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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躁-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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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狗木木地站起来,从门里走出去了。
  金狗的眼睛成了瞎子,他看不见了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见了高高低低的街边的货摊,他只是茫然地走,在一条泛着青光的街道上移动双腿。一位妇女骑了自行车使劲给他打铃,最后终撞在他的身上,尖声骂他:“眼瞎了?珠子叫鸡啖了?”他只是不语,直到那妇女骂够了,又骑车经过他身边时,再是一口唾沫吐在他身上,还骂:“叫鸡啖了?!”
  州河岸上,从两岔镇下行的船已经离开了渡口往荆紫关去,从荆紫关上行的船,也开拔到两岔镇去了。黝黑的岸上,是一堆一堆垃圾,一个人也没有了,三只四只游狗互相追逐。金狗坐下来,看黄水汤汤的州河,无限的空落和凄凉。远处跑来了一群孩子,对着他说:“快去看,真好看,连起来了!”他举目远望,河滩上两只游狗屁股接着屁股,被孩子们用木棒撵着打。金狗骤然感觉到一脸羞辱!
  天黑了,偏偏夜里有月亮。金狗没脸面去寨城找熟人,也不想到河运队的货栈去投宿,他要在州河岸上坐一夜,要风冻他,要潮气蚀他,来惩罚他对小水的罪过。耳畔里却有了小水的叫声。他没有回头,知道这是幻觉,小水,小水,唉,小水的叫声再也不会有了,他将要带着这幻觉度过他的一生啊!
  他在问自己:“我是成功了呢,还是失败了!”
  “金狗叔!”
  小水的叫声又响了,叫声还是先前的叫声,更多了几分温柔和凄凉。金狗回过头来,站在自己身后的,活活的真是小水。
  小水说:“你还没有走?我知道你是不会走的。外爷又喝醉了,他喝了八两,醉得人事不省,我才出来的。”
  金狗说:“小水,你还来看我?我这种人,已不配让你来看了。”
  小水说:“往河滩那边去吧。”
  两人从岸上的石级上下去,走到了空空的沙滩上。远处木石楼上的灯全亮了,红红黄黄的,飘动着的录音机声和低低的二胡声,弥漫河上,红黄灯光在水里拉着长道。蠕动着,如爬行的蛇。小水脱下了一件外衣,铺在沙上,自己坐了,让金狗也坐。
  小水说:“外爷骂了你,打了你,外爷的心情你要理解。”
  金狗说:“这我知道,我该他骂,该他打,他拿了刀来,我当时想,就是一刀砍了我,我也不动。我死在他刀下,死了我倒安然了。”
  小水说:“无论怎样,你是不该那样处理事的。我听了,我受不了!你一走,我哭得好伤心,又不能大声哭,因为街上有人来来往往,问起来我怎么说?再是外爷这么大年纪了,他爱我比爱他自己还厉害,我要哭得凶了,外爷或许就没命了,或许他会做出别的失理智的事来。我是恨你,恨得牙齿都能咬碎,可我还是来找你……我也冷静地想了,那英英是个心底诡的人,她什么都能干得,你也有你的难处……”
  金狗说:“老实说,我心在你身上,我当时只想恨她,报复她,说老实话,我也多少有些报复你……可我全做错了,……”
  小水泪水泉涌,先是哽咽,接着就放声哭了。
  金狗站起来,站起来却呆住了。又慢慢地坐下来,双手插在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小水还在痛哭,他死死抓住她那发凉的手,哭说道:“小水,你原谅我,你饶了我,我不去报社了,我不去报社了她英英就不会缠我订婚的,你让我和你结婚吧,小水!”
  小水渐渐息了哭声,静静地被金狗抓住双手,慢慢地又蹭开了他,说:“金狗叔,这不可能!为了去报社,你在争取着,我也为你争取,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是从大处着想。什么也不怪,只怨我的命苦啊!放到一般女子,是不会再来看你的,也不会在你面前哭哭啼啼,我这样,我是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我来看你,就是让你断了我这条线,心安理得地去报社……”
  金狗则呜呜地哭起来了。
  小水劝慰着金狗道:“既有今日,我也不悔当初,你如果还爱着我,你就去好好工作,也为咱这一辈子人争争光。临分手了,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吧。”
  金狗问:“送我东西,什么东西?”
  小水用手撕下了衣服上第三枚纽扣,交给了金狗。金狗握着纽扣,知道第三枚纽扣在衣服上的位置,那是表示着一颗心啊!
