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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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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长这会儿倒镇定了,平静地说:“还按着翟广泰同志干吗?还不快放开他!”
  于是几双牢牢按着老广泰的手放开了。
  老广泰对翟村的人们说:“你们要砸县委呀?把家伙都给我放下!”
  翟村的人们一个个回头瞧,见警卫班虎视眈眈堵在门外边,第一次都不听从老村长老书记的话了,谁也没把“家伙”放下。
  老广泰也不再喝迫他们。他掏出烟盒,吸起烟来。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一个人身上。
  老广泰将那支烟吸得差不多了,就用目光四处寻找什么。
  县长猜到了他在寻找什么,陪着小心说:“烟灰缸也被你摔碎了,烟头你就踩灭在地上吧!”
  于是老广泰只好将烟头扔在地上,狠狠一脚踩灭。
  他往起一站,瞪着县长说:“县长,我主意已定,今天当着县里这些同志的面,当着我们翟村几位支委的面,我郑重宣布退党了!从今往后,党在翟村的事,我就不负责任不尽义务了,啥时候俺们农民打的‘白条’、‘绿条’一总地兑现了,我翟广泰重新争取入党!重新经受入党考验!”
  他这番话说得相当平静。
  县长默默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向他。
  他摇了摇头。
  县长就自己吸着了那支烟,默默吸了几口,注视着他的脸说:“翟广泰同志,我希望你能及时收回你的声明,不要感情用事。”
  县长的话也说得相当平静。但是那一种平静的语调之中,隐含着不容忽视的警告意味儿。县长的脸,当时严肃得像一位正在法庭上执法的审判长的脸,甚至简直就可以说,像一张即将张贴的布告。
  然而翟广泰的决心已坚如磐石,任谁的话都不能使之动摇了。
  他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是——“不!”
  翟村的这一位老农,将那一个冷冷的“不”字一说完,谁都不看,抬腿就走。翟村跟来的人们,都仍操着“家伙”,有意无意地护着他,随之而去。从县长办公室至院子里,他们觉得他一总儿推卸掉了责任感义务感什么的,似乎年轻了几岁,步子也似乎轻快了……
  然而老广泰离开县委大院没多远,站住不走了,众人便也一齐站住了,疑惑地望着他。都以为他后悔了……
荒弃的家园(7)
  不料他哇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义无反顾地率领着翟村的干部们来的,结果却是昏迷不醒地被轮着背回了翟村……
  第二天,翟村的农民们全体出动,在县委大院门前黑压压坐了一片……
  第三天赶来了更多的其他村里的农民……
  于是整个县城被震动了,地委被震动了,省委被震动了……
  县长引咎辞职了……
  县委书记从省党校惶惶然地赶回来了……
  省里拆东墙补西墙,还以省委名义向几位名声赫赫的“大款”开口借,才十万火急地临时筹措到一笔款,先替县里还了欠农民的债……
  一场风波总算消散。农民中惟一付出代价的是老广泰。县委、地委向各村发出联合通告,措辞严正地开除了他的党籍,取消了他县人大代表的资格……
  县长离开本县之前,去到翟村一次,向翟村人道了歉,并深深鞠了一躬。之后他光临了老广泰家。
  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他们一个躺着,一个盘腿坐在炕上,推心置腹地长谈了一番。
  老广泰说:“县长,我很抱歉啊!我那么做,是万不得已的啊!”
  县长说:“你现在连党员都不是了,我也不称你同志了。就叫你翟老汉吧。翟老汉,我也很抱歉啊!县委向农民们打白条,也是迫不得已的啊!”
  老广泰说:“我明明是当众宣布退党在先,县委地委为什么还要在其后下一道红头文件开除我呢?这不等于是存心整治我吗?”
  县长说:“翟老汉,毕竟的,你是在过党四十多年的人,怎么竟也问得这么没常识呢?”
  老广泰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其实我心里明白,不过是想从你口中讨句哄人的话。”
  县长也苦笑了一下,也用自嘲的口吻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县长了。连说句哄你的话的资格都没有了。我还巴不得谁来哄哄我呢!”
