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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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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老张狂笑了一阵,这回确是由内而外的笑,惟其自内而外,是最难测定是否真笑,因为哲学家的情感是与常人不同的。

    “你不错,我错,我要打你!”老张忽然停住了笑声,又把竹板拾起来。

    “我要是告退不念呢,叔父不允许。”李应自己想:“叫他打呢,有什么脸去见人。”

    “我告退不念了!”李应想来想去,觉得叔父怎样也比老张好说话。

    “什么?不念了?你要不念就不念!”

    “我叔父不叫我念书了!”李应明知自己说谎,可是舍此别无搪塞老张的话。

    “你叔父?呕!你叔父!去,叫你叔父把咱老张的钱连本带利今天都还清,你是爱念不念!”

    李应明白了!明白一切的关系!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哭?会哭就好!”老张用板子转过去指着王德:“你怎么样?”

    “看着办,好在谁也没吃板条的瘾。”王德笑嘻嘻的说。

    王德慢慢的走过去,老张却把板子放下了。王德倒吃了一惊,心里说:“老手要是走运,老屁股许要糟糕。”继而又想到:“好在一家人,也该叫老屁股替老手一回了。反正你们挨打,疼都在我心上,乐得不换换地方呢!”王德永远往宽处想,一这样想,心里立觉痛快,脸上就笑出来,于是他笑了。“王德!你跟我到东屋去!”

    “我倒不挑选地方挨打。也别说,东屋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比西屋凉爽一些。”王德说毕,随着老张往东屋走。老张并没拿着板子。“王德,你今年十几岁?”老张坐下,仰着脸把右手放在鬓边。

    “我?大概十九岁,还没娶媳妇,好在不忙。”“不要说废话,我和你说正经事。”老张似乎把怒气全消了。

    “娶媳妇比什么也要紧,也正经。要是说娶妻是废话,天下就没有一句正经话。”王德一面说着,一面找了一条凳子坐下。

    “你知道李应的家事不知道?”老张闭着一只眼问。“我知道他叔父也姓李。”

    “别的呢?”

    “我还没研究过。”王德说完,哈哈的笑起来。他想起二年前在《国文》上学了“研究”两个字,回家问他父亲:“咱们晚饭‘研究’得了没有?”被他父亲一掌打在脸上,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干辣辣的发烧。父亲不明白儿子说“研究”,你说可笑不可笑。王德越发笑的声音高了。

    “你是非打不可,有什么可笑呢?”

    “是可笑!人要把鼻子倒长着,下雨的时候往嘴里灌水,难道不可笑?人要把胡子长在手掌上,长成天然小毛刷子,随便刷衣裳,难道不可笑?挨打是手上疼,管不着心里笑!”

    “你不知道李应家里的事?”老张早知道王德是宁挨打不止笑的人物,不如听着他笑。

    “我不知道。”

    “好!你今年十九,李应也十九;他可以作大学长,你为何不可以?假如我要派你作大学长,你干不干?”王德和李应是最好的学友,他只有一件事不满意李应,就是李应作大学长。王德以为凡是老人都可恨,他的父亲因为他说“研究”就打得他脸上开花。老人,在王德想,就是专凭势力不懂人情的老古董。除了老人要算年青而学老人行为的为可恶。街坊邳三年青青的当军官,打部下的兵丁比父亲打儿子还毒狠。城里的钱六才二十多岁,就学着老人娶两个媳妇。邳三,钱六该杀!至于李应呢,岁数不大,偏板着面孔替老张吹胡子瞪眼睛的管束同学。如今老张要派王德作大学长,他自己笑着说:“王德!还没娶媳妇,就作大学长,未免可笑,而且可杀!”王德于是突然立起来,往外就走。

    “你别走!”老张把他拦住。“有你的好处!”“有什么好处?”

    “你听着,我慢慢对你说。”老张把王德又推在小凳上。“你要当大学长,我从此不打你。可是你得帮我算铺子的账目。”

    王德滴溜溜的转着两只大眼睛,没有回答。

    “还有好处!你现在拿多少学钱,每天领多少点心钱?”

    “学钱每月六吊,点心钱不一定,要看父亲的高兴不高兴。”

    “是啊!你要是作大学长,听明白了,可是帮我算账,我收你四吊钱的学费。”

    “给父亲省两吊钱?”

