,都不曾在这里留下丝毫痕迹。它沉睡了亿万万年,至今保留着我们这个星球凝结为固体时的风貌,人世间的世道轮回,自然界的沧桑变化,都远远避开了这块神秘的荒原。人们对它几乎一无所知,只有一点确定无疑:无人区内无水。正确地讲,是无冰。这个季节的昆仑山,是不会存在一滴液态水的。没有水,自然就没有了一切生命。
  一号看着军用地图。无人区内是一片空白,边缘处仅有的几处符号,还与其它标记不同。这表明数据系航测所得,结果仅供参考。
  谁知道无人区里潜伏着什么样的厄运!一号用一只拳头狠狠地砸着另一只手掌,两只手都感到疼。
  “一号,军区的电报。”机要员又来送报了。
  这份长达数百字,不惜冒失密风险的电报,送来的是“大革命”中的又一次特大喜讯。一号匆匆扫过一眼,电波挟着人所不知的密码,穿越辽阔的疆域,将军区的压力,将最高统帅部的压力,将一个大时代的压力,将还有他说不清是恐惧还是狂热、是憎恶还是渴求的自我意识统统压在他的头上。
  一号决绝地拿起红铅笔,在无人区上划了一条弧线。很细,几乎看不清,但这毕竟是无人区上第一次以人工留下的痕迹。象一个家无长物的破落子弟,他曾珍藏着家传的一件宝物,如今万般无奈中,他只得把它抛了出来。然而一旦抛出来,一号的思想就在飞快地起着变化:这是全部的希望所在,孤注一掷才可能得到巨大成功。
  他用红笔用力描了描,一条鲜艳粗重的红线,将无人区剖开了。
  一号在作出最大胆决定的时候,也是慎重的。他开始在部队进行更深入更广泛的动员。并将一部分重伤员就近折向公路,要留守部队速来接应及时治疗。剔除了老弱病残之后的精悍部分,拟用两天时间,掠过无人区。
  无人区内有无生物,对于匆匆路过的军人们来说,并不具备太大的意义,重要的是,他们在超饱和负载之后,还要背上足够用的冰。另外还得背负融冰化水的燃料。明确无误的目的是达到“会吃饭”的标准。
  准备工作开始了,战士们在冰河内砸冰。部队里人才济济,石匠们派上了用场。岸上垒着一道冰墙。淡蓝色的冰砖中间,夹杂着冻结时未及逸出的气泡,晶莹剔透。
  更多的人在准备燃料。昆仑山上可供燃烧的东西,委实太少。最高级的燃料要数牦牛粪,质轻易着,但稀少之极。稍多一些的是一种叫“毛刺”的植物。它趴在荒漠上,象一团长刺的毛,或者是长毛的刺。没人知道它属于哪科哪属,甚至连它的名字,也是一种剽窃。真正的毛刺,是一种低海拔沙生植物,要高大得多。欺世盗名的伪毛刺,被连根掘了出来,堆成小丘,又按人头均分下去,成为穿越无人区时的能量来源。
  女兵们几乎无事可干,她们享有干燥的牦牛粪和最晶莹的冰砖。战士们用近似怜悯的态度,看顾着和他们一道忍受非人苦难的姑娘们。
  “你‘倒霉’完了吗?”甘蜜蜜小声问肖玉莲。
  肖玉莲没做声。
  每月一次的生理现象,带给肖玉莲的,岂止是“倒霉”,简直是灾难。绵延不止地出血,使她十分虚弱。
  “我看你算了吧!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去找领导说。”
  肖玉莲迟疑着。前面就是无人区,一片迷蒙的黄色。她打怵了。也许,应该点一下头?那么,不用肩冰负薪,有马匹殿后,有炊事班烧的热汤……因为出血过多,她太想喝一口热汤了。点一下头吧!她哀求着自己。只要点一下头。不点头也行,保持沉默就成。甘蜜蜜已经站起身来,五分钟后,一切都轻松了,她将同老弱病残直抵公路……老弱病残!这称呼象锥子一样刺穿了她的心,却没有血液流出来,她身体里的血液太少了。血…血书……血红封面的入党志愿书……她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拽住甘蜜蜜:“我能走!”
  “你这种情况,不能走。”
  “谁说不能走?我问你,红军中有没有女兵?她们有没有这种情况?她们不是照样走完了长征吗?她们能,我就能!”
  甘蜜蜜愣住了。爸爸讲过许多长征的故事,但从没讲过女兵们的这种事。也许他的队伍里没有女兵?也许女兵们“倒霉”了谁也不知道?也许那时营养极端缺乏,女兵们都不再“倒霉”?也许……甘蜜蜜脑海里走马灯似地闪着种种念头,企图说服肖玉莲。抬头一看,肖玉莲倚着背包,好象已经睡着了。
  太阳象一面刚被冰雪擦拭过的镜子,明亮却并不温暖地照在肖玉莲苍白果决的面孔上。
  十三
  一号终于病倒了。医生小心翼翼地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应当随伤病人员直插公路。
  “我应当在我应该在的位置上。”一号冷漠地说道。他难以容忍任何一个下级干涉他的意志,即使是他的医生“你应该做的只有一件事,”看到医生窘迫的神情,他竭力将口气放和缓些,“采取一切办法,保证我能走过无人区!”