  老广泰望了县长几秒钟,内疚地说:“县长,我不是成心要把你闹倒,真的!你信吗?”
  县长点点头说:“我当然信。咱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干吗存心要把我闹倒呢?”
  “县长啊,农民们也不是成心要把你闹倒哇!他们是因为有地眼瞅着不能种了才……”
  县长用手势制止住他的话,叹口气说:“这我也知道。我调来还不到半年,没什么受农民们拥护的政绩,也没什么被农民们憎恨的劣迹嘛!农民们干吗非闹倒我不可呢?一袋碳氨已经四十多元了,一袋尿素已经九十多元一百来元了,一袋二氨一百五六十元,再加上水费、电费,农民们辛辛苦苦半年,按最好的收成算,一亩地也不过就落个三百多元钱,遇上平年,就等于白干。遇上灾年呢,不用遇上大灾年,只要遇上小灾年,一亩地就会赔上几百元,种十亩地的人家就会赔上几千元。几千元就可能压得农民几年内喘不过气儿,翻不过身。这些,我这个当县长的都知道的。前任县长向农民打了两年白条,我能一上任就都替他还清了吗?县里底子薄,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神仙!我像一个钱搂子似的,到处搂钱,却只不过替前任还了农民一点点,可自己这一届又对农民欠了新债!……”
  老广泰从枕下摸出烟递给县长。
  县长吸了几口,摇头说:“不谈这些了!”
  老广泰同情地说:“我又没烦,不是在认真听着嘛!”
  县长又吸了几口烟,叹气说:“今年我为什么向农民打‘绿条’呢?起先是这么想的,不能白欠农民的!还那一天,得连利息一块儿还!我也是从农民家庭出来的,我是体恤农民的!我这任县长向农民打的欠条。不光颜色不同,实际上内容也要有所不同。可常委会上一讨论,把我的想法彻底否了!常委们说,利息?你到时候从哪儿来钱又还欠债又还利息?我说不知道。常委们说你不知道怎么敢预先许愿?我没话说,就这么给否了……”
  “那,县委每年的钱都用到哪儿去了?”
  “修公路。不是都说要想富先修路吗?盖了十几所小学校。孩子们没地方念书行吗?拨给了一些县办企业发工资,不发工资,总共几千工人怎么生活?按倒葫芦起来瓢,反正不是农民们把我闹倒,就是县办企业的工人们把我闹倒……现在,终于好了。我的刑期提前结束了。我很感激你呢!……”
  老广泰有些不解了。
  县长如释重负地说:“不是你们农民把我闹倒了,我有什么正当的理由离开这个县啊!是这个县的农民们成全了我呀!”
  老广泰说:“县长,你也不必感激我。因为农民们去闹县委,并不是我煽动的。我只不过没能力再靠权威压住他们了。”
  县长说:“我知道不是你煽动的。我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所以我离开之前,才来向你告个别嘛!我不愿见你,那是因为我怕面对你提出的问题!不愿正视它。有时候甚至自欺欺人,恨不能要忘了问题的存在。翟老汉,今天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可都是大实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说哪了!你可千万别给我扩散。你不在党了,我还在党呢!档案转到哪儿还是个县级干部呢!我没你那种勇气什么都不考虑了……”
  老广泰眼睛湿了。他抓住县长一只手,紧握着,发自内心地说:“县长,话不在多,我重新看你了!我……反而会想你的……去到哪儿,托人捎个口信儿来……”
荒弃的家园(8)
  县长以后并没有托什么人捎什么口信儿来,老广泰自然也就不知道县长究竟调往何处了……
  不久,翟村的几名支委也在一天早晨向老广泰告别。他们说他们要到外地打工去,以后不再种地了。
  老广泰极力反对。
  但是他们提醒他,别忘了他已经不是支书不是村长了。他们不过是来向他告别的,而并非是来请他批准的。
  “那你们就干脆也别来向我告别!”
  他大发脾气。
  待他发过脾气以后,他们平平静静地说,一向视他为可敬长者,怎么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悄没声儿地一齐离开村子呢?
  他说,县里不是保证了,今后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吗?
