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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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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别太紧张。」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紧张。」
   
     「好吧,让我告诉你!」妻说──
   
     「我不是随着那老太婆出去了吗?我想她怎么没有叫辆三轮车呢,既然没有叫,大概就住在附近了。可是拐了一个弯,却有一辆小汽车停在那里,车门打开,一个衣饰华丽的胖老太太,招手教我上去,原来刚才那个老太婆不过是她的佣人。
   
     「我逡巡的坐到座位上,心里有点疑惑,这样有钱的人家为什么不住医院呢?为什么不去请有名望的大夫呢?为什么会找到我这样没有人知道的年轻人呢?接着我忽然发现汽车的窗子全挡上了,两边的窗子固然挡上,后面的窗子也挡上了,看不见窗外的景色,更不知道经过了些什么街道。只觉得车子在飞快的奔驰,而且在不断的转弯。
   
     「最后,车子停住。那个一直把脸背着我的胖老太太扭回头,笑着说:『真对不起,因为这地方不是普通人可以进来的,因为今天这回事不愿让别人知道,为了保密,为了彼此都有好处,所以我打算用手帕包住你的眼睛,等你进了屋子再打开!』这事太离奇了,我正在迟疑,她又说:『你假使不愿意的话,我还可以送你回去,我们再去请别的人。不过我告诉你,不要怕,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危险。我们是社会上很有地位的人。』
   
     「我想了想,反正已经来了,就有危险也得冒一下,于是我点点头,她就掏出一方黑手帕把我的眼睛蒙住,用手扶着我,提醒我上台阶,提醒我迈门限……好久,我的手才摸到一个沙发,黑手帕取了下来……」
   
     「什么地方?」我迫不及待问。
   
     「什么地方?」妻说,「啊,富丽豪华,像天宫一样,」她开始回忆说,「那耀眼的水晶床,那高贵的肉色拖鞋,那全是英文的日历,那法国香水,那海勃龙大衣,那根本不准进口的崭新转椅,那芝加哥厂最新出品的钢琴,那天鹅绒的地毯,那好得说不出的窗帘,那散乱在案头上的纽约银行支票簿,那发亮的美国制金鱼缸,那香气扑鼻的枕畔电话……」
   
     「闭嘴,」我看妻的眼睛直往上翻,一副穷措大相,不由得妒火上烧,「你干什么去了?人家请你拍卖家具?」
   
     「啊,」她如梦方醒说,「躺在床上的是一位少年妇女,在那里昏迷着,偶尔呼一两声痛,很明显的,她就是产妇了。胖老太太急迫的对我说:『请你费心看看吧,我们的小姐是头生呢!我们知道你的环境不很好,只求她能顺利的生下来,一定重重的致谢!』我才悟过来她挑选我去接生,原来是看上我的穷。这些都不必管它吧。我就开始行动,咳,死鬼──」
   
     「嗯。」
   
     「这个年轻少妇可真美,肌肤丰满得像一朵牡丹,面庞儿娇艳得更不用说了。而且,彷佛很熟,在哪儿见过。」
   
     「哪儿见过?」我叫。
   
     「好像在戏台上,好像在电影上,好像在摊子卖的相片上,也好像在什么杂志报纸上。想是想不起来了,想这有什么用呢,我也不是侦探,我有我的本位工作。我整整费了四小时的工夫,把我在学校里学的那一套东西统统都用上了,孩子总算顺利降生,可是我的骨头都要累碎了,头也累得发晕。这时候,产妇朦胧睡去,我歪到沙发上休息,隐隐约约的听见外屋有人在谈话。一个男的声音,似乎是兴奋,又似乎有点无可奈何。『我当然是高兴』,他说,『只要小姐肯,什么时候举行仪式都可以。老板也是不得已呀,照小姐的想法,他的官就得垮!』大概是胖老太太在啜泣:『孩子都生出来了,他倒撒手不管,一会儿说去美国,一会儿说去日本,一会儿又教你替他娶小姐,一会儿又发誓马上就跟太太离婚,天啊,我们还有眼前的债……』那男人在摸索皮包,『这是十万块钱,怎能说老板撒手不管呢……』底下的,越说越低,渐渐听不清楚了。
   