  小水从沙滩上走掉了。
  金狗睁大着眼睛,在夜色中分辨小水的身影,然后在沙滩上盲目地跑起来。明明是发亮的地方,踩下去,却踩了两脚水。湿淋淋,又上了河岸。不知什么时候了,金狗却又转到沙滩,他寻不着了返回渡口的路线。后来,他在一堆石块砌起的分水坝壁下,脚手并用,乱蹬乱抓,被一位夜行人用手电照着,问:“喂,谁在那里,干啥呀?”他回答说:“我到寨城去!”那人叫了一声:“天神,那石壁是路吗?你中了邪,遇上迷糊鬼了!”前来将他一脚踢倒,又抽了几个耳光。金狗脑子里顿时清楚,两股眼泪流下来,上到岸上往寨城去了。
  第十一章
  白石寨城里,麻子铁匠铺是鼎鼎有名的。麻子年轻时,脸面光堂,人才英俊,在邮局里当邮差。那年月,州河一带骑自行车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寨城警备队的,一类就是邮差。麻子骑的是日本造,双根梁,戴一种硬壳的绿帽子,隔日去两岔镇一趟,隔日从两岔镇回来。警备队围山“清剿”田老六部队,他正在仙游川送信,枪一响,村人都往后山跑,顺着山崖上的栈道钻进石洞,他也跟着上去。“清剿”队以为田老六他们也在洞里,枪子打得飞蝗一样,进洞的人来不及在栈道上走一节、抽一节木板,眼瞧着穿黄皮的人也上了栈板,便在洞内一起用力,抽掉木板下的椽档,使“清剿”队人纷纷落山。“清剿”队恼羞成怒,就在山下朝洞口打,他趴在一个洞口往下瞧,叭的一枪打来,子弹并没有打中,却射在头顶端的石上,石子飞溅,落了一脸,血如浆水一般流出。从那以后,脸就再不光堂,也没有再去邮局当差,进了寨城一家铁匠铺做徒。这铁匠天生的麻子,老伴早死,和一个极丑的女儿打铁。他便“倒插门”做了女婿,麻子铁匠铺,货真价实的都是麻子。到了晚年,麻子并不忌讳别人叫他麻子,他所打制的铁器,刀,剪,镢,斧,上边都砸一个“麻”字,由此年轻的人倒已不知他的真名真姓了。寨城的孩子们见了他,都十分熟,就喊:“麻子爷爷!”他乐得笑呵呵的,却要斥责一句:“爷爷就是爷爷,怎么还加个麻子?”就到东门口的酒店里去喝酒。店主是他的老朋友,他在那里却不入桌,立于柜台前,要二两,用嘴吮两口就完。这口如酒列子一样标准,多了,碗里能剩下,少了,口里装不满,店主自然对他是不敢少量的。灌酒下肚,长舌头伸出来咂咂,他会说:“老实说,你这酒掺了多少水,有一盆水吧?”店主忙压低声音说:“你可不要声张,坏了我的店名!你再喝一两吧。”这一两店主是不收钱的,他却临走要把钱丢在柜台内然后再买上一壶,摇摇晃晃回去。
  铁匠铺已经多日不开张了,炉子灭了火。街坊四邻在日夜的打铁声中起居,猛地消失了声响,人突然在寂静中不能入眠。对门杂货摊的女卖主吃惯了每早在铁匠炉上煮的两颗荷包鸡蛋,如今只有跑中街口吃豆腐脑了。忽有一日,天还未亮,熟睡的街坊在睡梦里被一阵铁锤的敲打声惊醒,睁眼看时,窗纸上映了红红的光。知道麻子又在开炉了!这敲打声十分熟悉,充满了特有的乐感,但后来就分辨出这声响毕竟不如了先前,很生很硬。
  起来看时,执大锤的是福运。福运大家也是熟悉的,是一个蛮如牛的人物。
  他们就问:“福运,你怎地不撑船了?”
  福运说:“麻子爷爷收我做徒了!”
  人们就笑了:“那你保不住哪一日,脸上也要生麻子了!”
