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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5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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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箭?鸦片
   我说我不嫉妒艾森豪先生,不是在这里宣传柏杨先生真是活圣人呀,假使有人竟然认为我是活圣人,就非常抱歉啦。不过我虽然不嫉妒艾森豪先生,却是颇嫉妒别的写文章的朋友──学院派一点,我却嫉妒别的专栏作家;盖利害相同,职业相同也。中华民国的专栏作家有限,写方块朋友的文章,天天在报上出笼,读者老爷比我都熟,所以用不着指名道姓矣,(这同样也不是说我温柔敦厚,盖如果我指名道姓,就只向治安机关指名道姓,向你指名道姓有啥用?)其中有一二之人,写得既比我高明,见解亦比我深入,已经够我心脏抽筋;偏偏他又受到广大读者的推崇和爱戴,以致其书销路奇好,读者老爷简直全都瞎了眼,专门喜欢拜读他阁下的,而不拜读敝阁下的,我心脏的筋遂更加猛抽 ,如果再不发动点啥,真能抽死。
   我最初本打算飞出一顶「匪谍」帽子的,可是该帽已经被套作家和其同类飞过,没有立刻发生作用,有点不太灵光。是以必须发出其他灿烂夺目的宝贝,才能收「聚而歼之」之效。就在上个星期吧,有一天,在台北市自由之家一个宴会上,或一个座谈会上──记不清楚是什么会啦,反正就在那一天,谈起各报专栏,大家频频称赞某某,听得我实在难受,就假装心事重重,长叹一声,大官果然在意料中问曰:「柏老,柏老,肚胀仍没有好呀?」我曰:「肚胀倒没啥,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我只是为我们文化界悲,为人心悲,为国家悲。」大官一听我如此之悲,大吃一惊,问曰:「愿闻其详。」我曰:「以某某而论,他在那块地盘上种植鸦片,读者竟然吸上了瘾,这该如何是好。」说罢这段话,当时本来要去撒泡尿的,也没去撒,只正襟危坐,露出甜面酱嘴脸。大官听啦,猛点其头,看样子有点若有所悟的情势,我就心中暗喜。
   我本来想说该某某先生在他方块上种植马克斯主义兼灰色思想的,话到嘴边才改成种植鸦片,盖取其比较活泼,容易动人心也。这不过是个开始,以后我还继续奋斗,制造暗箭。如果能把该作家关了起来,判个十年八年徒刑,最是上策。否则的话,把他的书一股脑查禁,也能消我心头之恨。再不然的话,鼓励报馆老板取消他的专栏,剥夺他散布毒素的地盘,也可一平我的民愤。
   有些脑筋不灵光的人曰:「老头,恐怕你是急啦,妒火把你烧昏啦,不会有大官被你牵着鼻子走!」呜呼,谁说我牵着他鼻子走乎?我只是摆个圈圈教他跳。吾友里宾特罗甫先生曾曰:「反反覆覆说上一千遍,谎话都会成为真理。」等我说的多啦,再有喽罗群众响应,而且相机行事,还有别的暗箭哩。古人不云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过了些时,我的暗箭在大官尊肚里发了酵,即令兴不起大狱,多少也可查禁查禁他的大着。等到所有的专栏作家都受了「刖刑」,或者在田里挨上我一刀,我就浑身舒泰矣。
   柏杨先生之妒,跟琥珀女士之妒不一样,琥珀女士之妒,直嚷了出来。柏杨先生之妒,表面上不露痕迹(一露痕迹就没学问啦)。昨天是星期六,一位写文章的朋友,他阁下也参加过那一次会,亲自听见我发表的那段鸦片言论,觉得有点严重,前来劝慰我曰:「老头,念及该作家因穷而写,而且你也明知道他不是种鸦片之人,何必下此毒手?」我不高兴曰:「说他种鸦片还是轻的,再过两天,我还有别的要说他,他如果再不栽筋斗,说不定惹得我发了急,还要公开跟他斗。际此军民振奋,枕戈待旦之际,反攻大陆,胜利在望前夕,该家伙以其利口利舌,散布……」朋友曰:「好啦好啦,别发表宣言啦,千言万语一句话,他的作品有读者,你就嫉妒得像屁股着了火?」我跳高曰:「嫉妒?啥叫嫉妒?俺自出娘胎,从不知道啥叫嫉妒。退一万步说,即令知道啥叫嫉妒,可是他也配我嫉妒呀?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也别自己往脸上贴他妈的金啦。」
