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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5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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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水深火热不水深火热,关俺屁事?尤其是所谓「二圣」,当儿子当弟弟的赵构先生,都巴不得他们砍头,秦桧先生又何必念念不忘?可惜宋王朝时代,没有报纸,否则找本合订本看看,恐怕岳飞先生准被攻击得狗屁不值,专栏焉,社论焉,特写焉,正人君子的谈话焉,影印出来的通敌叛国证据焉,万人唾骂的通电来信焉,包管天天都是满版。呜呼,当岳飞先生被明正典刑之日,报上一定登出秦桧先生出席啥会,向与会人士,呼吁团结救国的消息,你敢和我老人家赌一块钱乎?
   好啦,最后说一件故事,以告结束。宋王朝初叶,姑苏太守吴伯举先生,被当时的巨号二抓牌蔡京先生非常欣赏,一年之中,连升三级,做到「中书舍人」,他如果有柏杨先生这两下子,善尽昧天良而猛拍马屁,早不得了啦。可惜他竟没有柏杨先生这两下子,不得不垮了下来。有人为他向蔡京先生讲情,你猜蔡先生说啥,他曰:「既要做官,又要做好人,两者可得兼耶?」咦!
   半个月来,颇遇到一些好心肠的朋友,暴跳如雷曰:「你阁下简直发了羊癫疯,竟然说历史上的英雄豪杰都没好下场,竟然说圣人的格言教训和实践有距离,竟然把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说成一盆酱,竟然(又是「竟然」)把朝气蓬勃的社会说成一个酱缸,岂不是专门泄人元气,鼓励人不当英雄豪杰,怀疑圣人格言教训,轻视中国固有文化哉!这种想法,如果没有影响,倒还罢了;如果发生影响,老头老头,你就心怀叵测,动摇国本,罪不容诛矣。」
   关于「动摇国本」巨帽,从前很少听说使用,最近却颇为耳熟,立法委员过年时借款丑闻传出后,小民略表意见,就被尊为「动摇国本」,可见这玩艺好像殷郊先生的翻天印,漫空乱飞,大小由之,厉害得很矣也。不过我想真正「竟然」的不应是揭揭底牌的人,而应是烂扣底牌的人。不应是被踩得哎哟哎哟的人,而应是穿着铁钉鞋,横冲直闯的人。中华民族最大的危机在于做坏事的人太多,而肯说直话的人太少。从前闭关自守时代,窝里烂还可以说祖先大人所见不广,如今海运大开,报纸、广播、电视、电影,应有尽有,所见该够广了吧。可是,中国人的脑筋却似乎仍停滞在铁器时代,不但科学上停滞,文学、舞蹈、电影、话剧、绘画、雕刻,无不停滞,还不允许有人从酱缸里往外探头瞧瞧,一有人探头瞧瞧,义和团同志马上拉下尊容,攒拳怒目,吼曰:「既然洋人好,你怎么不拉高鼻子呀,你怎么不去认洋人当干爹呀。」如此蛮缠不清,就是被酱的后果。嗟夫,洋大人的优点,当然要学,洋大人的缺点,当然不要学,我们奋斗的目标是「现代化」,并不是洋化,不能神经衰弱到那种程度,一提洋大人就屁尿直流,认为柏杨先生要买铁钳拉鼻子喊干爹啦。义和团同志中间,总也有赞美别人的时候,难道说就要马上下跪认干爹乎?中国社会有两个极端,一端是义和团,另一端则是西崽。好像不归于杨,就属于墨。要不然顽固到底,要不然一头栽到洋大人怀里,折腾撒娇。如果有一个家伙想选择选择,判断判断,就等于掉进夹缝,义和团一口咬定你是西崽,而西崽又指天发誓说你是义和团,左边一耳光,右边一耳光,即令不想变成「竟然」,不可得也。