     「不一会儿,胖老太太进来,喜和忧的表情堆在脸上,她握住我的手:『真谢谢,母子平安!这是二百五十元,谈不上报酬,请你先零用吧。不过我再重复车上的话──请你保守秘密。假如你泄漏给别人,那么,你会招来严重的后果。不过我们是相信你的,我们不住医院,就是因为我们相信你是一位医德高尚,守口如瓶的大夫呢。我教车子送你回去,不过仍得委屈你蒙上眼睛!』
   
     「汽车又停在转弯处,我刚跨出车门,它就开走了。我映着路灯,赶紧数一下这二百五十元,比平常多一倍。谁晓得还是美钞!老天啊,按市价说,足足有一万元……」
   
     妻说到这里停住,我把眼瞪得有电灯泡那么大,我要弄清楚内幕。
   
     「喂,」于是,我问,「你看清汽车牌照号码没有?」
   
     「没有。」
   
     「那几个女人都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听不出来。」
   
     「大概走了多少路?」
   
     「我怎么会晓得。」
   
     「你觉出不?汽车有时候是在故意兜圈子──老向一个方向转?」
   
     「觉不出。」
   
     「你有没有把黑手帕弄个缝,偷看一下?」
   
     「人家不教看呀!」
   
     「蠢材,」我大怒说,「再好好想一想,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女人?」
   
     「真想不出来。」
   
     妻要使用眼泪武器了。再问就要出麻烦,我立刻打住,把美钞用绳子扎上七八道,藏到贴身的衣服里,然后气呼呼的想,妻真是不可救药的笨蛋,假使她的脑筋有我十分之一那样聪明,她一定会弄明白今夜的遭遇是怎么一回事,不致于像碰到一个魔谜似的终身不解,那么,说不定可以写出十万二十万字的巨着,一举成名。可是现在,什么都别提了,我只好躺在床上,偶尔趁妻不注意的时候,向她来一个长距离的目俱裂,等待着因她不能守密而降临的严重后果了。
   
     画展世家
   
     一
   
     我想,世界上最有前途、最有学问,但也最倒楣、最可怜的人,要算是徐光华先生了。大概魔鬼在他家里作工,硬使他的女儿和妻子,先后去开画展,以致他不得不陷于悲惨的境地。我在这里下「悲惨」的字眼,完全是春秋笔法,一点都不含糊。马上,我就要叙述出来他悲惨的经过,你要是听了,包管会为他洒下同情之泪,甚至于,或许你还会捐助他一笔巨款,以安慰他那被撕裂了的心,像他日夜所盼望的那样,也说不定。我怎么对他知道的这么清楚呢,说起来再简单没有,因为,我,──我就是徐光华先生。二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卦摊上的测字先生向我提出保证,保证我很快的就要时来运转了,所以我几乎是吹着口哨回家的。太阳光从满是窟窿的窗纸上漏进来,射到地板上,春色随着喜讯洋溢,我兴奋得坐不住。
   
     妻在这时候姗姗的走过来,告诉我玛丽要开画展的消息,(玛丽是我们的独生女儿。别看我们穷,须知我一向老谋深算,因此,我们家的人,都是叫洋名的,好比我,我的洋名是「约翰」。)我无法相信,女儿自从初中毕业就不肯再读书了,整天在外面胡混,别说是画,就是她所学的那些字,恐怕也忘光了。可是看妻把眼睛鼓得那么圆,又说什么都准备就绪了,我就不得不闭上嘴巴,但我心里仍在怀疑,决定向玛丽问个明白。
   
     于是,我开始守在房门口,一直守到后半夜,当玛丽跟电影明星一样的提着鞋,蹑手蹑脚的爬上楼梯,我正好睁开眼睛。玛丽怕的不是爸妈,而是楼下的二房东,所以她理也没理我,就歪到床上。
   
     「孩子,」我惊叹说,「又一双高跟鞋!」
   
     「日本朋友送我的。」
   
     「这新大衣?」
   
     「美国朋友送我的。」
   
     「唉,你难道没有中国朋友?」
   
     「当然有,没有怎么能开画展。」
   
     「我正要问你这个问题。」
   
     玛丽打个呵欠,「会场已经租定了,在──在,一个叫什么堂的地方,我也搞不清,反正都由赵委员他们主办,钱编辑发表消息,孙作家写评论,李记者写会场花絮。此外,周主任、武局长、郑处长……还有什么什么长,都已经把画订下了,展览罢,就付款,这回至少剩个一万二万的,而且出了名,」她起来叠被说,「我的好爸爸,我要送你两条新乐园,教你过瘾。」
   
