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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3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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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一九五七年,记住这一年,这一年才是真正的分水岭。毛泽东先生在收集了大量批评意见后,并不调查批评得对不对,也不调查批评者的用心,霎时间拉下脸来,像《封神榜》上殷郊先生念念有词,祭起翻天印一样,毛泽东也念念有词,祭起铁帽,铁帽上刻着「右派」,所有人遂都成了右派,纷纷落马,他们都是举世知名的高级知识份子,包括农村专家费孝通、化学专家曾昭伦、政治评论专家储安平、力学专家钱伟长,以及被共产党推崇备至的「民主进步人士」六君子中的章伯钧、罗隆基、王造时等。
   ──这里面要特别介绍:费孝通先生是中国民主同盟现任主席;储安平先生则在他主办的《观察杂志》上写过一段绝句:「美国对日本太好了,只不过投了两个原子弹;对台湾却那么狠毒,竟投下国民党!」罗隆基先生对共产党更是醉心,他也说过一句绝句:「国民党有百非而无一是,共产党有百是而无一非。」人生飘渺,得失难明。这是四十年的往事,历历在目。
   ──跟毛泽东先生要求批评的同时,台湾的蒋中正先生也要求批评;雷震先生响应号召,由他所主办的《自由中国》杂志,出了一期「祝寿专号」,后来也被捕入狱。不过罪名不是「右派」而是「左派」,海峡两岸知识份子的命运,竟是同一模式。
   「反右」是人类有史以来空前未有的大骗局,不是指它伤害之大,而是指主持这场骗局的骗子,不但毫不羞愧,不但没有罪恶感,反而对他自己的欺骗手段,洋洋得意;对自己的欺骗行为,称之为「引蛇出洞」,这是一个恶毒的戏谑,使人为善良诚实品德的沦落,悲痛叹息。不过,事实上,被引出洞的蛇并不是全国知识份子──他们不过一群上当的呆瓜而已,而是毛泽东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邪恶灵魂,从大鸣大放到「反右」,他把说谎变成美德,他剥下自己身上最后一层「羞耻」表皮,露出血淋淋的恋尸狂患者的形象,令人颤栗。
   问题是,当时有这种警觉的人太少,甚至很多侥幸没有被划成「右派」的知识份子,还在一旁帮拳。必须等到这些帮拳的朋友,也受到打击,才恍然大悟。毛泽东终于达到他的目的,使中国大陆有这样一个谚语出现:「十亿人口九亿骗」,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民族悲剧。但毛泽东受到的报复却严重十倍,他在位期间,中国再没有人讲真话、再没有人不说谎,所有的人都誓言效忠毛泽东,以致他无法分辨这种效忠是真是假。结果是,他尸骨未寒,就发生他最恐惧的全国皆叛事件,对他鞭尸。
   
   
   毛泽东与武照
   毛泽东跟武照情况相似,所以他得以维持南周王朝瓦解后武照仍维持的地位。
   鲁迅先生曾有过一段话:「一部《水浒》,说得明白,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终于是奴才。」这是对投降主义的一种不满,但鲁迅再也料不到,他逝世十年之后,毛泽东先生就向国民党投降,毛泽东亲到重庆,振臂高呼「蒋委员长万岁」。不过毛泽东的运气比宋江、李秀成好,宋江在征讨别的强盗时覆没,李秀成写下供词后就被处斩,而毛泽东先生在投降后,因为国民党堕落崩溃的加速,形势倒转,这段投降事件,遂被封杀,在不得不谈到时,也被美化。