   有一种毛病,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改之?那就是,不管谈啥,准振振有词说,中国古代都照有不误。你说「民主」,古时就有「民主」。你说「火箭」,古时也有「火箭」。你说舞蹈、音乐、文学,哎呀,古时更是多得要命,不信的话,古书为证,君不见「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乎。接着解释起来,不是孔丘曰,就是孟轲曰,再不然是《诗》曰、《易》曰、以及这个曰、那个曰、全是古人在「曰」,「曰」了半天,好像真的一样。
   
   
   灵性衰微
   中国古时候有没有音乐,有没有舞蹈,有没有文学,凭天地良心,我不知道。万一有的话,会不会像古书上说的,有那么奇妙,我也不知道。不过看样子,古书上既然提过该事,即令没啥了不起,想来有倒一定有的。不过,那都是想当年的事啦。春秋战国之后,皇帝和孔丘先生的徒子徒孙结合,既得利益和理论根据结合,人类精神生活遂逐渐酱住,两千年下来,即令没有酱死,也被酱得四肢麻木,连一声有灵性的呻吟都哼不出矣。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柏杨先生正在四川当教习,晚上十时左右,收音机忽然广播出日本投降消息,这简直比跌跤捡了一块金砖还要晴天霹雳。刹那之间,全学堂师生奔到广场,如疯如狂。有几个不老实的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弄了点木柴,还生起营火。呜呼,这种镜头,读者先生在电影上看得多矣,营火熊熊,火焰冲天,男男女女,老老幼幼,团团围绕,舞蹈的舞蹈,高歌的高歌,盃酒上举,感谢苍穹。那一天,柏杨先生也巍然在场,而且也热血沸腾,盖国家百年大耻,雪于一旦,真是笑得连尊嘴都合不住。可是,即令在最顶尖快乐的时候,笑容不能一直不坠,不久我就发现场面有点不对,大家生着了营火之后,虽然把它团团围住,却既没有舞,又没有歌,脸上最初的笑容收敛了之后,终于黑压压一片,好像一大群呆头鹅,营火四射,在大家没有表情的脸上,摇动着焰影,寂寞而沉闷。假如这时有一位月球上的朋友忽然光临,准以为是谁寿终正寝,大家来火葬他哩。
   大家为啥不舞?又为啥不歌?非不肯舞、不肯歌,而是舞不出来、歌不出来。也有几位东北籍的学生,忍耐不住,想起了〈秧歌〉,出而扭之,当时尚不知道已有人提倡那玩艺,只不过觉得那种扭之,虽有点像西班牙的土风舞,但却缺乏一种高级情操的韵味,用之锻链身体,足足有余,用之表达感情和表达美感,便实在抱歉。所以那几位扭了几下,既未有人附和,又未听到掌声,只好自动下台鞠躬。他们下台鞠躬之后,广场上虽万头乱钻,仍然只剩下营火一堆,一堆营火。诚如虞姬女士唱的:「好一派凄凉光景。」
   嗟乎,中华民族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但被酱了两千年之久,灵性逐渐衰微,奄奄一息。因之中华民族不得不堕落成为一个没有动作的民族,也堕落成为一个没有声音的民族。谈起音乐舞蹈,虽然古已有之,而且这个也曰,那个也曰,引经据典一大堆,好不热闹,但实际上却早酱僵了矣。柏杨先生当时也同样的眼如铜铃,假如我会唱的话,早去唱矣,假如我会舞的话,也早去舞矣,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空自着急。盖从小到老,都在猛学正人君子,而当正人君子第一要义就是非礼勿动的。男男女女抱在一起,手拉着手,摇头摆尾,前仰后合,圣人在棺材里都能气得咯吱咯吱咬牙,行为不检到这种程度,一辈子都别想当官。偏偏中华民族最大的特征是人人想当官,怎能不把凡是有灵性的玩艺,都当作洪水猛兽耶?
