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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光-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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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别走,魏大婶……”芩芩听见了那个她等待已久的熟悉的声音。脚步咔咔踩着雪走过来,在小窗外站住了,笑呵呵地说: 
  “咱们干脆说清楚了,您要再往这块儿倒垃圾,我就让街坊大伙往上倒脏水,在你门前冻上一座冰山,开春儿够你瞧的!还不是你自个儿倒霉……” 
  “自个儿倒霉……哼……”底下没声了。 
  “曾哥回来了!”那孩子扑出门去。 
  “这号人,就得这么治她!”他扶着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进来。脸冻得通红,眉毛上都挂着白霜,手里抓着一只咬了一半的火烧,衣袋里露出一只拆开的信封。老太太把怀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锅台上,原来是几只热腾腾、黄澄澄的粘豆包。 
  “快趁热吃!刚从乡下捎来的。”老太太慈祥地望着他,“伤没好利索,就起来啦?” 
  “好啦!”他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真香!怪馋人的!王奶奶最疼我!哄,你家房子的事有消息没有?” 
  他们都没看见站在里屋门边的芩芩。 
  “跑了多少次房管局了,还没消息。唉……”老太太叹了口气,“白耽误你的时间,写了多少张申请,没个答复。石头扔水里还听个响,唉,一家七口人住九平方米,还硬是不给落实……真恨死个人了!” 
  “别生气,王奶奶,着急上火也不管用,您如有事尽管找我。写十次八次不顶用,咱们磨它几十次几百次,不怕它不解决。真不行,哪天陪您老找区里告他们去!” 
  “嗳嗳……”老太太用袖管擦了擦眼角,“……快吃吧,好孩子……粘豆包……没啥好玩艺……明知道同你说这些事,你也没能耐帮俺的忙,可也奇怪,同你说说,心里就痛快,就敞亮了……” 
  “进屋坐会儿再走吧,看我都忘了让您坐……”他扶着老太太要进里屋,一回身这才看见了芩芩。 
  “是你?……”他惊讶地张大了嘴,眉心掠过一丝惊喜。 
  王奶奶善意地望着她笑起来,领着那孩子悄悄走了出去。 
  芩芩使劲攥着自己的围巾。她觉得自己的手心冒汗了。为什么这么紧张?也许应该坦然地笑一笑…… 
  “我来了……”她喃喃说,“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望着她,眼光是严肃而亲切的。 
  “……我都知道了。”他打断了她,“是小海豚告诉我的……没什么……如果你遇到了困难,无论什么时候……” 
  无论什么时候?将来吗?不,芩芩要的是现在,是此时此刻。 
  “嗵……”是铁钩子捅煤炉的声音。他不见了,在外屋添煤,捅得那么用劲。煤“呼”地着起来,好象静夜中原野上驶过的火车,隆隆响着。火车开走了,风驰电掣,驶过那一个个开满鲜花的小站,没有停留…… 
  “你不要担心,大家会帮助你的!”他在外屋大声嚷嚷,“一个人没有痛苦,就不会有欢乐……只要还能感到痛苦,心就没有麻木,生活里就还有希望……这种痛苦越是强烈,一个人的生命就越旺盛……你说对不对?” 
  他走进来,鼻尖上沾着一点煤灰。 
  “你说对不对?”他又兴致勃勃地问了一遍。 
  芩芩勉强点了点头。她转过脸去,怕自己哭出声来。两颗晶莹的泪,落在她手里那张遗书上,她还没有来得及把它们放好。 
  “呵……你看见了……”他轻轻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芩芩急切地抖动手里的那张纸片问道,“十年了,你还留着它们……” 
  他象孩子似地笑了笑,露出了一脸的稚气。 
  “为什么不留着?孔夫子还说,温故而知新……” 
  “别了——为什么要告别?为什么又没有?……” 
  “总是因为绝望——一个人一生总会遇到这样的时候,况且是我们这一代人。具体为了什么事产生要‘别了’的念头,有点记不清了。或许是为受了委屈、侮辱、欺负,或许是为了一句话……后来又为什么没有,也讲不太清楚。很简单。也许是在树林子里看到了一只飞跑过的小鹿,在水边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在专心致志地采花……生活,不会总是这样……否则,要我们活着干什么?……” 
  “可是,你在‘生活’两字上加了圈圈,别了的箭头指着一九七六年——可为什么仍然没有‘别了’了呢?” 
