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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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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一旦发现丈夫既穷且蠢,不能使她生爱生敬,她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怨气冲天。如果妻子是被丈夫捧起来的,这里有一则故事可说明她的感觉。柳宗元先生不是有一文章乎,贵州从来没有过驴,那一天忽然来了一驴,道貌岸然,一脸圣崽之相,甚为威严。老虎见了大惊,试探着接近,驴先生仰颈而鸣,把老虎吓了一跳,想巴结牠,壮胆再行接近,驴先生又仰颈而鸣,老虎笑曰:「你阁下伎俩不过如此耳。」把牠隆重下肚。呜呼,妻子低潮期间,看丈夫东奔西跑,左吹右拉,浑身都是解数。一旦发迹,再看丈夫,伎俩也不过此耳。你如果再不知趣,死硬到底,还是要仰颈而鸣,她当然也要把你隆重下肚。
   故第三则自处之道曰:作丈夫的必须自强,这强不是说打她骂她,打她骂她更加速瓦解。而是你必须承认今非昔比的形势,少露夫权。而最最上策者,莫过於你帮助她时,千万别把她帮助得越过你所能游刃有余的圈圈,一旦逸出那圈圈,你只好瞪眼。

眷属宿舍
   提起来毒蛇窟,谁的毛发都会猛竖,一个人一旦掉到毒蛇窟里,那真是死也死也。据说纪元前十世纪时,殷纣帝子受辛先生便发明了这种苦刑,在地上挖个巨坑,满装毒蛇,然后把不顺眼的人扔到里面,看他在群蛇中辗转哀号而死,乃龙心大乐。仅从这一点上,洋大人的那一套,就比我们含有较多的灵性,罗马帝国把不顺眼的人放到斗场中,面对着的尚是猛兽,死在猛兽之口较死在阴森森的毒牙之下,似乎要高级一点。何况如果遇到《你往何处去》中那位侍从先生,力斗巨牛,竟而获胜,还有生还的可能性。如果把他们主仆掷到毒蛇窟里,便是再大的英雄,都得悽悽惨惨的哭爹叫娘,了却残生。固然,中外华洋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差,但我羨慕那「之差」的五十步。
   现在当然没有这种盛况矣,到过罗马的人如果想看一场人兽搏斗的场面,准失望而归。而来中华礼义之邦,如果也想瞻仰一下子受辛先生的精心傑作,也同样打听不出啥名堂。可是,天下事有时候固很难说,据柏杨先生考察,子受辛先生自焚身之后,阴魂不散,经过三千年的随风飘荡,终於仍来到人间,当他按住云头,俯身下望,发现人间既没有因他的死而悲悲戚戚,又没有因妲己女士的死而抢天呼地,乃不禁大怒,他大怒后的嘴脸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大怒已毕,立刻念动咒语,把他老人家当初发明的那种绝妙苦刑,重新赐给世界,以报一箭之仇。呜呼,哀哉,於是大杂院式的眷属宿舍,纷纷出笼。某公司焉,有员工三千,子受辛的御魂乃附到老闆身上,使之忽生灵感,盖了一片房子,也把有眷属的职员集中起来,住在一起。某衙门焉,有员工三百,子受辛的御魂也附到首长身上,使之也忽生灵感,也盖了一片房子,也把有眷属的职员集中起来,住在一起。其中自有些人是慈悲心肠,为部下们解决住的问题,也有些人则是为了过瘾,集中起来,以便管理(用当代最流行的术语说,是为了「以便服务」)。反正不论目的是啥,建造眷舍而集中以住之的观念,实在如颱风波密拉。如果我们问,为职员们起屋,分散开不可乎?官崽准大怒曰:「不可!」理由足可装两节火车,但有一点不知道注意到没有,凡是头目,以至副头目,却从没有一个住进去的。眷属宿舍假如甚好?他们为啥如此之傻?仅此一点,你就可看出不对劲。
   柏杨先生每到眷舍访友,或走路时偶尔经过眷舍之旁,听到彼起此落的大人吵闹声,「妈的屁」「干你娘」声,孩子哭叫救命声,希里花拉指桑骂槐声。我就觉得子受辛先生正在云端,莞尔而笑,这正是他的成绩。盖大杂院式眷舍者,现代化毒蛇窟也。