    “你不明白,你不用对你父亲说,每月领六吊钱,给我四吊,那两吊你自己用,你看好不好?”

    “不告诉父亲?他要是知道了,你替我挨打?”王德又笑了:设若父亲照打我一般的打老张一顿,多么有趣。“你我都不说,他怎会知道,不说就是了!”

    “嘴里不说,心里难过!”

    “不会不难过?”

    “白天不说,要是夜里说梦话呢?”

    “你废话!”

    “不废话!你们老人自然不说梦话,李应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不说,可是我夜夜说。越是白天不说的,夜间越说的欢。”“少吃饭,多喝水,又省钱,又省梦!”

    “省什么?”

    “省——梦!你看你师母,永远不作梦。她饿了的时候,我就告诉她,‘喝点水。’”

    王德止不住又高声笑起来。他想:“要是人人这样对待妇女,过些年妇人不但只会喝水,而且变成不会作梦的动物。呕!想起来了,父亲常说南海有‘人头鱼’,妇人头,鱼身子,不用说,就是这种训练的结果。可是人头鱼作梦不作?不知道!父亲?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不知道。

    哼!还是别问他,问老人不知道的事情,结果是找打嘴巴!“

    “王德!我没功夫和你废话,就这么办!去,家去吃饭!”老张立起来。

    “这里问题太多,”王德屈指一一的算:“当大学长,假充老人,骗父亲的钱,帮你算账,多喝水,少吃饭,省钱省梦,变人头鱼!……不明白,我不明白!”

    “明白也这么办,不明白也这么办!去!滚!”王德没法子,立起来往外走。忽然想起来:“李应呢?”“你管不着!我有治他的法子!去!”

    第五

    老张把李应,王德的事,都支配停妥,呷了一口凉茶。茶走下去,肚里咕碌碌的响了一阵。“老张你饿了!”他对自己说:“肚子和街上的乞丐一样,永远是虚张声势,故作丑态。一饿就吃,以后他许一天响七八十次。”他按了按肚皮:“讨厌的东西,不用和我示威,老张有老张的办法!”命令一下,他立刻觉得精神胜过肉体,开始计划一切:“今天那两句‘立正’叫得多么清脆!那些鬼子地名说的多么圆熟!老张!总算你有本事!……”

    “一百四,加节礼三十,就是一百七。小三的爹还不送几斗谷子,够吃一两个月的。学务大人看今天的样子总算满意,一报上去奖金又是三十。一百七,加三十就是二百,——二百整!铺子决不会比去年赚的少,虽然还没结账!……”“李应的叔父欠的债,算是无望,辞了李应叫他去挑巡击①,坐地扣,每月扣他饷银两块,一年又是二十四。李应走后,王德帮咱算账,每月少要他两吊钱,可是省找一个小徒弟呢。狠心罢!舍两吊钱!……”

    他越想越高兴,越高兴肚子越响,可是越觉得没有吃饭的必要!于是他跑北屋,拿起学务大人的那张名片细看了一看。那张名片是红纸金字两面印的。上面印的字太多,所以老张有几个不认识,他并不计较那个;又不是造字的圣人,谁能把《字典》上的字全认得?

    名片的正面:

    “教育讲习所”修业四月,参观昌平县教育,三等英美烟公司银质奖章,前十一师二十一团炮营见习生,北京自治研究会会员,北京青年会会员,署理京师北郊学务视察员,上海《消闲晚报》通信员。南飞生,旁边注着英文字:NanFiSheng。

    背面是:

    字云卿,号若艇,投稿署名亦雨山人。借用电话东局1015。拜访专用。

    “这小子有些来历!”老张想:“就凭这张名片,印一印不得一块多钱?!老张你也得往政界上走走啊!有钱无势力,是三条腿的牛,怎能立得稳!……”“哼!有来历的人可是不好斗,别看他嘻皮笑脸的说好话,也许(更‘多‘好‘书‘ 尽在‘ 福 ‘哇t‘x‘ t小‘说 下‘载‘站www 。F v a L。cn)一肚子鬼胎!书用的不对,讲台是‘白虎台’,院里没痰盂,……照实的报上去,老张你有些吃不住哇!”

