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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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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可嗟异者,温方有事于关、雒,而苟羡东出山茌以伐燕,欲与温竞功,而忘其力之不逮。且燕非苻、姚新造之比也,慕容儁三世雄桀,而植根深固,撄势重难摇之虏以自取败衄,曾不知以一旅翼温,乘胜以复故都,岂不傎乎?秦寇平,燕之气夺;两都复,晋之势成;合天下之力以响燕,则燕不能孤立以相抗;协于温以成将就之功,则温之心折而不足以骋。乃彼方西响,我且东指,徒为立异而生其欺怨,谢万之愚,荀羡之妄,会稽之闇,怀忮以居中,欲温之成功于外,其可得乎?谋国若此,不亡为幸耳。其不亡也,犹温两捷之威有以起茸疲凶狡之心也。
    〖九〗
    五胡旋起旋灭,而中原之死于兵刃者不可殚计。殚中原之民于兵刃,而其旋起者亦必旋灭。其能有人之心而因以自全者,唯慕容恪乎!故中国之君,一姓不再兴,而慕容氏既灭而复起。恪围段龛于广固,诸将请亟攻之,恪曰:“龛兵尚众,未有离心,尽锐攻之,杀吾士卒必多矣,自有事中原,兵不暂息,吾每念之,夜而忘寐,要在取之,不必求功之速。”呜呼!恻悱之言,自其中发,功成而人免于死,恪可不谓夷中之铮铮者乎!
    古之用兵者,于敌无欲多杀也,两军相击,追奔俘者无几也,于敌且有靳焉,而况其人乎!战国交争,敺步卒以并命,杀敌以万计,而兵乃为天下毒,然犹自爱其民,而不以其死尝试也。尉缭之徒至不仁,而始为自杀其人之说,于是杨素之流,力行其说以敺民于死而取胜。突围陷阵者有赏,肉薄攻城者前殒而后进,则嗜杀者,非嗜杀敌,而实嗜杀其人矣。晨与行,夕与息,环拱听命于牙旌之下,方且呴呴然相聚以相保,而威之诱之,激之迫之,唯恐其不自投于死。呜呼!均是人也,而忍至此哉!用兵之杀人也,其途非一,而敺人为无益之死者,莫甚于攻城;投鸿毛于烈燄,而亟称其勇以奖之,有人之心,尚于此焉变哉!卷十四 
    ◎哀帝
    〖一〗
    桓温请迁都雒阳,诚收复之大计也。然温岂果有迁都之情哉?慕容恪方遣吕护攻雒,温所遣援者,舟师三千人而止。温果有经略中原之志,固当自帅大师以镇雒,然后请迁未晚。惴惴然自保荆、楚,而欲天子渡江以进图天下,夫谁信之?为此言也,特以试朝廷所以答之者。而举国惊忧,孙绰陈百姓震骇之说,贻温以笑。温固曰:吾一言而人皆震恐,吾何求而不得哉!王述曰:“但从之,自无所至。”温说折矣。而周章议论之情形,已早入温之目中。其云“致意兴公,何不寻遂初赋,而知人家国事”,非惮绰也,笑晋人之不足与人家国也。
    夫温以虚声动朝廷,朝廷亦岂可以虚声应之?王述之议,亦虚声也。使果能率三吴、两淮之众渡江而响寿、谯,诏温移屯于雒,缮城郭、修坞戍,为战守计,而车驾以次迁焉,温且不能中止;外可以捍燕、秦,而内亦可以折温之逆志,乘其机而用吾制胜之策,诚百年一日之会,而晋不能也。燕、秦测之,温谅之,晋不亡者幸耳!
    内宁而外可无忧,一道也;处治安之世以建威销萌之道也。外无忧而内可宁,一道也;处纷乱之日以彊干弱枝之道也。夫桓温者,何足虑哉?慕容恪之沈鸷,苻坚之恢豁,东西交逼以相吞,而唯与温相禁制于虚声,曾不念彊夷之心驰于江介也,是足悲也!晋不成乎其为君臣,而温亦不固为操、懿者也。
    〖二〗
    为人后者,为所生父母服期,亦天下之通丧也,仅见于士丧礼,而以情理推之,固可通于天子。天子丧礼无传文,后世执期丧达乎大夫之说,以屈厌而议短丧,非也。哀帝欲为所生周太妃服三年,则过;既而欲服期,是已。江霦执服缌之说,抑帝而从之,邪说也;天子绝期,而又何缌乎?为人后而继大宗,承正统,上严祖考,而不得厚其私亲,此以君臣之义裁之也。故欧阳修、张孚敬称考、称皇、称帝之说,紊大纲而违公义,固不若汉光武称府君之为允矣。
    位号者,天下之公尊,非人子所得以己之尊加于其亲,义也。若夫死而哀从中发,哭踊服饰之节,达其中心之不忍忘,则仁也。降而为期,止矣;过此而又降焉,是以位为重而轻恩,戕性之仁矣。哀死者,情也;情之所自生者,性也。称尊者,名也;名之所依者,分也。秩然不可干者,分以定名;怆然不容已者,情以尽性。舜视天下犹艸芥,而不得于亲,不可以为人,霦独非人之子与?必欲等之于疏属而薄之,则何如辞天子之位而可尽一日之哀也!王子母死,请数月之丧,而孟子曰:“虽加一日,愈于已。”生而为庶子,莫如之何也。哀帝不立乎天子之位,而可致其哀,非生而诎者也。然则天子之位,其为帝之桎梏乎!周礼残缺,而往圣之精义不传,保残之儒,徒纷纭以贼道,奚足取乎!
