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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白雀神龟-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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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勒延陀和昆天王东营的摩擦不断,两路人马打得乌烟瘴气。瀛棘王退避至数百里外的温泉河边,本来是他定下的坐山观虎斗之策,若能耐着性子不理不问,等待最后的结局,那么一切就都不同了。只可惜,终究还是出了岔子。一个女人最终种下了相互杀戮的祸根。
  蛮舞原的边界上,来自狼骑的抢劫日见增多,我外公蛮舞王接报后生气地说:“我们和瀛棘互为姻亲,急难时我们还援助过他们粮草,此刻他怎么能屡次骚扰我边境,难不成要逼我兴兵征讨不成?”
  古弥远反而笑颜逐开,他对蛮舞王说:“瀛棘内乱,御下自然松弛。这只是小事。有一件大富贵就摆在大王面前,看你能不能取了。”
  “此话怎讲?”蛮舞王勉强问道,自从大女儿死后,他越发变得畏畏缩缩,对蛮舞原之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了。
  “此刻瀛棘王既然有事,有能力的儿子又不在身旁,谁先赶回去,谁就有希望得大君之位。我草原历来有幼子守灶的说法,瀛台寂是你亲外甥,他来当这个新的瀛棘王是再合适不过了。你此时不送你外甥回去,更待何时?”
  这话传了出去,我的帐篷里登时乱成了一团。楚叶他们听说有回去的可能,都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他们把刀子磨了又磨,用碎石子把马鞍上的银饰擦得亮晃晃的,他们的脸上变得喜笑颜开。在这里虽然吃好穿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他们等啊等,等到了草叶黄了,秋风凉了,却还是没动静。
  我外公蛮舞王犹犹豫豫,熬过了整整一夏。一天晚上,我们听到一匹快马从北方跑来,得得的马蹄声横穿过夜空下的平原。阴羽原传来了确切的消息,我舅舅蛮舞王突然下定决心,点起三千兵,交给一名游击将军统领,要送我回去。可是这会儿寒冬已至,路上已经行走不便了。
  古弥远在沙地上排演算筹。他皱着眉头把竹筹摆弄来摆弄去,似乎有点决断不下。我们围绕在帐篷里看着他。赤蛮在帐篷里走来走去,一边说我无所谓,一边把刀子拔出来又插回去,他搞得我们都紧张死了。
  我猜老师已经快算到结尾了,他手里还捏着最后两支筹,我们都等着他把它们摆放到那团令人眼花缭乱的算筹阵中,大合萨却突然哈哈一笑,然后起身离去,他的袍子带起了一股风。也许他已经在散乱的筹子中看出了什么。不过萨满教的星算术应该和古弥远的算法完全不同才对。他看出来了什么吗?
  古弥远没有把最后的筹子放下去,他用细长优雅的指头抚弄着它们,然后把它们收了起来,他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微微一笑:“已经迟了,事定不谐。不如不去。”
  贺拔蔑老懵懵懂懂地睁了睁左眼:“你说什么?”
  我失望的样子一定很明显,他安慰地摸了摸我的头:“还有机会,阿鞠尼。”
  “可他们怎么办?”我用大拇指点了点身后站着的楚叶和赤蛮他们。
  他们失望的样子如此明显,连我都看得出来。我不由得替他们伤心起来。我知道老师实际上没有算完最后的结果,虽然这表明了什么我不知道,大合萨也许知道,不过他不会告诉我们的,他是个油滑的大胖子。
  楚叶扶了扶额头。她其实是蛮舞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把远在千里之外的那片被厚厚大雪覆盖的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家。赤蛮干笑了一声,松手放开刀柄,轰隆一声坐了下来,就像条朝猎物扑上去的狼,最后却发现那只是堆风化已久的牛骨头。失望的气息弥漫在帐篷里。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转过眼珠来看我,似乎这会儿他们都想起我是主人了,只有我可以把他们从这种深切的失望情绪中拯救出来似的。
  古弥远也在看着我,他嘴角含笑,似乎在说:“找一条理由给我。”
  我眨巴着眼睛想,我确实可以想出一条理由——我说:“如果注定要死的话,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什么区别?”
