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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卷一)-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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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地摸着喉咙,咽着唾沫)哦,我拿一桶金子换一桶水!可——(喘息)哪

儿有水?
焦花氏(咬住牙)哦,我的脚!仇虎怎么?
焦花氏这一脚都是泡,痛得钻心。
仇虎(暗郁)金子!
焦花氏什么?
仇虎你跟我跑出来只有苦。
焦花氏可我——我心里是舒服的。
仇虎人家看我是个强盗。
焦花氏(斩钉截铁)我是强盗婆。
仇虎人家逮着我就砍。
焦花氏我跟你生下儿子报你的仇。
仇虎可你——(感激地望着她,忽然)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焦花氏(执意地)我跟你一同到那黄金子铺的地。
仇虎(低头,看自己的丑陋)为什么单挑上我?
焦花氏(肯定地)就你配去,我——(低声)配去。
仇虎可是世上并没有黄金铺的城。
焦花氏有,有。你不知道,我梦见过。(忽然)你听!(远远似乎有火车疾驰的声

音)
仇虎什么?
焦花氏我们快出林子了!
仇虎怎么?
焦花氏(浮出一丝笑的影)火车?“吐——图——突——吐!吐——图——突

——吐!”你听不见?
仇虎(奇怪地望着她)哪里有!你在做梦。
焦花氏谁做梦?你听!(仿佛那火车愈驰愈远的渐渐消逝的声音)“吐——图——突

——吐,吐——图——突——吐!”你听,慢慢就没有了,(忽对仇
虎)现在就没有了。

仇虎(明白这些声音都是她脑内的幻相,哀怜地叹口气)嗯,金子,也许我到过那黄
金铺的好地方。可(愤恨地)我就思想起我在那块地方整年整月地日
里夜里受的罪,我做苦力,挑上块,挨鞭子,一直等到我腿打瘸,
人得了病,解到旁处,我才逃出来。那里的弟兄跟我一样受着罪,
死的死,病的病,那里黄金子倒是有,可不是我们用,我们的弟兄
一个一个瘦得像个鬼,(声音渐小)像个鬼,苦,——苦,——苦,。。
[塘边忽而青蛙叫起来。

焦花氏你听!这不是蛤蟆叫!
仇虎(谛听!)是,是蛤蟆!那么(狂喜)有水啦!
焦花氏(叫起)水!(忽而现出野蒿所遮掩的地带,望见一片水塘,颧抖地)哦,虎子!

水!水!(仇也跑出,花氏跑到塘边跪下取水,但为芦苇挡住,下不得手)

仇虎(颤颤地)水!水!金子,那儿有板!(指塘边的条板)上去,趴在上面
喝,你喝够了我再喝。(金子奔上巍巍的木板,趴在上面喝水,仇虎在塘畔芦苇
旁焦的地等候。这时由左面慢慢起一仲含糊的一面“哼”一面和的多少人的工作声,观众
听得见的,单调而沉闷,在月光下,传到耳里,其声诡异,不似人音。仿佛有许多冤苦的
幽魂在呻喊,而又不敢放声。仇虎耳朵竖起,忽然转过身来、出神谛听)

焦花氏(在木板上)虎子!虎子!你也来,有地方,我捧着水,你喝。

仇虎(目不转睛望着左面,机械地)嗯!
[由左缓缓踱出一对一对的人形,都是囚犯的模样,灰衣赤足,汗淋淋的,有的戴
着草帽,有的光着秃顶,有的执着汗巾。或者腰上挂系着铁链,或者足踝上拴着铁
链,多半瘦若枯柴,每两个系在一起。二人共抬一大筐土块,约莫有十人的光景,
一个个低下头,慢慢地前面“哼”后面“唉”,离着仇虎有半丈的距离,一对一对
走过去。

仇虎(张口)天!这不是他们?!
焦花氏(由木板走过来)虎子!虎子!你怎么不喝水!
仇虎(悸住)别说话,你听!

[由左面又走出一对囚犯,拾着水桶,桶上浮着瓢。前面的人拿铁铲,后面的拖着
铁锄头。“哼啊!”“唷啊!”“哼啊!”“唷啊!”
焦花氏听什么?


仇虎(仍然注视他们)听不见?就这样!就这样!“哼啊!”“唷啊!”

焦花氏(明白了他又生了幻相)哦,虎子!
'由左百走出一个魁伟的大汉,光着头,胳臂时挂着狱警的黄制服,帽子放在手里,
一只手提着皮鞭,身上只穿一件背心,汗水流下来。西瓜大的光头油亮亮,凶恶的
眼睛前瞻后望,时而摸着身上的手枪。回头向左瞻望,后面还有多少囚犯,在幽暗
的左面低沉冤愤地“哼啊!”“唷啊!”工作着,一直不停。这时前面的囚犯已把
土筐放下,大家揩汗,拿帽子当扇扇。

仇虎哦,(望着那狱警,不寒而栗地)他!他还没有死!