   《儒林外史》第十三回〈马纯上仗义疏财〉,写的是马二先生的故事,马二先生属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知识份子代表人物,他对蘧公孙先生说的那段话,真知灼见,惊天地而泣鬼神,世人不可不焚香拜读,书上曰──
   「马二先生问道:『先生名门,又这般大才,久已高发了,因甚困守在此?』公孙道:『小弟因先君见背得早,在先祖膝下料理些家务,所以不曾致力于举业?』马二先生道:『你这就差了,『☆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然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梁齐,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就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作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了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那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文法。则就是孔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哪个给你官做?』一席话,说得蘧公孙如梦方醒,留他吃饭,结为性命之交。」
   呜呼,不仅蘧公孙先生如梦方醒,便是柏杨先生也如梦方醒,读者先生中如有人知道马二先生住址的,务请来信见告,我不但要留他吃饭,结为性命之交,而且还非得请他当官崽大学堂校长,兼授他的「敲门砖学」,以明义理不可。夫举业者,做官的敲门砖也。要想做官,就得认清时务,在言扬行举的时代,我就言寡尤,行寡悔。在游说时代,我就周游列国,舌如弹簧。在贤良方正时代,我就贤良方正。在诗词歌赋时代,我就既作诗又填词。在理学大盛时代,我就连女人都不看。在八股取士时代,我就努力八股。惜哉,一时尚找不到马二先生,无法请他就明王朝以后的时代,指出当行的举业。但依其「敲门砖学」精神类推,以后到了袁世凯洪宪时代,柏杨先生就努力赞成帝制,至少也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表示非有个皇帝出来不能救中国。到了云南起义,再造共和时代,柏杨先生自然跟着义愤填膺,同样的也要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面不改色的曰,那些赞成帝制的人都是王八蛋。之后,到了东亚共荣圈时代,柏杨先生的举业就是喊天皇万岁矣。否则哪个给我官做?
   壮哉,「哪个给我官做」?对小孩子来说,有奶便是娘。对二抓牌来说,能给我官做的就是主子。于是耶稣先生的八福又多了一福,曰:「有权给人官做的有福啦。」撒下了大圈圈小圈圈,黄圈圈紫圈圈,自己高坐在上,看那些举业朋友,以头撞之者有之,以屁股顶之者有之,以钢钻钻洞者有之,以忠贞学挖窟窿者有之,以听话学巩固地盘者有之,热闹哄哄,好不过瘾。
   
   
   走老板路线
   诗曰:「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中国知识份子,似乎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一种动物,那就是举业第一,敲门砖第一。读书之所以成为上品,乃因为有一个重「英豪」的「天子」,使他可以做官。呜呼,中国之「做官」和美国之「做官」,有所不同。美国之做官也,是自己站出来,表示他愿意做官,既做了官之后,其权力来自选民,他就不得不为选民服务,不然的话,官做不成矣。中国之做官也,心里痒痒,痒得坐卧不安,用出种种阴谋奇计,弄了一个官,然后对一些他以为不知道底细的朋友,扭扭捏捏,说他根本不愿意做官;说到得意之处,还龇牙曰:「谁愿意做官谁就是畜牲。」就在前天,一位朋友请客,来宾中有位二抓牌,酒酣耳热之际,醉眼蒙胧,没有想到柏杨先生在座,突然大叹一声曰:「我真不想干啦,已辞了八次,局长硬是不放。」我接嘴曰:「那是你阁下辞得不恳切,我不信你明天不上班,局长就去跳淡水河。」他听了以后,勃然大怒,当下就问了我的尊名大姓,默记在心,以便相机抓我的小辫子,报此一箭之仇。真是不知道我还算客气哩,我如果曰:「阁下,我劝你别折腾啦,万一局长大笔摇了一个『可』,你就汽车没有啦,洋房没有啦,电话没有啦,马屁之士也没有啦,凄凄凉凉,孤孤单单,好不惨然。这还不算,你阁下不干这个官,你去干啥?垮了连饭都没得吃。」呜呼,幸亏我没说这话,否则我的后患还严重。
   美国之官,权力来自选民,当然尊重选民;中国之官,权力来自主子,自然见了主子就等于见了上帝耶和华。故柏杨先生又有一条定律出笼,该定律为官崽大学堂秘密校训,向来不外泄的,一时忍耐不住,特隆重告你阁下一人,千万勿向别人道及。该定律是:在这个年头,凡走主子路线的,必大获全胜,不幸而误走了群众路线,势必丢盔掼甲,哭爹叫娘。吾友俞宝全先生,二○年代时,任职开封河道公署,有一天来柏府闲坐,哼哼唉唉,好像得了痢疾。我问他何处不适,他就告诉我贾鲁河之事,贾鲁河之事是啥事,不关主题,不必管它,关键在于,如果改道,则千万县民受益,但新道恰好改到当时督军赵倜先生的田上;但如果不改道,千万县民只好每年继续受灾受害。我当时虽然年轻,但英明天纵,道德学问已经很大,就厉声对他曰:「老哥,这还有啥犹豫的,当然不要改道。」他惊问其故,我曰:「千万县民算啥,他们就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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