  “哈哈!”古弥远仰天笑了起来,我已经是第二次这么对他说这话了。我第一次发现他额头上显露出一道不明显的皱纹,他也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确信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吧。
  “你真的要去?”他看着我的眼睛越是高兴,眉毛上显露出来的悲哀就越深。
  “我不怕死。”我昂着小脖子迷迷糊糊地说,这话是自然而然地溜了出来的。
  “死是死不了,”古弥远眼珠子灼灼生辉地瞪着我,看得我脸蛋发烫,最后他说,“只是徒增许多麻烦许多痛苦罢了——它和你想象的不会一样——你还是想去吗?”
  我其实是很怕麻烦的,于是就想说算了,但是后来我看着我身后的人说:“你看他们多开心。”
  “来,”古弥远一把提起我,带着我疾风一样卷出了帐篷,把他们都留在了里面:“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他的目光看起来比天上的一钩弯月还要锐利。他说:“你想知道大合萨给我读的是什么书吗?那是莲花师亲自加持的贝叶石鼓书,萨满教中奉为神圣典籍的预言书。那本书中预言北方将要出现一位最强有力的君主,大合萨认为这个人就是你。因为书上描述他往来于智慧和明亮的牙齿边,光洁的花在他心头开放,瘸子、瞎子和聋子如青鸟伴他左右……”
  “是我?”
  “是你,也可以不是你。还有别的,”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如果你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你将只能活到二十八岁,据我所知,将要发生的事情比书上描述出来的要可怕得多——你还想成为那样的人吗?”
  我吸了一口气问道:“如果我成为不了这样的人,他们就会死去吗?”
  “谁?”古弥远露出白如寒月一样的牙齿大笑,“不,他们会因为你成为那样的人而死去。”
  他的话语如同一阵热风灌进我的头颅,在里面轰轰作响。我失神地望了望天空,空洞的眼眶里甚至容纳不下月亮的影象。他在我耳边轻言细语:“你会失去许多东西,多得无法想象,多得无法承受——只有冷漠能保护你自己。把心冻结起来吧,然后告诉我,你要不要做这样的人。”
  我点了点头。
  他肃然而立,整理衣冠,对我三次舞蹈拜服。我知道这是东陆上最大的礼节。他站起身来,看着我哈哈大笑:“我的苦难,也就要开始了。”
  回去的那一天,我们身后的队伍看不到尾。旌旗飘扬,马蹄如潮。云罄来送我,她骑在小白马上,把一块祖母绿雕刻的豹子护身符送给了我。绿色的豹子是蛮舞的图腾,我知道那是她满周时蛮舞王送给她的礼物。我把它挂在了脖子上,让它在那儿晃啊晃的。
  “为什么要走,你在这过得不开心吗?”她问我。
  “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我好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挺起了胸膛跟她说。
  “我不想让你走……”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会做个好女孩,我再也不打你了。只要你不走,我会一直不打你……”她的双眼飞快地眨着,眼泪很快流了下来。
  我说:“等我回去了,我会有自己的奴隶,我可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他们。”
  她突然冲上来,狠狠地甩了一鞭子在我脸上。
  “我要让你记住这一鞭子,记住我!”她喊道,然后转身疾驰而去。
  我气愤地摸着脸上肿起来的鞭痕喊了一声。贺拔蔑老他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却不过来帮我。
  古弥远也来送我。
  “老师,你不和我一起走?”我问他说。
  “当然不,”他笑着说,“若和你一起去,不过是案板上多一块肉罢了。”
  “这是我失去的第一件东西吗?”