焦花氏虎子,走!走!你又看见什么?

仇虎(摇手)不,不。
[在右面休息的囚犯,有坐的,有蹲的,有斜靠在土筐上的,有立在那里偷偷与同
伴说话的,有低头不语的,有暗暗擦着眼泪的。这时中间有个满脸疤痕,一双长腿
的壮年囚犯,看见了仇虎一个人指指点点仿佛谈他。于是那有疤痕的汉子似乎招呼
仇虎,像在叫:“虎子,你,你怎么不来!弟兄们都在这儿。”

仇虎(忽然看见了他)这不是火车头么?(惊喜)火车头,火车头。(那有疤痕
的人车头连连答应招手,并且告诉其他的囚犯)我是虎子——小虎子!

焦花氏(拉着仇虎)虎子,你——你别这样!

仇虎(不顾她,他看见那帮囚犯一个一个向他望,都是惊喜而悲哀的神色,有的向池招手,有
的叫他不要来。仇虎举起双手,对着他们。内中有一个大鼻头的瘦个儿,举动滑稽,对他
拍手做脸,叫他快来)这不是老窝瓜么?老窝瓜,你们好么?(许多人都悲
哀地摇摇头,老窝瓜又在招手,一个个矮个满脸麻子的人劝阻他)不要紧,麻子爹,
我不去的,我逃出来了。(忽然对着那个擦眼泪的瘦弱的囚犯)喂,小寡妇,
你怎么还是在哭呀!(小寡妇抬头望望他,又低头哭泣。这时忽而一个满脸髭须的
黑汉子抄起一根扁担,仿佛要跑向仇虎,对他打去,旁边一个大嘴小眼睛的囚犯接住他)
赛张飞,你还记着那段仇,要打我么?野驴,你不用拉他,他打不
着我,我逃出来了!(愉快地)我逃出来了。(囚犯里似乎愈闹愈凶,那狱警
摹然回头,举起皮鞭向囚犯们乱抽下去。内中有人拉住狱卒,指着仇虎告诉这次争吵是为
了他。那狱卒听见便回首叮着仇虎,仇虎惧极,反身想跑,然而狱警仿佛一声大叫,虎子
便如老鼠僵立不动,那狱卒以鞭指他叉指右面的囚忆,意思叫他赶快回来做活,似乎在喊:
“滚过来!仇虎!”虎子一旁颤抖,低头)我去!我去!我去!

焦花氏(惊极)虎子,你别去!你别去!(但是看着仇虎恐怖的眼,只得放手,呆立在
那里)
[仇虎走进囚犯群,狱警吩咐他们与仇虎上了脚铐,令一个囚犯下来执鞭催促,仇
抬起土筐,随在后面走,一不个心,狱警呼打,那执鞭的囚犯就狠命打下。

仇虎(每打一下,不自主摸着背脊,喊出)啊!啊!啊!

焦花氏(苦痛地)哦!虎子!你喊什么?你喊什么?

仇虎(低声对着旁边的人)他打瘸了我一条腿,又想打瘸我第二条腿。(前面
的囚犯由右面走下,一个囚犯放下土担子,到水桶前喝水,又一个也在喝,又一个。。又
一个,仇虎在一旁羡慕,实在忍不下心里的渴,跑到水桶前面,拿起瓢取水。忽而那狱
警似乎大吼一声,走到面前,抢过皮鞭,把瓢子打下来,向仇虎乱抽去。仇虎忽而硬起来,
一声不哼。在狱卒喘息间,他忽而抢下他的鞭子,向狱卒打下)

仇虎我拚了,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狱卒忽而抽出身上的手枪,向仇施放,但是不见响声,枪子放不出去。

仇虎(狂笑)你也有这么一天,你的枪也不灵了。你还欺负我们,你还欺


负我们!现在你看我的!(抽出自己腰里的手枪,那些囚犯都退在后面,缩成一
团。狱警大惊,四处奔跑,仇虎连对他放了两枪,“砰!砰!”一切人形忽然不见。仇惊
愕地瞩视四周,望望用亮,俯视自己的脚下,并无脚镣的痕迹)哦,天啊!

