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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作品集-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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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老爷,我……我……我……怎么,……怎么好呢!现在连被褥都没有了。”
  质夫默坐在了好久,才慢慢地安慰她说:
  “偏是龙庵这几天病了,不能过来看你。但我已经同他商量过,大约他与许明先总能帮你的忙的。”
  质夫看看她的周围,觉得连梳头的镜盒都没有,就问她说:
  “你现在有零用钱没有?”
  她又哭着摇头说:
  “还……还有什么!我有八十几块的钞票全摆在箱子里烧失了。”
  质夫开开皮包来一看里面还有七八张钞票存在,但拿给了她说:
  “请你收着,暂且当作零用罢。你另外还有什么客人能帮你的忙?”
  “另外还有一二个客人,都是穷得同我一样。”
  质夫安慰了她一番,约定于明天送五十块钱过来,便走回学校内去。
  八
  耶稣的圣诞节近了。一九二一年所余也无几了。晴不晴,雨不雨的阴天连续了几天,寒空里堆满了灰黑的层云。今年气候说比往年暖些,但是A城外法政专门学校附近的枯树电杆,已在寒风里发起颤来了。
  质夫的学校里,为考试问题与教职员的去留问题,空气紧张起来。学生向校长许明先提出了一种要求,把某某某某的几个教员要去,某某某某的几个教员要留的事情,非常强硬的说了,质夫因为是陆校长聘来的教员,并且明年还不得不上日本去将卒业论文提出,所以学生来留的时候,确实的覆绝了。
  其中有一个学生,特别与质夫要好,大家推他来留了几次,质夫只讲了些伤心的话,与他约了后会,宛转的将不能再留的话说给他听。
  那纯洁的学生听了质夫的殷殷的别话,就在质夫面前哭了起来,质夫的灰颓的心,也被他打动了。但是最后质夫终究对他说:
  “要答应你再来也是不难,但现在虽答应了你,明年若不能来,也是无益的。这去留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讲罢。”
  同事中间,因为明年或者不能再会的缘故,大家轮流请起酒来,这几日质夫的心里,被淡淡的离情充满了。
  有一个星期六晚上,质夫喝醉了酒,又与龙庵、风世上鹿和班去,那时候翠云的房间也修益好了。烧烧鸦片烟,讲讲闲话,已经到了十二点钟,质夫想同海棠再睡一夜,就把他今晚不回去的话说了。龙庵、风世走后,海棠的假母匆匆促促地对质夫说:
  “今晚对不起得很,海棠要上别处去。”
  质夫一时涨红了脸,心里气愤得不堪,但是胆量很小虚荣心很大的质夫,也只勉强的笑了一脸,独自一个人从班子里出来,上寒风很紧的长街上走回学校里去。本来是生的闷气儿的他,因想尝尝那失恋的滋味,故意车也不坐,在冷清的街上走向北门城下去。他一路走一路想……
  “连海棠这样丑的人都不要我了。啊啊,我真是世上最孤独的人了,真成了世上最孤独的人了啊!”
  这些自伤自悼的思想,他为想满足自家的感伤的怀抱,当然是比事实还更夸大的。
  学校内考试也完了。学生都已回家去了,质夫因为试卷没有看完,所以不得不迟走几天,约定龙庵于三日后乘船到上海去。
  到了要走的前晚,他总觉得海棠人还忠厚,那一晚的事情,全是那假母弄的鬼。虽然知道天下最无情的便是妓女,虽然知道海棠还有一个同她生小孩的客在,但是生性柔弱的质夫,觉得这样的别去,太是无情。况且同吴迟生一样的那纯洁的碧桃,无论如何,总要同她话一话别。况这一回别后,此生能否再见,事很渺茫,即便能够再见,也不知更在何日。所以那一晚质夫就作了东,邀龙庵、风世、碧桃、荷珠、翠云、海棠在小蓬莱菜馆里吃饭。
  质夫看看海棠那愚笨的样子,与碧桃的活泼,荷珠的娇娆,翠云的老练一比,更加觉得她可怜。喝了几杯无聊的酒,质夫就招海棠出席来,同她讲话。他自家坐在一张藤榻上,教海棠坐在他怀里。他拿了三张十元的钞票,轻轻的塞在她的袋里。把她那只小的乳头捏弄了一回,正想同她亲一亲嘴走开的时候,那红鼻子的卑鄙的面貌,又忽然浮在他的眼前。
  质夫幽幽的向她耳跟前说了一句“你先回去罢,”就站了起来,走回到席上来了。海棠坐了一忽,就告辞了,质夫送了她到了房门口,想她再回转头来看一眼的,但是愚笨的海棠,竟一直的出去了。
  海棠走后,质夫忽觉兴致淋漓起来,接连喝了二三杯酒,他就红了眼睛对碧桃说:
  “碧桃,我真爱你,我真爱你那小孩似的样子。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家太看轻了。办得到请你把你的天真保持到老,我因为海棠的缘故,不能和你多见几面,是我心里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可是你给我的印像,比什么更深,我若要记起忘不了的人来,那么你就是其中的一个。我这一次回上海后,不知道能不能和我的姓吴的好朋友相见,我若见了他,定要把你的事情讲给他听。我那一天晚上对你讲的那个朋友,你还想得起来么?”