  “你什么都不会知道。”他坦然地言道。
  我老师的笑谑让我感到了背叛的滋味。
  “哦驾!”我赌气地大喝了一声,拨马向北跑去。我的瀛棘伴当们紧随在我的身后。
  我们没办法像古弥远那样穿过半冰冻的月牙湖向北走,只能向东北兜个大圈子过去,就在这最冷的天里,在这能把人的眼皮和嘴唇冻掉的日子里,三千人的蛮舞队伍缩手缩脚,逶迤着向北方走去。他们可没有大合萨的秘药帮忙,全都被冻个半死。马厚厚的冬毛皱缩了起来,骑者低着头,把两只手笼在腰里,抖抖索索地缩在马背上。风从前路上猛烈地吹来,简直是寸步难行,每一脚踏下去雪都要没到马的膝盖。这些艰难的路让他们叫苦不迭。我们在这样的路上走了一个月,又行入到陡峭的山地里。
  “翻过前面的大坂,就是大望山口了吧?”蛮舞的那位游击说。他是个面色焦黄的中年人,相貌忠厚,模样更像个牧民而不像是将军。我始终记不住他的名字。大合萨微微点了点头,这五年来他老了很多,指认方向的时候似乎没有以前那么自信了。
  风大得如洪水一样冲刷得人马仿佛要摔倒,队形也被吹成一道扭曲的线。游击在马上说:“长乐侯,今日是行不得了,就在大坂这边扎营休息吧。积蓄点力气,明天好翻过去。”
  我不停能听到水声,但看不到水在何处,如果龙牙河就在我们脚下,那也要在冰面下大约十来尺深的地方才会有水吧。我站在那儿,往前往后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于是拿不定主意。我那时候似乎已经被风吹傻了。
  赤蛮骑着匹劣马跑了上来,他一副喜滋滋的模样,没戴帽子,头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了什么高兴。这五年来,他已经完全长成了一条青壮大汉,只是他的马瘦了吧唧的,还是从瀛棘骑过来的那匹老马,背上的毛都被磨秃了。他始终没能骑上更好的马,我对他有几分愧疚。
  “哎,等回瀛棘了,我帮你搞匹好马。”我说。
  “不急。”赤蛮笑呵呵地回答,“我到前面去探探路吧。”我一点头,他就回头招呼了十来个人,往前冲去。
  突然间,风里头就冒出了些不祥的陌生气息,如同猫的喷嚏般轻微。我想把他们喊回来,可是我的喊叫声淹没在一声巨响里。赤蛮和那十来名轻骑已经随着那一声响,连人带马,在雪地里一个巨大的陷阱里陷了下去。风把腾起的雪雾卷了起来,直飞上半空,如同平地里立起一个巨大的雪柱。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如蝗羽箭登时从两侧的山坡上飞了出来,交织着铺满了天空。蛮舞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把手从袖筒里抽出来,就如同镰刀收割的牧草般成片地倒下了。在我喊那一句话的时候,老护卫贺拔蔑老突然间睁开朦胧的睡眼,将我一把从马上拖了下来。我的小红马一瞬间身上就插满了箭支,看上去如一只豪猪。
  空气里瞬时布满了箭支穿越而过的飕飕声、箭羽抖动时发出的嗡嗡声,还有成群的人的惨叫声。蛮舞的兵们反应过来,开始向山路两侧散开,躲避乱箭,结果又踩上了撒在雪里的铁蒺藜和路边更多的陷阱。搭钩四下里冒出来,往掉到陷阱里的兵丁身上搭去。还有一些长矛手提着长长的铁矛也从路边的雪地里冒出来,朝坑里乱搠。敌人原来就藏在离我们那么近的地方,这让我颇为懊恼,如果是我老师在,他一定会更早发现风里的味道。不过,我睁着眼睛愣愣地想,就算我先发现了埋伏,又能怎么样呢,这三千人拥挤在狭长的山道上,转身逃命都没办法做到啊。再说逃回去又能怎么样呢?我没想到这么快就为自己回瀛棘的决定后悔起来。
  我还在这么乱想,周围的箭可一刻没有停过飞来,要不是贺拔蔑老护着我,我大概会变得跟小红马一样。他不但护着我还护着楚叶。贺拔蔑老和楚叶的马也都被射倒了。他拉着我们蹲伏在三匹死马之间,这样目标就小了很多。不多的射准了的几支箭被他轻轻一磕就偏了方向,不再对着我的脑门,而是擦着鼻尖飞过。他实在是懒得很,一会儿张张左眼,一会儿张张右眼,对那些原本就要擦过我们身边的箭一眼也不看,一刀也不多出。
  相比之下,蛮舞的那位游击将军的刀子就挥舞得很漂亮,很讨人喜欢。他喘着粗气把刀子舞成一个光球,方圆一丈内的箭都被他带到。可惜他缺乏后劲,舞着舞着就突然不动了,然后就按着刀凝固在死马上,我看到他肚子上和背上已经插上了七八支箭。
  大合萨依旧骑在自己带到蛮舞的那匹灰马上,他的光头在混乱的队伍中十分醒目,这反而让他在混战中不会被误伤。
  草原上的人都认为合萨是神的代言人,伤害了合萨的罪孽是极其深重的。除非神从某个合萨身上收回了自己的眷顾,否则杀死了一位合萨的人会有很可怕的后果,他的身上会长满脓疮,他的牛羊会七孔流血而死,他娶再多的妻子也会没有子嗣。
  多半没人愿意去射一位合萨,试试这种诅咒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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