   该朋友碰了我的正义之钉,颓然而去;幸亏他还有警觉,颓然而去,如果他再胡说八道,我真要弄点巴拉松放到他茶盃里(按,柏杨先生竹床底下,存有一罐巴拉松,专门对付反调份子之用,以后阁下如果光临柏府,千万顺着我说,否则你就有命丧黄泉之虞,勿谓言之不预也)。呜呼,嫉妒一旦发展到柏杨先生这种只在心里抽筋,而表面毫不变色的境界,那才是最高的艺术。写到这里,我想似乎应该成立一个「嫉妒大学堂」(「吃醋大学堂」也行),由庞涓先生担任校长,琥珀女士担任妒学系主任,柏杨先生担任嫉学系主任,后生小子一旦心脏抽筋抽得受不了时,不妨前来就学,四年毕业,授予打狗脱学位,发挥起威力,包管能把对方整得皮破血流,家败人亡。
   在人类所有的感情中,爱情的力量最大,用不着再介绍矣,其实爱情的力量还是第二等,第一等力量是嫉妒。一旦嫉妒发作,连火坑都敢跳。吾友培根先生曰:「爱情和嫉妒,是两种强烈的愿望,把自己纳入想像的联想中,特别容易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尤其当被爱或被妒的目标出现的时候。」此之谓「眼不见,心不烦」,文学家常常形容说,从一个人的眼睛里可以读出很多话来,爱情和咳嗽固然是掩饰不住的,而嫉妒更是掩饰不住,越掩饰越恶形恶状。像柏杨先生这种老奸巨滑的暗箭办法,乃第一等武林高手,天下还不多见。
   
   
   因诗杀甥
   柏杨先生不自殒灭,祸延尊肚,昨天又努力猛胀。又努力猛胀者,不是说旧病复发,盖我害肚胀之疾,是老资格矣,从害上那一天起,根本就没有痊癒过,只这几天更为严重而已,躺在床上哼哼,万念俱灰。有人说这是三角眼的报应,大概妒心太旺,就会生出肚胀毛病。昨天晚上,一位年轻朋友,一瞧报上没有我的专栏,以为我准是妒汁内灌,出了啥事,前来探望,规劝曰:「柏老,你老人家既与那个作家,远日无仇,近日无恨,只不过为了一口醋,竟告人家的黑状,是不是有点过份呀?」听了之后,气得几乎连肚子都不胀啦,敷衍了几句,把他打发走。呜呼,该年轻人真是毫无见识之人也,不知道我这种干法,还算轻松的哩。且举两件比较结实的例子,你就得佩服我已很仁人君子啦。文坛上最有名的一件谋杀案,就是妒火烧起来的。八世纪唐王朝有位刘希夷先生,名诗人也,有一天,作了一首〈代悲白头翁〉,这首诗关系重大,照抄于后,诗曰: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深闺儿女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发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新,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草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只有黄昏鸟雀悲。」
   诗成之后,拿给他的舅父大人宋之问先生,敬请指正。宋之问先生不看犹可,一看之下,马上步柏杨先生的后尘,心脏抽筋,尤其那两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更使他生气:「这个无赖,竟写得这么好诗。」就打商量,要外甥把诗让给他──那就是说,作为是宋之问先生写的。斯时也,宋之问先生身为大唐帝国文艺协会万世一系常务理事兼秘书长总干事,地位烜赫,而刘希夷先生不过无名小卒,以为绝没有问题。想不到外甥不识抬举,竟拒绝啦。宋之问先生既已妒性大发,就也顾不得他是姐姐的儿子矣,飞了一顶帽子,刘希夷先生遂隆重被杀。
   ──宋之问先生这位文坛上的妒大王,还兼马屁大王及立正大王哩。马屁大王者,南周王朝皇帝武照女士时代,张易之先生以小白脸得宠,有权有势,宋之问先生为了表示忠贞,小白脸撒尿时,他就双手把尿壶捧上,等小白脸撒毕,再惶恐捧下(是不是还尝了一口,我们不知道,不能昧良心瞎说)。
   立正大王者,张易之先生垮了台后,宋之问先生也跟着垮台,被贬到龙州(四川省平武县),龙州是荒蛮之地,他阁下受不了那种苦,逃回洛阳。通缉犯当然不敢露面,幸好一位最要好的朋友张仲之先生,冒生命之险,收留下他,把他藏到家里。这种大恩大德,你猜宋之问先生用啥报答。那时武三思先生正在当权,张仲之先生与王同皎先生密谋杀掉武三思。宋之问先生乃立正大学堂高材生,认为此时不向武三思立正,更待何时,遂连夜向武三思先生打小报告。出卖朋友的结果,政府饶了他充军潜逃之罪,并当上「鸿胪主簿」小官。