    〖三〗
    苻坚之世,富商赵掇等车服僭侈,诸公竞引以为卿,坚恶而禁之。天下之大防二:中国、夷狄也,君子、小人也。非本未有别,而先王强为之防也。夷狄之与华夏,所生异地,其地异,其气异矣;气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乃于其中亦自有其贵贱焉,特地界分、天气殊,而不可乱;乱则人极毁,华夏之生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早,所以定人极而保人之生,因乎天也。君子之与小人,所生异种,异种者,其质异也;质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乃于其中亦自有其巧拙焉,特所产殊类、所尚殊方,而不可乱;乱则人理悖,贫弱之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滥,所以存人理而裕人之生,因乎天也。呜呼!小人之乱君子,无殊于夷狄之乱华夏,或且玩焉,而孰知其害之烈也!
    小人之巧拙自以类分,拙者安拙而以自困,巧者衒巧而以贼人。拙者,农圃也,自困而害未及人者也。然夫子未尝轻以小人斥人,而特斥樊迟,恶之甚、辨之严矣。汉等力田于孝弟以取士,而礼教凌迟,故曰三代以下无盛治。夫以农圃乱君子,而弊且如此,况商贾乎?商贾者,于小人之类为巧,而蔑人之性、贼人之生为已亟者也。乃其气恒与夷狄而相取,其质恒与夷狄而相得,故夷狄兴而商贾贵。许衡者,窃附于君子者也,且曰:“士大夫居官而为商,可以养廉。”呜呼!日狎于金帛货贿盈虚子母之筹量,则耳为之聩,目为之荧,心为之奔,气为之荡。衡之于小人也,尤其巧而贼者也,而能溷厕君子之林乎?
    以要言之,天下之大防二,而其归一也。一者,何也?义、利之分也。生于利之乡,长于利之涂,父兄之所熏,肌肤筋骸之所便,心旌所指,志动气随,魂交神往,沈没于利之中,终不可移而之于华夏君子之津涘。故均是人也,而夷、夏分以其疆,君子、小人殊以其类,防之不可不严也。夫夷之乱华久矣,狎而召之、利而安之者,嗜利之小人也,而商贾为其最。夷狄资商贾而利,商贾恃夷狄而骄,而人道几于永灭。无磁则铁不动,无珀则芥不黏也。帝奕
    〖一〗
    慕容暐罢荫户至二十万。以东北一隅而二十万户为权贵所荫,不受公家之役,民户减少,则赋役偏重,而民之疲瘠甚矣。盖夷狄之初起也,上下无章,资部族之彊力以割据而瓜分之,狎为己有旧矣。故暐从悦绾之请,纠敗箍は兀俟古H粫ブ觯砸砸赡饺荽故雇馀讯掳埽确前找窕е拢藜投窭В姿淙ザσ焉睿受藜峒偃室逡远诙碇T蛟苗褐裕嗪镀洳毁矶
    呜呼!岂独夷狄之不纲者为然哉?四海之民力,自足以给天下之用而卫宗社。乃上不在国,下不在民,居闲而为蟊贼者,中涓也、戚畹也、债帅也、勋旧也,皆顽民窳卒之所依以耗国而堕重于民者也。刘忠宣一搜隐占之禁旅而怨谤已腾,卒致挠败,君明臣忠,卒不能施釐正者,亲疏还迩之势殊而轻重已移也。其如此之浮言胥动者何哉!夫此琐琐者之恩怨,何足以系国家之安危,人主不审,曾不如慕容暐之能断矣。制之有法而慎于始,且不能持于其后,祖宗之法,未可恃也。中叶之主能不惑者,未见其人也,天下所以鲜有道之长也。
    〖二〗
    桓温伐燕,大败于枋头,申胤料之验矣。胤曰:“晋之廷臣,必将乖阻,以败其事。”史不著乖阻之实,而以孙盛阳秋直书其败观之,则温之败,晋臣所深喜而乐道之者也。会稽王昱不能自彊,而徒畏人之轧己,王彪之弗能正焉。呜呼!人之琐尾而偷也,亦至是哉!