焦花氏(一直被仇虎独自呼号迷惑住,现在才醒,棒一口水慢慢走过来)虎子,你喝口水。

仇虎(机械地)喝口水?(刚想低首喝——)
(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很清晰的鼓声一下一下打入人的耳鼓,森然可畏。

仇虎(对着花氏)鼓!鼓!鼓!(忽然)什么,还在这儿,还在这儿?(大叫)
我们中了邪了!(推开花氏捧水的手,拉住地由左面跑下)
(鼓声在这一场单调地响着。


第四景

[在黑林子里——夜四时半。
(林内小破庙旁。四面围起黑压压的树丛,由当中望进去,深邃可怖,一条蜿蜒的
草径从那黑洞似的树林里引到眼前。眼前是一片高低不平的草地,在那短短的野革
下藏匿着秋虫纵情地低唱。沿着那草径筑起粗细不匀的电线杆,靠外面的还清楚,
里面的很像那黑洞口里的长牙。靠右偏后立起一座颓落的半人高的小土厢,里面曾
经供祀个神祇,如今完全荒废。个庙前面一尺高的小土台原为插放香人,多少年风
吹雨打,逐渐夷平,小庙的土顶已经歪斜,远看,小庙像个座椅,前面的土台仿佛
是个小桌,有几块石头在旁边树立着。靠左偏前是一棵直挺挺的白杨,树叶在上面
萧瑟作响。树前横放一块平整的长石,上面长满青苔,不知哪年香火盛时,虔诚的
香客派来石工凿成平面,为人休息的。满林树叶甚密,只正中留一线天空,而天空
又为黑云遮满,不见月色,于是这里黑漆漆的,幽森可畏。偶尔凤吹过来,树叶和
电线的响声同时齐作,仿佛有野生的动物在林中穿过。
[仇虎扶着花氏由当中深遂的草径一步一步地拖过来,两人都是一身水泥。仇虎只
剩下一条短短沿边撕成犬齿的布裤,花氏的鞋也在水里失去,衣裙滴下水,裤子卷
得更高。包袱是在手里。仇虎一手举着手枪和弹袋,一手扶着屹氏,眼里忽然烧起
反抗的怒火,浑身水淋淋的。他回头呆望着更深的黑暗,打了一个寒战。忙匆匆地
走进。

仇虎哦!好黑,(不觉又怕起来)怎么又走进来这么个黑地方。金子,(觉得

花氏向下溜)金子!金子!
焦花氏(抬头,把眼前的头发掠过去)我——我真走不动了。
仇虎(指着眼前一块石头)那么,你坐下。(扶着她坐下)
焦花氏(打了个寒战)好冷!(希望地)赶过了这道水也许快出林子了吧。
仇虎(坐下)也许吧,赶过了河,路好像平整了点似的。
焦花氏(回头望)我们走的像是一条大路。
仇虎(叹一口气)反正鼓是听不见了。
焦花氏嗯,鼓没有了,(振作地)我们就要出林子。
仇虎(忽然兴奋地立起)嗯,出林子,出林子!出林子赶上火车也许——也

许天还没亮。(忽然仰望天空)怪,天上又不见月亮了。
焦花氏(不自主地也望上去)嗯,刚才好好的,怎么一会儿连个星星也没有?
仇虎(忽而惊吓失声)金子!
焦花氏怎么?
仇虎真的,一个星星也没有。
焦花氏我们不还有一盒洋火。
仇虎洋火只剩下两——两根了。
焦花氏那么我们怎么走?怎么走,
仇虎嗯,(失望地)怎么走?(坐在石头)黑,黑,黑得连颗星星的亮都没有。

怎么走?怎么走?

焦花氏(喃喃地)怎么走?(忽然走到白杨树下,跪下)哦,天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再露一会儿月亮吧、再施舍给我们一点点儿的亮吧!(哀恳地)哦,
就一会儿,一小会儿,天,可怜可怜我们这一对走投无路——

仇虎(暴声)金子,你求什么?你求什么?天,天,天,什么天?(暴躁地
乱动着两手)没有,没有,没有!我恨这个天,我恨这个天。你别求它,


叫你别求它!
焦花氏(觉得身上有洒下来的雨点)虎子!
仇虎什么?
焦花氏(慢慢地)天下了雨了。
仇虎你说你身上洒下来了雨点?
焦花氏嗯,我脸上也有。
仇虎那是我的血,我胳膊上的血甩出来的。
焦花氏(惊愕地)你又流了血了。
仇虎嗯!(暗郁地)这就是天!你求他做什么。
焦花氏(摇头)可怜,虎子,(坐在杨树前的长石上)今天一夜把你都逼疯了。
仇虎(愤恨)疯?哼,我得个疯。今天一天我像过了一辈子,我仇虎生来

是个明白人,死也做个明白鬼。要我今天死了,我死了见了五殿阎
罗,我也得问个清楚:我仇虎为什么生下来就得叫人欺负冤枉,打
到阎罗宝殿,我电得跟焦家一门大小算个明白。

焦花氏(怕他又说胡话)虎子,你听草里头!

(草里秋虫低吟。
仇虎什么?
焦花氏蛐蛐!
仇虎嗯。

[处远传来“布谷”的鸣声。
焦花氏(忽然愉快地)“咕姑,咕姑”。“咕姑。咕姑”。
仇虎(听了一刻,忽然。叹一口气)完了!没有了!
焦花氏(明白他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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