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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卷一)-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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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顾八奶奶向中门走。
顾八奶奶(得意地,对白露)你看我这个活祖宗!(被胡四拉了两步)再见啊!
胡四白露,再见。

[胡四把帽子戴好,向下一捺,与顾八奶奶一齐由中门走出。
(白露一个人走到窗前,打开窗户,静默中望见对面房屋的轮廓逐渐由黑暗中爬出
来,一切都和第一幕一般,外面的氛围很美,很幽静又很凄凉,老远隐隐又听得见
工厂哀悼似的汽笛声,夹杂着自市场传来一两声辽远的鸡鸣,是太阳还未升出的黎
明时光。
〔中门敲门声。

陈白露(未回头)进来吧。

[福升由中门进,微微打了一个呵欠。
陈白露(没有转身)月亭,怎么样?有点办法没有?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回转身)哦,是你。
王福升四爷叫我过来说,他不来了。
陈白露哦。
王福升他说怕这一两天都不能来了。
陈白露是,我知道。
王福升他叫我跟您说,叫您好好保重,多多养自己的病,叫您以后凡事要

小心点,爱护自己,他说。。
陈白露哦,我明白,他说不能再来看我了。
王福升嗯,嗯,是的。不过,小姐,您为什么偏要得罪潘四爷这么有钱的

人呢?。。您得罪一个金八还不够,您还要——
陈白露(摇头)你不明白,我没有得罪他。
王福升那么,我刚才把您欠的账条顺手交给他老人家,四爷只是摇头,叹

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
陈白露唉,你为什么又把账单给他看呢?
王福升可是,小姐,今天的账是非还不可的,他们说闹到天也得还!一共

两千五百元,少一个铜子也不行!您自己又好个面子,不愿跟人家
吵啊闹啊地打官司上堂。您说这钱现在不从四爷身上想法子,难道
会从天上掉下来?

陈白露(冥想)也许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王福升那就看您这几个钟头的本事吧。我福升实在不能再替您挡这门账
了。
陈白露(拿起安眠药瓶,紧紧地握着)好,你去吧。〔福升正由中门下,右门有人乱敲门,

嚷着“开门,快开门”。福升跑到右门,推开门,张乔治满脸的汗跑出来。
张乔治(心神恍惚地)怎么,你们把门锁上做什么?
王福升(笑)没有锁,谁锁了?
张乔治(摸着心)白露,我做了一个梦,I dreamed a dream。哦,可怕,可

怕极了,啊,Terrible!Terriblet 啊,我梦见这一楼满是鬼,乱


跳乱蹦,楼梯,饭厅,床,沙发底下,桌子上面,一个个啃着活人
的脑袋,活人的胳臂,活人的大腿,又笑又闹,拿着人的脑袋丢过
来,扔过去,嘎嘎地乱叫。忽然轰地一声,地下起了一个雷,这个
大楼塌了,你压在底下,我压在底下,许多许多人都压在底下。。。
[福升由中门下。

陈白露 Georgy,你方才干什么去啦?
张乔治我睡觉啦。
陈白露你没有走?
张乔治咦,我走了,你现在还看得见我?我喝得太多了,我在那屋墙犄角


一个沙发睡着了,你们就没有瞧见我,我就做了这么一个梦。Oh,

Terrible!Terriblel!简直地可怕极了。
陈白露方才你喝了不少的酒。
张乔治对了,一点也不错,我喝得太多了,神经乱了,我才做这么一个噩

梦。(打了一个呵欠)我累了,我要回去了。哦,(忽然提起精神来)我告

诉你一件事。。
陈白露不,我现在求求。。求你一件事。
张乔治你说吧。你说的话没有不成的。
陈白露有一个人,。。要。。要跟我借三千块钱。
张乔治哦,哦。
陈白露我现在手下没有这些钱借给他。
张乔治哦,哦。
陈白露 Georgy,你能不能设法代我弄三千块钱借给这个人?
张乔治那。。那。。就当要。。另作别论了。我这个人向来是大方的。不

过也要看谁?你的朋友我不能借,因为。。因为我心里忌妒他。不
过要像你这样聪明的人要借这么有限几个钱花花,那自然是不成问
题的。

陈白露(勉强地)好!好!你就当做我亲自向你借的吧。
张乔治你?露露要跟我借钱?跟张乔治借钱?
陈白露嗯,为什么不呢?
张乔治得了,这我绝对不相信的。露露会要这么几个钱用,No,No,I can

never believe it!这我是绝不相信的。你这是故意跟我开玩笑了。
(大笑)你真会开玩笑,露露会跟我借钱,而且跟我借这么一点点的
钱。啊,露露,你真聪明,真会说笑话,世界上没有再像你这么聪
明的人。好了,再见了。(拿起帽子)