   一个家庭一旦住进眷舍,那就跟掉到毒蛇窟里无异,有孙悟空的本领,都得受到伤害。盖眷属宿舍跟中国目前的社会一样,只讲势利而不讲是非,只讲表面而不讲实际。运气好的也要被咬得发昏,运气不好的则会被活生生的咬死。在眷属宿舍里的家庭,柏杨先生敢和你打一块钱的赌,没有一家是快乐的(他自己硬说他快乐则例外),住得久了之后,不但在气氛上悲悲惨惨,无论大人小孩,也都会变得神经兮兮,比子受辛先生当初所预料的惩罚,还要加倍。
   当初上帝割下亚当先生的肋骨造成女人,我想他的刀一定太钝,一不小心,多割了一块烂肉,那块烂肉遂化作女人的舌头,使它在她们的口中非常非常的难过,必须不时的动之摇之,晃之摆之,才觉得舒服。否则必被闷出喉癌,非死不可。女人既有爱哇啦哇啦的奇癖,平常大家住得既远且僻,像住在住宅区的朋友,和邻居们很少相识,即令相识,也很少来往。住在有街坊小门小户区的,邻居们虽有来往,但因丈夫们的职业不同,有些甚至根本没有谋过面,女人们即令再要好,因缺乏一种共同了解和共同发生兴趣的谈话资料,其威胁自不严重。必须到了眷属宿舍,那舌头才算如鱼得水,像长?坡上的赵子龙先生一样,东杀西砍,南冲北突,如入无人之境。盖眷舍大家密集在一起(有天良的眷舍尚有院落,院落乃悲剧的缓冲地带,一门之隔,能隔断不少是非。没有天良的眷舍则屋门即家门,暱语之声相闻,张家在床上翻身,李家在隔壁都听得清清楚楚),每天至少要见十次以上的面,然而这尚不是要糟的关键,要糟的关键在於她们丈夫都在同一个单位做事,有先天的媒介因素。长舌妇对长舌妇,自然一拍即合。我常看见许多天南地北的太太们,一住进眷舍,用不了三个小时,就成了刎颈之交。张太太一天不去李太太家则不欢;王太太一天不和赵太太碰面就像害了痔疮。那种结合顶自然不过,甲妇曰:「你先生在那一处?」乙妇曰:「在第十三处。」甲妇曰:「我先生也在第十三处。」於是十三处遇到十三处,再不幸十三点碰到十三点,就更如漆投胶。
   如漆投胶之后,魔鬼遂开始努力作工,我俩既是如此要好的朋友,我岂能不为你的幸福着想?你丈夫如果在外面乱搞,我自有提醒你的神圣义务;甚至为了友情,还贡献出种种奇计妙策。忠义之气,固可上薄霄汉。於是,用不了多久,小报告雪片一样,在「一切都是为你好」的大帽子之下,涌向你的家庭,不把你的幸福多少断送一点,决不罢休。
   中国文字之妙,在「舌」和「蛇」上,可看得出来,两者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却发音相同,盖害人的程度相同也。唯一不同的是,凡是蛇到之处,大家都拔腿开溜;而凡是舌到之处,大家却趋之若鹜,世界上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愿听人家隐私的,白川厨村解释这种心理曰:「你瞧,他的丑事拆穿啦,而我比他更肮髒的丑事却风雨不漏。」这里面就隐隐的有一个定律,越是喜欢传播耳语的人,他自己越是有更不可告人的烂污;越是有杨梅大疮的人,越是喜欢指摘别人有粉刺。眷属宿舍最大的特点是,到处是「舌」,古人形容舌的厉害,曰「一言丧邦」,在眷舍中因无邦可丧之故,只好退而求其次,「一言丧家」矣。洋大人形容舌的厉害,曰「其锐利可以修剪门前的小树」,在眷舍中则更为万能,它可以伸到人家的灶底,把人家的锅都搞翻砸碎。《圣经》上不云乎,上帝当初造蛇时,曾命令它专咬女人的脚跟,乃是对女人的一种惩罚,但他老人家却赐给她们一条尖而利的舌头,再去伤害别人,真不知是啥居心也。
   眷舍是舌的天下,或麻将桌上,或菜市场上,或东串门西串门,群舌乱舞,习习生风,一切怪事都源源而出。於是,「张先生一个月才多少薪水,他太太竟每天都要买十块钱的肉?张先生管木材进口,不是贪污是啥?」那就是说,天天吃肉不行。「王太太那个瘦鬼,从没有见她买过肉?真可怜。」真可怜者,口中惋惜,而内心暗暗得意,自然有人相反的曰:「她不买肉,哼,故意装穷?前天我还看她下馆子,王先生虽是闲差事,不怕没有外快。」那就是说,不吃肉也不行。「别看李太太土豹子,她吃东西挑拣着哩,买菜一天换一个花样,今天吃肉,明天吃鱼,后天吃虾,好像是个大富翁,嘻嘻嘻。」那也就是说,间隔着吃肉也不行。一个人掉到毒蛇窟里,怎么躲都躲不过一咬。
   对吃饭如此,对穿着也是如此,赵太太如果新买一件大衣,准有人气得呕血;李太太如果新买一只戒指,也准有人开小组会议秘密打听钱的来源──是她丈夫贪污来的乎?是她去后火车站当暗娼来的乎?如果一旦打听出是她写了一本书卖稿的钱,则立刻就有志一同的誓不相信。即令相信,也判断她准和书店老闆睡了一觉,否则凭她那模样,还能写文章呀?