   站在天安门广场中央,像站在一片灯海之中,万籁无声,我凝视着天安门城头巨大的毛泽东先生遗像,他头上的「八字发」浓厚的分开两旁,这个绝顶聪明,以熟读《资治通监》闻名于世的阴谋家,他对中国人心,有灵活的把握,他了解,他作再多的恶,中国人不敢反天子的奴才性格,就是他的保护符,他将永远独霸龙头。到今天为止,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无误。一九七六年的北京政变,一举粉碎五人帮,标榜的就只是反江青、反张春桥、反姚文元、反王洪文,而不是反毛泽东,因为毛泽东是天子,中国人的奴才性格,表露无遗。我们看到很多伤痕文学,包括当时一些高级官员的子女和家人写的文章,他们痛斥江青女士、林彪先生之余,没有一个敢触及到罪恶之源。在文化大革命山崩地裂的大风暴中,毛泽东先生,让江青、林彪完全蒙蔽,好像是个木偶,以致政变后称江青女士等为四人帮,而把毛泽东排除在外,认定文化大革命跟毛泽东无关。但大陆上广大愤怒的人民,当说到「四人帮」时,总是同时伸出五个手指,这是中国人特有的沉默抗议。事实上,毛泽东先生是整个犯罪集团的首脑,应该再加上林彪、康生,合称七人帮。没有毛泽东发号施令,什么事都办不到,没有林彪的军队,没有康生的特务,更是连别人的一根汗毛都动不了;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不过四个可怜的小毛虫。所有的人都知道如此,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用笔写出真相,说明中国人的懦弱和卑屈。德国人有勇气批评希特勒、俄国人有勇气批评史达林,中国人却没有勇气批评毛泽东。以毛泽东为首的五人帮,污蔑知识份子是臭老九,就事实真相而言,有它片面的道理。
   我们常听到一种说法,认为中国再也不会发生文化大革命之类的暴乱。因为人们受尽痛苦,早已觉悟。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像文化大革命那种反潮流、反人性之类的暴乱,恐怕随时都会发生。人们所说的「再也不会发生」,是指原班人马登场,江青女士再出来干嚎,毛泽东在天安门再出来亮相,也发动不了红卫兵。那当然发动不起来,历史不能回头重演。问题是,只要培养毒草的土壤在,它就一定会再长出毒草,只要制造牛鬼蛇神的工厂在,它就一定会再制造出牛鬼蛇神,而大陆这种土壤和这种工厂,仍原封不动的存在,只是因为过度疲惫的缘故,暂时沉寂,一旦九霄云外,响起野心家的巨雷,灾害仍会重现。因为,人们已把文革遗忘,政府也在故意推行遗忘政策,中国人口头上最可怕的两句话:「算啦,算啦!」「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这是两句毁灭中国人的话,表面上听起来是一种宽厚心理,实际上是掩饰内心恐惧的外衣。德国慕尼黑纳粹集中营纪念堂石碑上,刻着一段警句:「当人们忘记这件灾难的时候,这项灾难就会重演。」中国大陆也是如此,当人们忘记文化大革命那场灾难时,文化大革命绝对会再重演!根本用不着到一九九○年代,就在八○年代,一次反精神污染、一次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连电视播报员的衣服都改了装,而这两次运动之所以无法推展,是由于上面克制,而不是由于人民抵抗。巴金先生曾提议建立「文化大革命纪念馆」,全国人民热烈响应,但官员却热烈反对,人民和官员一旦对立,人民总是大败,官员的目的就是要人民忘记创伤,官员脑筋稀奇之处,在此又多一例证。而更稀奇的是:直到今天,人民政府还要坚持毛泽东思想,大概自己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于是声称:「毛泽东思想和毛泽东本人没有关系!」这可是只有中国人才敢发明出来的怪诞逻辑,发明这项怪诞逻辑的官员,大概坚信别人的智商跟他一样。
   全世界的人都对毛泽东在大陆上的地位感到不解,但历史上却有前例。那就是颠覆唐王朝、另行建立南周王朝的女皇帝武照,她阁下不但灭唐王朝之国,还把唐王朝皇家骨肉,几乎屠杀殆尽。当唐王朝复国时,武照当然是一个叛徒,当然绑赴刑场,当然屠灭九族。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她不但没有被绑赴刑场,反而当起唐王朝的皇太后,皇帝还要向她叩头请安。因为,重建唐王朝的皇帝李显先生,是武照的儿子,皇帝固可杀叛徒,儿子却不可杀娘亲,偏偏叛徒是娘亲,无法下刀,更不要说灭九族了,灭九族第一要杀的是叛徒的儿子,而叛徒的儿子却是皇帝自己,七搅八缠,最后只好拒绝承认武照是叛徒,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毛泽东先生的情形,跟武照女士类似,如果把他正名为叛徒除掉,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没有了头,再加上有些人的私欲和保护既得利益,遂使毛泽东先生得以维持南周王朝瓦解后武照女士所维持的地位。