  “谁说没有?”他的口气突然严肃起来,“别了——同自己的过去告别,七一年那一次思想危机,才真正开始了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新阶段。打一个比方,有一点儿象……象亚瑟偷偷地坐上小船逃走,小说翻到了第二部……”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堕落?你总是那么倒霉……” 
  他苦笑了一下:“堕落?怎么会没有?我曾有好几次走到过堕落的边缘,只是没有掉下去……我从监狱出来后,听说她……噢,你不知道,就是我以前的女友……结婚了……我痛苦得几乎要发疯……跑到她那儿去……我的血在沸腾,仇恨的火焰在燃烧,那时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可是,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她坐在床边晃着一只摇篮,在摇她刚刚出生的婴儿,神态那么安详、宁静……我的心颤动了,我悄悄地逃走了……每个人都有他自认为的幸福,人生来就有追求幸福的欲望和权利,只要妨碍这种幸福实现的社会条件还存在,或是实现这种幸福的客观条件还没有全部具备,我们就不可能指望在某一个人身上得到偿还和报复……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需要指责和憎恨的不是她,而是十年动乱,是极左,是愚昧和其它一切丑恶……” 
  芩芩忽然气喘吁吁地打断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你知道北极光吗?” 
  “北极光?”他有点莫名其妙。 
  “是的,北极光!低纬度地区罕见的一种瑰丽的天空现象,呼玛、漠河一带都曾经出现过,象闪电、象火焰、象巨大的慧星、象银色的波涛、象虹、象霞……”她一口气说下去,“真的,你见过吗?听说过吗?我想你一定听说过的……你知道我多么想见一见它。小时候舅舅告诉过我,它是那么神奇美丽,谁要是难见到它,谁就会得到幸福……真的……” 
  他眯起眼睛,亲切地笑起来。 
  “你真是个小姑娘。”他“哗啦”一下拉开了窗帘,阳光映着雪的反光,顿时将这简陋的小屋照得通亮,“我想起来,十年前,我也曾经对这种奇而美丽的北极光入迷过。……我是喜欢天文的,记得我刚到农场的第一天,就一个人偷偷跑到原野上去观测这宏伟的天空奇观,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我问了许多当地人,他们也都说没见过,不知道……我曾经很失望,甚至很沮丧……但是无论我们多么失望,科学证明北极光确实是出现过的,我看过图片资料,简直比我们所见到过的任何天空现象都要美……无论你见没见过它,承认不承认它,它总是存在的。在我们的一生中,也许能见到,也许见不到,但它总是会出现的……” 
  他的目光移向窗台上的仙人掌,沉吟了一会,又说:“……我现在已经不象小时候那么急切地想见到它了,我每天在修暖气管,一根根地检查、修理,修不好就拆掉了重装……这是很具体的劳动,很实际的生活,对不对?它们虽然不发光,却也发热呵……” 
  阳光从结满冰凌的玻璃上透进来,在斑驳不平的墙上跳跃。那冰凌花真象北极光吗?变幻不定的光束、光斑、光弧、光幕、光冕……不不,北极光一定比这更美上无数倍,也许谁也没见过它,但它确实是有过的。也许这中间将要间隔很久很久,等待很长很长,但它一定是会出现的。 
  “谢谢你!”芩芩说。她的眼睛望着他胸前那亮闪闪的小鹿,“谢谢——”她咽噎了。她多么希望能紧紧地握一握他的手,他的手一定是温暖而有力的。 
  “咱们到外面去走走……刚下过雪。”他局促不安地提议“我,好久没去江边了……看见了吗?又是退搞,社会科学院的退稿信。”他摸出衣袋里那只拆开的信封,递给她,“不过没关系,我还要写,我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也许因为表达得不够准确,暂时还不能为人接受……” 
  “还写吗?” 