    秦桧之称臣纳赂而忘雠也,畏岳飞之胜而夺宋也。飞亦未决其能灭金耳。飞而灭金,因以伐宋,其视囚父俘兄之怨奚若?而视皋亭潮落、碙门飓发、块肉无依者,又奚若也?温亦未能举燕之为忧耳。温而举燕,其篡不篡亦未可知也。为君相者,居重以不失人望之归,尽道以得民,推诚以得士,以礼待温,以道驭温,静正而不惊,建威以自固,温抑恶能逞志以逆而不恤天下之公讨?不然,则王莽、萧道成固无毫发之勋庸,而窃大宝如拾芥矣。庸主陋臣,如婴儿之护饵,而徒忌其姊娣,尚能安于位以有为乎?处堂以嬉,授兵柄于温,而又幸其败,温之怨且深,其轻朝廷也益甚。故会稽立而愤盈以逞,非其死之速也,晋必移社于桓氏矣。舍夷、夏之大防,置君父之大怨,徒为疑忌以沮丧成功,庸主具臣之为天下僇,晋、宋如合一辙,亦古今之通憾已!春秋予桓、文之功,讳召王请隧之逆,圣人之情见矣。若孙盛之流,徇流俗而矜直笔,幸灾乐祸,亦恶足道哉!
    〖三〗
    王猛请慕容垂之佩刀,绐其子使叛逃,期以杀垂,司马温公讥其非雅德君子所为,何望猛之厚而责之薄也!猛者,乱人之雄者耳,恶知德哉!
    猛以桓温为不足有为而不归晋,将谓苻坚之可与定天下乎?乃坚亡而晋固存,果孰短而孰长邪?使猛随温而东也,归晋也,非归温也。猛而果有定天下之略,则因温以归晋,而因可用晋以制温。然则其不随温而东,乃智量出乎温之下,而欲择易与者以获富贵耳。慕容垂奔秦,慕容评以鬻薪卖水之猥贱而握重兵,猛灭之,非智勇之绝人,摧枯折朽之易也。苻坚之不欲杀垂,猛岂能闲之,而徒为挠乱,忌其宠而已矣。其誓三军曰:“王景略受国厚恩,任兼内外,受爵明君之廷,称觞父母之室,不亦美乎?”猛之涯量尽于此矣。绐无知之稚子而陷其死,商鞅、张仪之术也。朱子曰:“三秦豪杰之士,非猛而谁?”伏戈矛于谈笑,激叛乱以杀人,妾妇耳,奚豪杰之云!

    ◎简文帝
    〖一〗
    简文为琅邪王,相晋五年,桓温外拒燕、秦,内攻袁瑾,而漠然不相为援,盖其恶温而忌之夙也。既恶温矣,抑不能树贤能、修备御、以制温,温视之如视肉,徒有目而无手足,故惎之而犹拥立之,以为是可谈笑而坐攘之者也。盖至于听温之扳己以立而遂立焉,则生人之心,生人之气,无有存焉者矣。
    帝奕未有失德,温诬其过而废之,于斯时也,简文既不能折之以卫奕,则以死拒温而必不立,奉名义之正,涕泣以矢之,温亦岂能遽杀己者?如其不择而推刃于己,则温之逆,受众恶而不足以容,即令己杀而温篡,亦可无咎于天下。乃虽靦然南面,而旋陨天年,位与寿皆朝露耳。等死也,为晋恭、齐顺之饮酖,何如誓死不立,以颈血报宗社哉!
    温,贼也;简文相其君而篡之,亦贼也;贼与贼以智力为胜负,而不敌者受吞,必然之势也。病而一日一夜四发诏召温入辅,遗诏且云“君自取之”,乃语王坦之曰:“天下傥来之运,卿何所嫌。”非但闇弱如谢安所云似惠帝者耳,得一日焉服袞冕正南面而心已惬,易其忌温之心而戴温不忘,乐以祖宗之天下奉之而酬其惠也。洵哉!简文之为贼也。

    ◎孝武帝
    〖一〗
    简文以懿亲任辅相而与贼同逆,尸天子之位,名器在其手而唯其所与,虽有王彪之、谢安、王坦之忠贤,而无可如何也。天不祚逆,使之速殒,而诸贤之志伸矣。坦之裂居摄之诏,惟简文笃疾不能与之争也。太子之立,廷臣欲待温处分,太子既立,太后犹有居摄之命,彪之抗议不从,温入朝,谢安谈笑而视之若无,惟简文之已死也。孝武方十岁,抑非英武之姿,诸贤之志可伸,而于简文也则不能。但责简文以闇弱,岂其出于十岁婴儿之下乎?故谓简文与人同逆而私相授受,非苛论也。
    简文篡而彪之不能止者,温与之协谋,内外之权交失也。简文死,温虽有淫威,而内无为之主者,于是彪之乃得忼慨以正之,谢安乃得从容以潜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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