   那天深夜,十月三十一日的深夜,就在天安门广场,我凝视毛泽东的巨像,他在屠杀和凌辱了千万以上共产党后,竟然仍受共产党当权派的赞美,不禁百感交集。共产党能不能开创第二共和的新气象,摆脱丑恶的第一共和的阴影,中国人是不是还要继续当奴才,我们只要看那幅巨像会不会继续挂下去,就可得到讯息。
   
   
   孙建章也参加民盟
   警务处官员向他保证:「你只要说柏杨是匪谍,立刻发表你当分局长!」
   十一月一日,星期二,下午七时,我离开北京,前往河南省省会郑州市,再转车前往辉县。香华不能随我一块回去,因为她在台北时,几个月来,一直肚痛,当作胃病医治,临从台北出发的前几天,宏恩医院秦重华大夫才检查出她患的是胆结石。出发前一天,还作白血球检查,幸好正常,否则根本不能成行,秦重华特别吩咐不要离开大都市,万一剧痛时,好动手术,而辉县距最近的新乡市火车站,还有二十公里。于是决定我一人回去,她仍留下来,和北京诗人聚会,十一月六日,再在西安会面。
   那天没有任何约会。在到北京之前,我曾向香华夸下海口,要当她的向导,可是到了北京之后,连自己都摸不清东西南北。我渴望重温四十年前的北平旧梦,我们一早出发前往西单,西单似乎没有大变,但西单市场已重新改建,沿街林立的饮食摊贩,那最熟悉、曾经引我饥肠辘辘的「油茶」「茶汤」摊子,却一个都不存在,令人怅惘,我一直幻想总有一天再坐在饮食摊前,痛吃两碗,拍着肚子,骄傲的宣称,我,我终于有一天不担心钱而吃得饱饱的!沮丧的是,竟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饮食摊子,什么是「油茶」,什么是「茶汤」。后来周明先生的助理,那位可爱的张尼小姐,买了四包油茶、茶汤,拜托香华带到西安给我,我再珍惜的带回台北。
   我拜访我在北京时住过的口袋胡同,参观了几栋房宅,老北京的败破陈旧,印象依稀。稍后,我独自溜达到头发胡同,在胡同口徘徊,四十年前,十六军军部连驻在这里,孙建章先生──那位和我在台北同时因叛乱被捕的池鱼,从渖阳逃到北平后,就住在他的朋友、头发胡同军部连连长的宿舍。北平和平解放后,孙建章随瓦解了的十六军军官,逃亡南下。他是中央警官学校正科毕业,到台湾后进入警察界,一九六八年我被逮捕时,他正在苗栗县警察局当督察长,有使人称羡的前景,却想不到恶运突然把他抓住,我被捕后,只有孙建章先生可以证明我清白,于是,我要求他出庭作证,想不到调查局却把他也逮捕入狱,同时成为被告。这是特务办案的惯性,福建省立南靖师范全班师生,包括早已成为家庭主妇、儿女成群的女学生在内,一起逮捕,全都成了被告,因为「同案被告有不利于自己的陈述时,得作为证据」。南靖师范全班同学就都判了罪,一网打尽,一人不剩。孙建章在被捕后,「坚不吐实」,调查员忍不住警告他说:「我们对付的是柏杨,你不过陪斩,你如果不合作,我教你陪葬。」台湾省警务处安全室主任岳梓宇先生向他保证,说:「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检举柏杨是匪谍,立刻升分局长,我可以把任命状先拿给你!」孙建章显然不肯合作,而又不肯当分局长,于是,被囚禁四年。我出狱后,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和刚认识不久的香华,在台北衡阳街上,蓦然和他相遇,对着面目憔悴、白发苍苍,受我牵连而家破人散的老友,我万箭钻心的抓住他说:「建章,对不起你!」他用充满宽慰的眼神望着我,苍凉的说:「谁又对得起你!」这句话我终身不忘,香华尤其震惊,她在一个简单的小世界里长大,不太知道人生坎坷,亲睹这样一幕,感动至深。
   《家园》写到这里,孙建章先生从苗栗县打来长途电话,他说:「你只说你参加民主同盟,我也参加民主同盟的呀!」我奇怪说:「你什么时候参加?」他说:「跟你差不了几天,他们把你的口供拿给我看,我只好也参加!」我说:「我怎么不知道?」他沮丧的说:「我们同一个起诉书,你竟然不记得?」放下电话,找出台湾警备总司令部起诉书,果然,孙建章也参加了民主同盟。起诉书时间是「一九六八年七月」,起诉书文号是「五十八年度警检诉字第○○六号」,军事检察官是「郭政熙」,白纸黑字,千真万确,而我却忘得一干二净,十二万分抱歉,事隔二十一年,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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