陈白露好,再见。(微笑)你倒是非常聪明的。

张乔治谢谢!谢谢!(走到门口)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告诉你,到了后
来,我实在缠不过她,我还是答应她了。我想,我们想明天就去结
婚。不过,我说过,我是一定要你当伴娘的。

陈白露要我当伴娘?
张乔治自然是你,除了你找不着第二个合适的人。
陈白露是的,我知道。好,再见。
张乔治好,再见。就这么办。Good night!哦!Good morning!我的小露

露。
(乔治挥挥手由中门走出。
(晨光渐渐由窗户透进来,日影先只射在屋檐上。白露把门关好,走到中间的桌旁
坐下,愣一下,她立起走了两步,怜惜地望望层内的陈设。她又走到沙发的小几旁,


拿起酒瓶,倒酒。尽量地喝了几口。她立在沙发前发愣。

(中门呀地开了,福升进。

陈白露(低哑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王福升天亮了,老阳都出来了,您还不睡觉?

陈白露是,我知道。

王福升您不要打点豆浆喝了再睡么?

陈白露不,我不要,你去吧。

王福升(由身上取出一卷账条)小姐!这。。这是今天要还的那些账条,我。。
我搁在这里,您先合计合计。(把账条放在中间的桌子上)

陈白露好!你搁在那儿吧。

王福升您不要什么东西啦?

陈白露(摇摇头)
(福升背着白露很疲倦地打了一个呵欠由中门走出。
(白露把酒喝尽,放下酒杯。走到中桌前慢慢翻着账条,看完了一张就扔在地下,
桌前满铺着是乱账条。

陈白露(嘘出一口气)嗯。
[她由桌上拿起安眠药瓶,走到窗前的沙发,拔开塞,一片两片地倒出来。她不自
主地停住了,她颓然跌在沙发上,愣愣地坐着。她抬头。在沙发左边一个立柜的穿
衣镜里发现了自己,立起来,走到镜子前。

陈白露(左右前后看了看里面一个美丽的妇人,又慢慢正对着镜子,摇摇头,叹气,凄然地)
生得不算太难看吧。(停一下)人不算得太老吧。可是。。(很悠长地嘘

出一口气。她不忍再看了,她慢慢又踱到中桌前,一片一片由药瓶数出来,脸上带着微笑,
声音和态度仿佛自己是个失了父母的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墙角落的小天井里,用几个小糖
球自己哄着自己,极甜蜜地而又极凄楚地怜惜着自己)一片,两片,三片,四片,
五片,六片,七片,八片,九片,十片。(她紧紧地握着那十片东西,剩下

的空瓶当啷一声丢在痰盂里。她把胳膊平放桌面,长长伸出去,望着前面,微微点着头,
哀伤地)这——么——年——青,这——么——美,这——么——(眼

泪悄然流下来。她振起精神,立起来,拿起茶杯,背过脸,一口,两口,把药很爽快地咽
下去)
(这时阳光渐渐射过来,照在什物狼藉的地板上。天空非常明亮,外面打地基的小
工们早聚集在一起,迎着阳光由远处“哼哼唷,哼哼唷”地又以整齐严肃的步伐迈
到楼前。木夯一排一排地砸在土里,沉重的石硪落下,发出闷塞的回声,随着深沉
的“哼哼唷,哼哼唷”的呼声是做工的人们战士似地那样整齐的脚步。他们还没有
开始“叫号”。

陈白露(扔下杯子,凝听外面的木夯声,她挺起胸走到窗前,拉开帘幕,阳光照着她的脸。她望
着外面,低声地)“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她吸进一口凉气,打了
个寒战,她回转头来)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她忽然关上
灯又把窗帘都拉拢,屋内陡然暗下来,只帘幕缝隙间透出一两道阳光颤动着。她捶着胸,
仿佛胸际有些痛苦窒塞。她拿起沙发上那一本《日出》,躺在沙发上,正要安静地读下去
——)。。 
[很远,很远小工们隐约唱起了夯歌——唱的是《轴号》。但听不清楚歌词。
[外面方达生的声音:竹均!竹均!(声音走到门前。她慌忙放下书本,立起来,
走到门前,知道是他。四面望望,立刻把桌上的账条拾起,团在手里,又拿起那本
《日出》,匆促地走进左面卧室,她的脚步已经显得一点迟钝,进了门就锁好。
(外面方达生:(风声)竹均!竹均!你屋里没有人吧。竹均!竹均!我要走啦!
(没有人应)竹均,那我就进来啦。
(外面有一两声麻雀)