  福运是辞退了河运队的职,自动来的。当他知道金狗与小水事情坏了的消息之后,他骂田家,发誓再不给田家麦秋二料去出劳力,骂金狗,竟当着矮子画匠骂。他心疼小水,但却不会给小水说宽慰话,就亲自跑到铁匠铺,提出给麻子做帮手。他人瞎,心里明白,做帮人呆在铁匠铺了,他可以保护和协助这老的老、少的少,他福运有气力,能下得苦。可是,麻子先是并不收他,嫌他笨,将来铁匠活计必是学不精到。福运却一心要来,头一次练习抡锤,用力过猛,就扭了腰,几日不能活动,让正骨大夫来治,大夫让他在院子走,趁不注意,猛地上去朝背上蹬了一脚,福运倒在地上,疼得汗如滚豆,却未吱声,爬起来腰却好了。麻子也就看中了福运的不吱声,将他收下了,说:“你舍得下苦,耐头大,是能打得铁。可你心实,机灵却比不得金狗!”提起金狗,麻子就脸色大变,骂他一顿娘,将烧红的铁夹出来,锤打得雨点一般,铁屑四溅。
  日子就这么又恢复起来,过去的一日过去,要来的一日要来。铁匠铺里生意红火,见天来定货的、买货的,修理家具的,川流不绝。麻子后来渐渐发现,来铺子做生意的人,一边捡货,一边用眼偷偷地看小水,先是以为人家企羡赞美小水的漂亮能干,并不在意,些微觉得几分骄傲,但终发觉那看小水的神气不对,心里顿生蹊跷。一日出得铺门,见两个人正指着去挑水的小水,一个说:“就是她,被州河船上的金狗甩了!”一个说:“长得真疼,能甩怕是嫌破烂货吧,听说还是个寡妇,寡妇有好的吗?”回头见了麻子,忙噤了口,面朝街墙再不言传,遂一溜烟跑去,笑得哧哧哈哈的。
  麻子知道街巷里人全知道小水是金狗不要了,大觉辱没,回来又不能冲小水发火,只痛惜可怜,当天就睡倒了。
  外爷一病,小水终日精心伺候,麻子就拉住小水,泪水汪汪,说:“我小水命苦!”连声骂金狗,骂得咳出一口血来。福运更是里里外外做小水的帮手了,包每日挑水,买菜,给师傅抓药,买主上门还得和小水出去做铁活。
  小水感恩不尽,说:“福运,为了我们真苦了你!等爷爷病好了,铁活做得多,我让爷爷一月付你两个月的工钱!”
  福运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啥?我不盖房,不置地,不要老婆不要娃,手里钱拿多了还瞎事哩!金狗还不是为了去挣几个自在工作的钱坏了心的?”
  小水说:“福运,可不敢胡说!”
  福运说:“怕什么?我在仙游川就写了,‘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金狗当船工时,他还算个好人,才要当干部了,就没好人的味了!”
  小水知道福运气大,就不再论说下去。福运却担心小水不放心他,就回到仙游川,料理了一下地里庄稼,将家的几床铺盖,几麻袋粮食收拾好,想实实在在到铁匠铺长期呆下去。
  仙游川里,田中正来到了画匠的家里,告诉说金狗已正式通知录取,趁金狗要走之前,他们田家想把孩子的婚事举行个仪式,田中正说:“本来这是你家办的,你就免了吧,在我家举行,我那儿方便的,你看怎么样?”画匠心里说:金狗是我的儿子,儿子订婚当然是在我家,叫到你家去,你是在招女婿吗?但画匠没有说出来,他点头同意了。这天金狗爹催金狗快去,甚至是老子帮着墙高的儿子换了衣服,推他提了礼篮去了田家。
  田家的客满座,全都是两岔乡地方有头有脸的人。热热闹闹了一个中午,金狗出了田家大院上厕所去小解,看见了七老汉和福运匆匆地从村巷里往河边走。金狗叫了一声,人家没有作答,撵上去再问:“福运,你怎么回来了,听说你去打铁了?”
  福运说:“你听谁说的,你还打听这事!”
  金狗说:“这是要往哪里去?”
  福运说:“白石寨铁匠铺呀!”
  金狗说:“我也去!”
  福运说:“这阵你还去呀?田家的人几十年里都不下河的!”
  金狗气得吼道:“谁是田家人?”
  福运也凶了:“英英要是没她叔,你要不要?”
  金狗一拳打在福运心口上,福运一跤跌坐在地上。福运虽然力大,却毕竟怯金狗,当下要爬起来扑上去拼命,七老汉挡住了。金狗兀自去了河岸,跳坐在停泊的那只柴排上。
  不远的渡口上,韩文举在一眼一眼看着金狗,一口一口朝河里吐唾沫。唱起了早已遗忘,忽又记起的年轻时候所唱的船工谣:
  没奈何,走州河
  手把篙,腿哆嗦
  三百水路四百滩
  龙王争来那个阎王夺
  没奈何,走州河
  纤锯身,石割脚
  厘局、船霸是催命鬼
  凄惶更比那个石头多
  没奈何,走州河
  眼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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