   柏杨先生介绍宋之问先生,顺手牵羊,觉得他阁下这种三大王混合的气质,很是叫座,应该天下共赏,并不是旁敲侧击说现代文坛上谁是宋之问二世,想靠别人鲜血染红他光明前途的朋友,务请不要疑心。尤其是神经过度衰弱,都有一种奇异的反映,一听到丢人砸锅的事,就努力往自己头上拉。如果一定问我说的是谁,那么,实供了吧,我说的就是我,柏杨先生就是宋之问先生二世,宋之问先生二世就是柏杨先生,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另一位杨广先生,妒劲也非常奇异,他阁下官做到隋王朝皇帝,应该顶尖的啦。可是他却是一个典型的大愚若智,小聪明多如牛毛,无论哪一方面,都想压倒别人。别人只要有一星点比他高明,他就浑身不舒服。诗人薛道衡先生,在我们看起来,诗作得并不怎么好,但已够杨广先生吃醋矣(李白杜甫二位先生,幸而生在唐王朝,而没有生在隋王朝,真是祖宗有德),一直蓄意要杀他,人人都知道该混蛋不怀好意,只有薛道衡先生不知道──也可能他不相信。那时他官做到「司隶大夫」,有一天开会,久久不定,他叹曰:「如果高熲在,早解决啦。」高熲先生是杨广先生最恨的对头,他说了这句话不打紧,小报告打了上去,杨广先生大怒曰:「你想高熲呀,好吧,教你想吧。」下令交付军法审判。
   呜呼,即令想想高熲先生,也不过屁事,再审判也定不了啥罪,可是杨广先生既然暴起来三角眼,就不能善自罢休,结果下令自尽。审判官还以为弄错了哩,再报上去,这一次连自尽也得不到啦,竟被活活绞死,妻子充军到且末(新疆省且末县)。等监斩官把薛道衡死讯呈报上去时,杨广先生笑曰:「空梁落燕泥,看你还落不落?」妒大王的嘴脸,活跃纸上。
   嗟夫,嫉妒是一种强烈的感情,一旦发动,就如痴如狂,如聋如盲。嫉才更是千古以来最大的丑剧,也是最大的悲剧。靳尚先生嫉妒屈原先生,屈原先生遂被逼得跳河。李斯先生嫉妒韩非先生,韩非先生遂被毒死。曹操先生嫉妒杨修先生,杨修先生只好自杀。曹丕先生嫉妒曹植先生,曹植先生结局是郁郁而终。文坛之上,各写各的,没有你死我活的利害冲突,尚且刀光血影;其他行业 ,更不用说矣。
   
   
   江郎才尽
   杨广先生的杰作,并不是空前的,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代,妒大王就满坑满谷。南梁武帝萧衍先生,固同类型的大愚若智也。有一天,他阁下写一篇洋洋大作,自以为天文地理,军国大事,都包括尽啦,想不到刘孝标先生却上了一个奏章,竟又举出十条重要项目,全是萧衍先生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按说萧阁下身为皇帝,手下有此奇才,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他不但不高兴,反而马上鼓起三角眼,刘孝标先生只好倒一辈子楣。五代时,李骧先生有言曰:「为愚人画策,其死宜矣。」为愚人画策,其死固然宜矣。而糊里糊涂在妒大王眼前显露才华,其死更是宜矣。怪不得江淹先生发明了「江郎才尽学」。江淹先生下笔如神,盛誉满天下,可是等到老年做了官(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侯),就不再乱写啦。别人问他为啥,他信口雌黄曰:「我年轻时的文思本来是很钝的,做了一个梦,梦见郭璞先生送了我一支五彩笔,我就豁然开了窍,可是昨天又做了一梦,梦见郭璞先生来讨那支笔。既是借人家的,不能不还,还了之后,该窍就被酱住,灵感再也流不出来矣。」江淹先生所以编了这么一段鬼话,大概深刻了解,怀才之人,如果碰上三角眼,准被整得体无完肤。遭遇到手无寸铁的三角眼还可应付,遭遇到有权有势的三角眼,或遭遇黄马褂的三角眼,直向治安机关打主意,就难以招架矣。
   萧衍先生跟杨广先生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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