  医生诺诺而退,随即派注射技术最高的肖玉莲带来最有效的药物。
  输液瓶里的液体,均匀地滴落着。
  一号好象睡着了。大战前能够安然入睡的指挥员,是军人修炼的极致。可惜一号还未臻圆满,他只是好象睡着了。他知道坐在一旁观察输液情况的肖玉莲十分拘谨。也许说几句话,聊聊家常,会使这个女战士自在起来。但一号做不列这一点,他极少和下属们开玩笑,他把平易近人看成一种不必要的装璜。还是佯睡吧,这样这个小女兵就会自动放松的。
  人在似晦非睡的状态中,思绪飘的最远。感官被封闭,思维却异常活跃。眼前一片红色,象遍地血泊……近来只要一号闭上眼睛,就会出现这幅景象,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关阅了眼睑,灯火透过皮下的血脉,所以才变得如此鲜红……鲜红的丝绒大幕升起来了……这是在哪里?一号竭力思索着。想起来了,这是军区会议期间观看的一场演出。节目很精彩。台上,少男少女们婆娑起舞。婀娜多姿;台下,前排就座的一号芒刺在背,如坐针毡。现代化的交通工具缩短了赴会的时间,却加大了两地的强烈反差。一想到他的战士们,他恨不能一个箭步返回昆仑。突然,台上灯光变换,出现了与他的防区对峙的异国装束。一时间,他愣住了。紧跟着,他的血液向头颅冲去。剧情跳跃地发展着,异国美丽的公主丢失了缀满钻石的项链,盛装的宫女们秉烛弄影,在菩提树下仔细地寻觅着。观众席上发出由衷赞美的叹息……够了!一号暴怒地站起身来,粗率的动作碰落了邻座者托在手心的呢制军帽。他毫无察觉,踩着别人锃亮的皮鞋尖,也一点儿不知。一号象个在有辱国格情形下愤然退席的外交官,笔挺着腰杆向场外走去。
  跳舞的小子、小丫头们!我的战士比你们还要年轻。后来他们在昆仑山上用自己的胸膛和快要冻成冰舵的血给你们换来的温暖太多了,才使你们昏头昏脑地表演我们警惕地注视的异邦的舞蹈!
  出了剧场,冰冷的夜凤抽打着滚烫的前额,一号迅速地冷静下来。为什么要如此大动肝火?演员是无辜的。
  即使在下意识中一号也不会承认自己大发雷霆的真正原因。其实,只要入场券上的座号更动一个数字,这一切就可能不会发生。单号和双号隔着老远呢!
  真正的导火索,是一号身边的“呢军帽”。
  他俩并排坐着。在高大、整洁、仪表堂堂的同僚面前,一号感到了自己的龌龊。
  这是两颗恒星的相会。在军区的星空中,他俩同样璀璨,各自率领着庞大的星群在运行。多年来,他们难分伯仲,最近,风传军区将由他俩之中提升一名任要职,彼此间的关系就更为复杂了。
  他们历来是客气而光明正大的。上午的会议上,一号以崭新的高原拉练方案,使得对方黯然失色。没想到在晚会上,“呢军帽”竟能以这样的方式报复一号:他对一号所面对的异国舞蹈报以会心的微笑和响亮的赞叹!一号愤然离去,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至今仍耿耿于怀……
  郑伟良在一号的帐篷外久久徘徊着。若他不是“拉指”成员,流动哨早就过来盘问他了。他犹豫着:进去,不容易;出来,就更不容易。他有点儿胆怯。要与一号谈论的问题是如此重大,他时时感觉到自己力量不够。他又一次摸摸胸前,透过厚厚的棉衣,他感到里面涌动着火炭般的热力。“要不,先向一号提起自己的父亲?在一种充满人情味的气氛下交谈也许效果会……”这个念头刚一冒,就被他否定了。他相信真理在自己手里。
  郑伟良挑开帐篷帘,不由得呆住了。地铺上睡着一位憔悴的老人,斑白的头颅无力地后仰着,青筋隆起的手臂上扎着粗大的针头。一旁是面容惨白的肖玉莲。
  他立刻明白一号病了。真想立即退出。让这病弱的老人安静一会儿吧……可理智告诉他,离天亮只有几小时了,前面就是无人区,再不谈,就没有时间了!
  “有事?说吧。”一号淡淡地说,眼睛依旧微合着。
  “我想……我想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同您谈谈。”郑伟良很困难地说出口。
  一号睁开眼,注意地看了他的参谋一眼。“是党员吗?”他问肖玉莲。
  肖玉莲窘得满脸通红:“填了表,还没通过。”
  一号明白过来,部队里压了一批相当数量的党表,要根据本人在拉练中的表现来决定批否。他说道:“能够经历如此艰苦的考验而不当逃兵,我看可以算是好样的共产党员了。”他转向郑伟良,“怎么样?这里没有外人了,我看你这个共产党员就开始说吧?”
  郑伟良似乎还没有运足足够的勇气,一时沉默着。
  肖玉莲的手微微发抖。她想捋动胶管,驱赶药液加速输入,但想到一号心脏恐怕难以承受,又无措地缩回手指。
  郑伟良知道他心爱的姑娘此时出于各种因素正急于逃跑,他充满歉意。真希望肖玉莲能抬起头看他一眼。那样,尽管在一号眼皮底下,他也要给她一个微笑,一个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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