    老张越想越悲观,白花花的洋钱,一块挤着一块雪片似的从心里往外飞。“报上去了!

    ‘白虎台’,旧教科书,奖金三十块飞了!公文下来,‘一切办法,有违定章,着即停办!’学生们全走了,一百四加节礼三十,一百七飞了!……“

    老张满头冷汗,肚里乱响,把手猛的向桌上一拍,喊:“飞了!全飞了!”

    “没有,就飞了一只!”窗外一个女人有气无力的说。“什么飞了?”

    “我在屋里给你作饭,老鹰拿去了一只!”窗外的声音低微得好似梦里听见的怨鬼悲叹。

    “一只什么?”

    “小鸡!”窗外呜咽咽的哭起来。

    “小鸡!小鸡就是命,命就是小鸡!”

    “我今天晚上回娘家,把我哥哥的小鸡拿两只来,成不成?”

    “你有哥哥?你恐吓我?好!学务大人欺侮我,你也敢!

    你滚蛋!我不能养着:吃我,喝我的死母猪!“

    老张跑出来,照定那个所谓死母猪的腿上就是一脚。那个女人象灯草般的倒下去,眼睛向上翻,黄豆大的两颗泪珠,嵌在眼角上,闭过气去。

    这时候学生吃过午饭,逐渐的回来;看见师母倒在地上,老师换着左右腿往她身上踢,个个白瞪着眼,象看父亲打母亲,哥哥打嫂子一样的不敢上前解劝。王德进来了,后面跟着李应。(他们并没回家吃饭,只买了几个烧饼在学堂外面一边吃,一边商议他们的事。)王德一眼看见倒在地下的是师母,登时止住了笑,上前就要把她扶起来。

    “王德你敢!”老张的薄片嘴紧的象两片猴筋似的。“师母死啦!”王德说。

    “早就该死!死了臭块地!”

    王德真要和老张宣战了,然而他是以笑为生活的,对于打架是不大通晓的。他浑身颤着,手也抬不起来,腿在裤子里转,而且裤子象比平日肥出一大块。甚至话也说不出,舌头顶着一口唾沫,一节一节的往后缩。

    王德正在无可如何,只听拍的一声,好似从空中落下来的一个红枫叶,在老张向来往上扬着的左脸上,印了五条半紫的花纹。李应!那是李应!

    王德开始明白:用拳头往别人身上打,而且不必挑选地方的,谓之打架。于是用尽全身力量喊了一声:“打!”

    老张不提防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掌,于是从历年的经验和天生来的防卫本能,施展全身武艺和李应打在一处。王德也抡着拳头扑过来。

    “王德!”李应一边打一边嚷:“两个打一个不公道,我要是倒了,有胆子你再和他干!”

    王德身上不颤了,脸上红的和树上的红杏一样。听见李应这样说,一面跑回来把师母搀起来,一面自己说:“两个打一个不公道,男人打女人公道吗?”

    小三,小四全哭了,大些的学生都立着发抖。门内站满了闲人,很安详而精细的,看着他们打成一团。“多辛苦!多辛苦!李应放开手!”孙八爷从外面飞跑过来舍命的分解。

    “王德!过来劝!”

    “不!我等打接应呢!”王德拿着一碗冷水,把几粒仁丹往师母嘴里灌。

    “好!打得好!”老张从地上爬起来,掸身上的土。李应握着拳一语不发。

    “李应!过来灌师母,该我和他干!”王德向李应点手。老张听王德这样说倒笑了。孙八爷不知道王德什么意思,只见他整着身子扑过来。

    “王德你要作什么?”孙八拦住他。

    “打架!”王德说:“两个打一个不公道,一个打完一个打!”“车轮战也不公道!你们都多辛苦!”孙八把王德连推带抱的拦过去。又回头对老张说:“张先生你进屋里去,不用生气,小孩子们不知事务。”然后他又向看热闹的人们说:“诸位,多辛苦!先生责罚学生,没什么新奇,散散罢!”

    老张进西屋去,看热闹的批评着老张那一脚踢的好,李应那一捏脖子捏的妙,纷纷的散去。

    孙八又跑到张师母跟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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