   这仅是涉及到太太者,看起来群舌乱舞,没啥关系,实际上却影响太大。每天丈夫下班回来,刚往饭桌前一坐,太太们便迫不及待的报告起张家长李家短,连谁家生个小狗,都能说上半天,而男人们津津有味的洗耳恭听,听见在办公室给他气受的那傢伙的小孩生了病,脸上则露出满意的一笑;舌头受到鼓励,就更一发而不可收拾。

缝刑
   一个人要一天不舒服,不妨喝几盃早酒,包管终日昏沉,分不清东西南北。一个人要一辈子不舒服,不妨住进那种监牢式的大杂院眷舍,包管轻者怨气冲天,重者家破人亡。
   舌头一到眷舍,便化作毒蛇,左咳右噬,前挑后拨,即令遇到英雄好汉,有天赐奇能,或有天赐的好运道,能躲过正面的攻击,也躲不过谣言的纠缠。不知道哪一天你会忽然发现,谣言竟像第一特奖一样,猛的砸到你头上,把你砸得七荤八素。而你越七荤八素,那谣言越是往你头上猛砸;由小谣言而大谣言,由大谣言而成了钢铁事实。於是,凡属於家庭风波的任何一个镜头,都可能在眷舍里看到。
   大概是中国近百年来一直战乱的缘故,也大概是玩把戏的地方越来越少,越来越小的缘故,人心实在是越来越狭,看不得人家好。这是一种典型的弱者心理,嫉恨到极点时,谣言就会自动自发的脱口而出。张家新买了一辆摩托车,看了固大生其气;李家新加盖了一间厨房,看了也不舒服。而最尖锐的是,不幸福的家庭最看不得别人夫妇和睦,尤其是别人的太太再貌如天仙,出类拔萃,那就更成了血海深仇。柏杨先生在某眷舍附近住家,曾目睹一场奇剧演出。蔡先生者,大学堂毕业生也,历任大学教习和中学校长(现在彷彿也是什么长),其妻比他年纪大十岁左右,蔡公平常恒以他的老妻为傲,实际上固苦在心头。其对门有一对刘姓夫妇,刘公和蔡公年龄相仿,但其妻却年方二八,美艳绝伦,二人本有通家之好。一天,蔡太太找到刘太太,吞吐半天,啼哭而言曰:「阿妹,以后刘先生下班回来,拜託你不要在门口接他,挽臂进家啦,你蔡大哥见不得年轻夫妇亲热,一见就跟我闹气。」这件事似可纳入「老妻少夫」那一章,但我们要谈的固在它的结尾。
   问题是刘太太无论如何收歛,都不能解蔡公心窝之结,於是蔡太太为了自卫,遂造起刘太太的谣。每当其夫其友之面,就装腔作势曰:「刘太太那种人,看她长得倒不错,就是心术有点不正,她婆婆在台南住救济院,前些时阿定,嗨,阿定就是王太太那个远房弟弟的姨妹呀,她不是在报馆做事乎,去救济院参观,老太太还向她哭哩,可是刘太太把她丈夫扣得很紧,一分钱不准寄。」或挤眼撇嘴曰:「那种女人,我和她再要好不过,按理不能说她啥,可是她也太不像话,前天还託我把她丈夫送给她的钻戒卖掉,寄给她在美国留学的男朋友哩,女人最怕变心,我看她们的婚姻不长。」丈夫听啦,觉得有了自慰的藉口,乃表甚乐,他越表甚乐,他太太的舌头越卖力,於是,不久就出了事情。
   闯祸的那一次是她说刘太太和王先生有染,盖王先生家既有电冰箱,又有电唱机,更有录音机、照相机,以及其他等等之机,均为蔡太太所没有者,看到眼里,心都要炸。有一次王先生偶尔瞟她一眼,老骨头都酥了半天,结果王先生并未再进一步,自然於心不甘。乃採一箭双鵰之策,把自己的心理状态原封不动的扣到刘太太头上,曰:「刘太太那人,真是,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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