     我被女儿的孝心所感动,「可是,」我仍放心不下说,「你从来没有学过画呀,你连个鸡蛋都画不圆。」
   
     「你真是,我早拜了王先生做老师了呀!而且我还是王老师的得意学生哩!你知道王老师吗?有名的北京王公后代,留学美英法日,他的画都是论美金的,我拜他当老师,一天跟他学两个钟点!」
   
     「那么,学几年了?」
   
     「几年?」女儿扭回头,噗哧一声笑了,「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就开画展?」我嚷道。
   
     「爸爸,你真可怜,你的脑筋怎么老是停留在十八世纪呢?现在最流行的是速成科,什么画家、作家,甚至什么电影明星,尤其是女画家、女作家、女电影明星,更是速成得厉害。」
   
     我正要根据理论,痛加驳斥,可是,妻已闯进来抓住我的破领带。
   
     「走,」妻像拖木桶似的往外拖我,「你懂得什么,打破沙锅问到底,孩子应酬一天,该休息了,你真不识相,画展星期六就开幕,到时候你再去见识见识不迟。」
   
     躺到床上,我的糊涂转趋严重。
   
     「海雅尼,」我叫妻,上面已声明过,我们家的人都是用洋名的,「我怕玛丽丢人!」
   
     「丢人,丢人,你不丢人?穷得把你绞起来也绞不出一滴油水,还讲丢人,你要知道丢人,早就该自杀了。别招惹我,我不能像你一样的一天到晚自命清高。」
   
     我马上把测字先生的喜讯报告给她,「至少,」我说,「谋一个录事或工友的位置总是有希望了。」可是她显然的不大注意这个喜讯,因为我刚说一句,她就呼呼睡了。
   
     好容易熬到星期六,喝了两碗凉水,把裤带勒紧,就向玛丽的画展场出发,经过闹市,终于到了什么堂。很多人正往里挤,我加入人潮,并且马上发现贴在墙上的一张报纸上的巨大标题:
   
     青年女画家
   
     徐玛丽小姐画展
   
     本日在什么堂揭幕
   
     我的心几乎跳到口里,赶紧往下读。
   
     「徐玛丽小姐的画展,」上面写道,「是震动海内外艺坛上的一个大消息,她生长在一个富裕高尚的家庭里,天资聪敏,很小的时候,她的双亲就教她临摹《芥子推画谱》,在北平、巴黎,专攻西洋绘画,已着有声名,来台后复得王大师的指点,层楼更高,青出于蓝……」
   
     我努力使自己呼吸正常,所以能够再往下读。
   
     「评徐玛丽的画,」也是贴在墙上的,另家报纸一篇专访上说,「这是天才的火花,美妙的艺术手法从她的纤指带到笔触。就以那一幅『雨夜深林黑人围猎墨猪图』来说,混沌中显出线条,一个没有艺术修养的人,根本无法了解,这张三英尺见方的油画,充份表现出新潮派的精华。而且,又揉进了象征派和新浪漫派的意境,令人最惊奇的还是它在印象派的轮廓之中,又吸收了写实主义的理论,这种熔各派于一炉的空前杰作,使我们广大的群众,在艺术界里终于发现了奇葩。」
   
     我仍努力使自己呼吸正常,并且拔起脚步,像拴上戴宗的神行甲马,一阵风闯进会场。会场里人山人海,玛丽在一角站着,很多西服革履的人替她拍照,没有人欺负她,我放了心,而且,忽然想到这位「青年女画家」就是我的女儿,就不由得很迅速的骄傲起来,这样,一直骄傲到我看见「雨夜深林黑人围猎墨猪图」。
   
     我立刻吃了一惊,我面前呈现的竟是一片黑,锅底一样的黑,一股油漆的臭味扑进鼻孔,我计算着,只需在墨汁里蘸两下刷子,就可以把这三英尺见方的白布刷成这个模样──简陋、丑恶、无聊。假使一定要逼着我说它像什么东西,那么只好说它像死人灵堂上用的黑幔了。我看不出什么主义,我只看出我想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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