  “是的。”那声音斩钉截铁。 
  “……你的伤……好些了吗?”她清醒过来,这才想起来问。 
  “没问题。”他晃了晃脑袋,“一点外伤,没事!活动一下好……你对经济问题感兴趣吗?欢迎你常来参加我们的讨论……世界大得很,听说上海缝纫机厂有一批青年,专门研究现代化的企业管理,写出了有关弹性工作体系和作业指导等方面的书……” 
  “又是经济问题!”芩芩心里想着,悄悄撇了一下嘴。 
  ……夏日时宽阔的松花江,此时象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雪皑皑的原野。马车的铃声在远远地响着,只看得见那蠕动的黑点,好象童活里飞奔而来的十一匹马拉的雪橇…… 
  一个穿着金黄色滑雪衫的小男孩,伏在那一只崭新的木头冰橇上,象燕子,又象飞机一样从高高的冰台上掠下来,顺着冰橇的跑道,一直滑出去老远,快滑到江心了。后面的一个,冲下冰台后,冰橇却一直打着圈圈转,冷冽的风中传来他们咯咯的笑声…… 
  曾储捧起一团雪,用力一挥手扬了出去,风儿却把它们挡回来,扬了他满头满脸。他紧跑几步,身子向后一仰,打了一个“出溜滑”,象孩子似的开心地笑起来。 
  “你总是这样吗?好象从来没有忧愁……” 
  芩芩蹲在地上发问。她仔细地看着冰橇的跑道两边刚刚被打扫出来的一块冰面,冰是透明的,呈现着一种晶莹的绿色,好象一眼能望见冰层底下流动的江水,望见江底鱼儿自由的游动…… 
  他抓起一把雪很快地搓着手背,搓了好一会才说: 
  “忧愁?为了让人家同情你吗?我不要。也许……因为我从来就这么不走运……在物质生活上,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所以也无所谓失去。我不象有许多人可以抱怨命运,我好象连抱怨的资格也没有。……一个人假如不能自拔于困境,也会流于庸俗。更何况,人活着……总不能仅仅为了自己……我宁可撞死在自己的理想上,也决不回头……” 
  他忽然惊喜地指了指前方: 
  “你看——冰帆!” 
  芩芩看见在不远的江面上,疾驶着一行鼓满风帆的船。小小的船只高高的桅杆上,挂着一面面三角形的白帆。她看清了原来船身的甲板只是一根粗大的木方,下面安着两根三角形的铁轴。风吹动白帆,铁轴就迅速地在冰道上向前滑行……每只船上都坐着一群兴高采烈的孩子,戴着漂亮的滑雪帽,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呼…… 
  他们情不自禁地朝着冰帆跑去。 
  “可我还是盼望春天!”芩芩忽然站住了。她的脸让风吹得通红,围巾在脖子上飘动。她凝视着曾储那乌黑的眼睛,大声说:“开江了以后,我们来划船好吗?你会划船吗?” 
  “当然会!”他点点头,大口大口地吐着白色的寒气,“我也盼望春天……可是,从开江到真正的春天到来,还有一段泥泞而漫长的道路……解冻的地面也许布满陷坑,但充满生机。要走过这一段刚刚开化的路,真不容易……不过我相信我们会走过去的。” 
  “可是我不会划船。”芩芩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我总是害怕……” 
  “我来教你!还有游泳,都应当学会。为什么要害怕?你不想横渡松花江吗?毕竟,只是盐才会溶化在水里,而石头却永远不会……这点我算是看透了!” 
  又有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坐在雪橇上飞下来,象一个红色的绒线球,一直延伸到江心,又好象一道彩虹,要横贯整个江面。那不是红绒球,是芩芩小时候的滑雪帽,是旋转的冰鞋……而那一切是多么遥远了呵,远得好象那神奇的北极光,看不清,摸不着,只在无比深邃的天际闪耀,照亮了宇宙的一个小小的角落。 
  芩芩眨了眨眼睛,那炫目迷人的光泽消失了,只有一只,不,有一群轻捷的小鹿,在雪地上不知疲倦地奔走,扬起了一道道迷蒙蒙的雪雾……呵,那不是鹿群,而是几匹健壮的枣红马,正得得地从江对面迎面驶来,拉着沉重的马车。芩芩和曾储以前在农场劳动时都坐过无数次的那种结实的马车。她眯起眼睛,看见马车满载的货包上覆盖的一层新雪,在阳光下闪耀着质朴的光…… 
         八一年一月十日——二十五日 初稿哈尔滨 
                三月二十日 改毕 北京 
               (原载《收获》198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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