  他们说,他们根本不相信一切保证了。他们说,县里即使真的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那种子的价格、化肥的价格、农药的价格明摆着,还是要年年往上涨的,是县里的大小官们根本控制不了的,无能为力的。种地农民们不还是要吃亏的吗?农民们又不是天生的傻瓜,干吗一年年吃亏,一年年不“反思”哇?如今全国的人不都讲“反思”的吗?
  于是他们走了。像老广泰要去见县长时一样,步子是那么坚定不移,那么义无反顾,也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意味儿……
  仿佛是以他们为榜样,其后,一拨拨的,翟村的青壮农民们,相约着,扛着简单的行李卷,纷纷离开翟村……
  又过了不久,年轻的女人们,也背井离乡,身影消失在世界的四面八方……
  继年轻的女人们之后,纷纷离开翟村的是十七八乃至十四五的少女们,三十五六乃至四十五六的妇女们。有些腿脚利落的老太婆们,也鼓起闯世界的勇气,老当益壮地走了……
  现在,原本五百七八十口人的翟村,总共剩下了还不到六十口人。尽是些卧床不起的人,重病缠身的人,有残疾的人或神经有毛病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一个例外之人健康、俊美、青春勃发。
  这一个例外之人便是芊子……
  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即是事实。她觉得眼前这少年已因事实也近乎是一个小王八蛋了。她内心里渐渐滋生起一种想要毁坏掉这县中初二生的前程的念头,如同滋生起想要毁坏掉自己所没有而别人偏偏有的好东西的念头。不,不,不只是毁坏了就拉倒了的事儿,那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他的王八蛋哥哥了!还要同时利用他,利用了他还要叫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暗暗地用一条又一条正当的理由鼓励自己坚定那一种念头。于是她那张很好看的脸又变得和颜悦色可爱复可亲了。
  “不说惹气话了!更生,姐问你,那你晚上的时光怎么打发?”
  “看书。”
  “看书?你可真用功!一个人守着那空荡荡的破房子,又没电,还有兴趣看书?”
  “我点油灯看。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看书不是玩儿,是学习。学习不能光凭有没有兴趣的。”
  芊子终于不哭了。
  她两眼定定地瞪着更生,瞪得那少年心里直发毛。
  “我……我走了……”他站了起来,也不拿塑料袋儿,转身就要走。
  “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说。”
  “你说吧,我听着。”
  “准是你哥,那个王八蛋又勾上了别的女人,就不要我姐了!”
  “他们的事儿,具体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信你哥信上的胡说八道?”
  “那我还能信谁的呢?”
  芊子也站了起来。两眼仍定定地瞪着更生。
  “你可真懂事了!更生呀,姐一个人晚上在家里闷,你别只想着自己学习,晚上过来陪姐解解心烦行吗?”
  “这……”那少年犹豫起来了。芊子看出了,他分明不信任她的亲密。
  “姐求你了!”
  “那……好吧……”
  那少年答应得似乎有些勉为其难似的。
  “别装出这种样子!姐知道你一向心里是喜欢姐的。说不定,等你长大了,咱俩还有缘做了两口子呢!”
  那少年刷地红了脸,低下头去。
  于是芊子便在他脸上热辣辣地亲了一口,同时又问:“来不来?”
  “来……”
  “大声点儿!痛痛快快地说!”
  “来!”
  “保证?”
  “保证!”
  “这才是姐的好更生呢!”
  芊子在他另一边脸上也热辣辣地亲了一口。之后像个温良长姐似的,用手抚摸了他的头一下,替他将上衣往短裤里掖得更舒贴些,最后将他的塑料袋儿从地上拎起给他……
  那少年摇摇头,低声说:“都留给姐吃吧。其实……其实……我买了捎回来,就是想给姐的……”
  “真的?”
  那少年抬起头,眼睛亮亮地望着她大声说“真的!”他一说完,转身便跑了。
  芊子望着他背影,伸手掏出块糕点咬了一口,同时在心里骂了句:“小王八蛋!你哥已经是个抛妻弃子的狗男人了,你长大也准不是个好东西!”
  联想到姐姐,芊子也不由喑骂一句——“活该你个贱货!……”
  “芊子是不是你呀?”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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