  质扶又举起杯干了一满杯,这一次却对翠云说:
  “翠云,你真是糟糕。嫁了人,男人偏会早死,这一次火灾,你又烧在里头,但是……翠云……我们人是很容易老的,我说,翠云,你别怪我,还是早一点跟人吧!”
  几句话说得翠云掉下眼泪来,一座的人都沉默了,吴风世觉得这沉默的空气压迫不过,就对质夫说:
  “我们会少离多,今晚上应该快乐一点,我们请碧桃唱几出戏罢!”
  大家都赞成了,碧桃还是呆呆的在那里注视质夫,质夫忽对碧桃说:
  “碧桃,你看痴了么?唱戏呀!”
  碧桃马上从她的小孩似的悲哀状态回复了转来,琴师进来之后,碧桃问唱什么戏,质夫摇头说:
  “我不知道,由你自家唱罢!”
  碧桃想了一想,就唱了一段打棍出箱,正是质夫在游艺会里听过的那一段。质夫听她唱了一句,就走上窗边坐下。他听听她的悲哀的清唱,看看窗外沉沉的暗夜,觉得一种莫名其妙的哀思忽而涌上心来。不晓是什么缘因,他今晚上觉得心里难过得很,听碧桃唱完了戏,胡乱的喝了几杯酒,也就别了碧桃、荷珠、翠云,跑回家来,龙庵、风世定要他上鹿和班去,他怎么也不肯,竟一个人走了。
  九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晚上,A城中的招商码头上到了一只最新的轮船,一点钟后,要开往上海去的。在上船下船的杂闹的人丛中,在黄灰灰的灯影里,质夫和龙庵立在码头船上和几个来送的人在那里讲闲话。围着龙庵的是一群学校里的同事和许明先,围着质夫的是一群青年,其中也有他的学生,也有A 地的两个青年团体中的人。质夫一一与他们话别之后,就上舱里去坐了。不多一忽船开了,码头上的杂乱的叫唤声,也渐渐的听不见了。质夫跑上船舷上去一看,在黑暗的夜色里,只见A地的一排灯火,和许多人家的黑影,在一步一步的退向后边去,他呆呆的立了一会,见A省城只剩了几点灯影了。又看了一忽,那几点灯影也看不出来了。质夫便轻轻的说:“人生也是这样的吧!吴迟生不知道在不在上海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初稿
  一九二四年十月改作
  原载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十六日——二十四日北京《晨报副镌》
  
  
  


人妖
  …
  一
  自己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而母亲还把自己当作小孩子看。自己在学校里已经要念原本的西洋史了,而母亲好像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初读国语读本的小学生看。他对于这事,胸中每抱着不平,但这些不平到如今却未尝表现出来过,不过今天的不平太大了,他怎么也想对他母亲反抗一下。
  像这样不寒不热的初冬的午后,天上也没有云,又没有风,太阳光照得格外温暖的这午后,谁愿意会在那里?虽则说伤寒病刚好,身体衰弱,不能出外,但是已经吃了一礼拜多的干饮,下床之后,也有十多天了。自己觉得早已回复了原状,可以到户外去逛逛,而母亲偏不准自己出去。
  “若是我不许出去,那么你们又何以要出去呢?难道你们是人,我不是人么?”
  他想起了午膳后母亲刚要出去之先命令他的几句话,心里愈觉得气愤:
  “乖宝,你今天乖些,一个人就在家里玩罢,娘要上市场去买一点东西,一忽儿就回来的!”