(方达生推门进。

方达生(左右望)竹均!我告诉你——(忽察觉屋里很黑,他走到窗前把幕帷又拉开,阳
光射满了一屋子。雀声吱吱地唱着)真奇怪,你为什么不让太阳进来。(他走
到左面卧室门前)竹均,你听我一句,你这么下去,一定是一条死路,
你听我一句,要你还是跟我走,不要再跟他们混,好不好?你看,
(指窗外)外面是太阳,是春天。

(这时小工们渐唱渐近,他们用下面的腔调在唱着“日出啊东来呀,满天(地〕大红(来
吧)。。”

方达生(敲门)你听!你听(狂喜地)太阳就在外面,太阳就在他们身上。你
跟我来,我们要一齐做点事,跟金八拚一拚,我们还可以——(觉得
里面不肯理他)竹均,你为什么不理我?(低低敲着门)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他回转身,叹一口气)你太聪明,你不肯做我这样的傻事。(陡
然振作起来)好了,我只好先走了,竹均,我们再见。
[里面还是不答应,他转过头去听窗外的夯歌,迎着阳光由中门昂首走出去。
(由外面射进来满屋的太阳,窗外一切都亮得耀眼。
'砸夯的工人们高亢而洪壮地合唱着《轴歌》,(即“日出东来,满天大红!要想得
吃饭,可得做工!”)沉重的石硪一下一下落在土里,那声音传到观众的耳里是一
个大生命浩··第四幕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洋洋溢溢地充满了宇宙。
[屋内渐渐暗淡,窗外更光明起来。

——幕徐落


一九三七年


原野①(三幕剧)

① 本剧发表于《文丛》1937 年第1 卷第2 至5 期。1937 年8 月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初版,本卷据此版本。

人物
仇虎——一个逃犯。
白傻子——小名狗蛋,在原野里牧羊的白痴。
焦大星——焦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焦大星新娶的媳妇。
焦母——大星的母亲,一个瞎子。
常五——焦家的客人。
(第三幕登场人物另见该幕人物表)

时间秋天

序幕原野铁道旁。
——立秋后一天傍晚。
第一幕焦阎王家正屋。
——序幕十日后,下午六时。

第二幕景同第一幕。
——同日,夜九时。
——同日,夜十一时。

第三幕(时间紧接第二幕)
第一景黑林子,岔路口。
——夜一时后。
第二景黑林子,林内洼地。
——夜二时后。
第三景黑林子,林内水塘边。
——夜三时后。
第四景黑林子,林内小破庙旁。
——夜四时后。
第五景景同序幕,原野铁道旁。
——破晓,六时后。


序幕

秋天的傍晚。

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泥土散着香,禾根在土里暗暗滋长。巨树在黄昏里
伸出乱发似的枝芽,秋蝉在上面有声无力地振动着翅翼。巨树有庞大的躯干,爬满年老而
龟裂的木纹,矗立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中,它象征着严肃、险恶、反抗与幽郁,仿佛是那被
禁皓的普饶密休士,羁绊在石岩上。他背后有一片野塘,淤积油绿的雨水,偶尔塘畔簌落
簌落地跳来几只青蛙,相率扑通跳进水去,冒了几个气泡;一会儿,寂静的暮色里不知从
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断续的蛙声,也很寂寞的样子。巨树前,横着垫高了的路基,铺着由辽
远不知名的地方引来的两根铁轨。铁轨铸得像乌金,黑黑的两条,在暮霭里闪着亮,一声
不响,直伸到天际。它们带来人们的痛苦、快乐和希望。有时巨龙似的列车,喧赫地叫嚣
了一阵,喷着人星乱窜的黑烟,风掣电驰地飞驶过来。但立刻又被送走了,还带走了人们
的笑和眼泪。陪伴着这对铁轨的有道旁的电线杆,一根接连一根,当野风吹来时,白磁箍
上的黑线不断激出微弱的呜呜的声浪。铁轨基道斜成坡,前面有墓碑似的哩石,有守路原
野人的破旧的“看守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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