  他当时就想硬吵着跟母亲出去的,但是听了他母亲的这几句软话,就也不能闹脾气了。并且母亲临去时对他的那一番爱抚和贴上他颊上来的一张柔腻的脸子,使他不得不含了微笑,送她上车。他站在门口,看见自家家里的车影,在胡同的拐角上消失的时候,心里忽而感得了一种寂寞,这种寂寞,一瞬间后,又变成了一种不平。母亲的洋车,在拐角上折向南去之后,他忽而想哭叫着追赶上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得已只好闷闷的回到上屋里来。
  在屋里坐了一忽,从玻璃窗里看出去,看见了院子里的阳光和清朗的天空,他的不平之念,又一时增长了起来。
  “要反抗,要反抗!”
  他心里这样的想着,两脚就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走了几遍。他觉得屋里的器具,都是使他发恼的东西。尤其是坐在套间里做针线的那两个老妈子,是他的狱卒,是他的仇敌。他恨恨的走了几圈,对套间里看了几眼,就从上屋里走到院子外的门口去了。
  二
  走出了大门,看看胡同里的行人,和路上的太阳光,他心里虽感着了一种被解放的愉快,但同时又起了一种恐惧:
  “我竟反抗了,今天不要遇着坏事才好!”
  他心里这样的疑惑了一下,又想遵了母亲的命令跑回家去,但他脚还没有走转,背后却来了一乘人力车,一个中年的车夫,对他笑着说:
  “坐车!拉您去!”
  模模糊糊坐上了车,车夫问他往什么地方去,他想了想,一时计无所出,只说了一声“城南游艺园”。车夫就放开脚步往南跑前去了。
  正是午后两点多钟,北京城内的住民上市的时候,洋车一走到四牌楼大街,他就看见了许多四向分跑的车辆行人,坐在车上的,也有中年的男子,也有少年的女人,他觉得一条大街,今天对他特别的趣味。因为他有一个多月伏居在纸窗粉壁的屋里,不上这大街上来了,所以路上来往的行人,和两旁的店铺招牌、在他眼里都觉得新奇得很,非但如此,就是覆在他头上的一弯青淡的晴空,和前面一直看到顺治门为止的这条长街的远景,也好像是梦里的情形,也觉得非常熟悉,同时又觉得非常生疏似的。
  车过顺治门的时候,他病前常感得的那种崇高雄大的印像,和人类忙碌的感想,又回复转来了,本来是肥白的他的脸色,经了这一回久病,更白得爱人。大约因为阳光温暖的缘故,他的嘴唇,今天比平时更红艳得可怜。额上乱覆在那里的一排黑长的头发,与炯炯的两只大眼的目光相映,使见他的人,每能感得一种英敏的印像。穿在瘦弱的身上的那件淡灰色的半旧鸡皮绉灰鼠皮袍,和脚上的那双黑缎子的双夹梁鞋,完成了他的少年特有的那一种高尚的美。他坐躺在车上,一路被拉出城去,往北来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幼,没有一个不定神看他几眼的。
  在游艺园门前下了车,向口袋里一摸,他摸不出小毛钱和铜子来,没有办法,只好伸手到袍子里面夹祆袋里去取出那张十圆的新钞票来兑了。这张钞票,系前天晚上母亲向C银行取来的新发行的票子。因为新洁可爱,且背面的花纹很好玩,他当时向母亲要了收藏在那里的,在买门票的地方买了一张票子,拿了找还的零钱,仍复回出来付了两毛钱给车夫,他就慢慢的踏进游艺场去,往各处走了一遍。他的心里,终觉得不大安泰,母亲的那一副含愁的面貌,时时在他的目前隐现:
  “还是回去了吧!母亲怕已回到了家里。”但是一阵锣鼓的声响,却把这自悔的柔情搅乱了。进了包厢坐定之后,他看见戏台上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台角上的锣鼓,倒敲得非常起劲,停了一会,锣鼓声息了,一个穿红裤的美人,反绑了手跟着两个兵士,走了出来。
  “难道他们要杀她么?可怜可怜!不知她犯的究竟是什么罪?”
  他看看她的凄艳的态度,听听她的哀切的歌音,竟为她抱了十二分的冤屈,心里只在哀求赦免这将受死刑的少女。
  三
  他受了戏中情节的感动,不知不觉竟忘了心中违背母亲的忧虑,看完了两出悲剧。最后一出的头上带雉毛,背后拖狐尾的胡子上台的时候,他听见背后忽而发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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