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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3期-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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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焦急的等待中,秋秋的大哥终于来了。 
  秋秋大哥抱来一只母鸡,还有两包白糖。 
  还有一千块钱。 
  秋秋大哥说,我挨家挨户借遍了整个庄子,还卖了圈里最大的一头猪,才凑齐了这些钱。秋秋大哥说,秋秋你是知道的,圈里那两头猪是嫁了你以后才买的,长到现在架子才长到一半儿哩,我把最大的那头卖了,你嫂子还跟我干了一仗呢。 
  秋秋很丧气,我说我们自己到庄上借,挨家挨户借。 
  秋秋摇头,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才告过庄上的人,谁会借钱给她? 
  我一个人去借。 
  我走向傩赐庄的每一户人家,人们都像经过统一训练一样,用同一句话用同一种笑冲着我。蓝桐你是不知道,这会儿刚买了种子肥料,又交了款子,手里早就没钱了。他们的表情是诚恳的,你没法不相信他们口袋里是真的没钱。四仔妈多问了我一句,你是借钱来还岩影?我说,还有雾冬的也还。四仔妈摇摇头,很世故地说,你借去做别的事还有可能能借到一些,借去做这事儿不会有人借给你的。又说,再说了,我们傩赐的地多,家家都得把家里掏空才够买种子,好些人把家掏空了也买不够种子,这当口,谁手里都空着嘞。 
  四仔妈一句话把我的力气全说没了,我也就只好蔫蔫的回来了。 
  一个女人的意愿在我们傩赐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秋秋最后还是被迫回到了雾冬身边。 
  陈风水把岩影叫到我家,把我妈也叫回来,召集我爸,雾冬还有我和秋秋,在我家院子里解决这事儿。他的第一句话还是那句“我不愿看到这件事情闹起来就没个完”。接着他说,秋秋不愿意嫁岩影,跑去告我们傩赐庄的状,要不是大家遮掩得严实,今天我们就没有坐在傩赐庄了,我们的家已经搬到政府的班房里去了,过不了几天,我的脑袋也就不在我的脖子上了。他说,大家都不愿去坐班房,我也不愿活到一大把年纪还把脑袋活丢了。我想我们好好的把这件事情处理了,大家还是集中精力去侍弄庄稼,秋季可又有我们要交的款子,还有公粮,这傩赐的日子,自己不好好过,那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我们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陈风水说完这些,就开始卷烟,慢条斯理的。 
  岩影乜视着他卷烟的手,突然说,我不同意。 
  不同意什么呢? 
  陈风水也乜一个眼角看着他,这样问他。 
  岩影把脸一别,说,反正我不同意。 
  陈风水慢慢的点上烟,看一眼我爸,又看一眼我妈,咳嗽一嗓子,说,秋秋说说吧,你为什么要告我们傩赐庄? 
  秋秋把头埋着,冲着自己的鞋尖说,我只嫁一个男人。 
  陈风水说,你从雾冬那里到蓝桐这里,也不是一个男人,但你没有告。秋秋忽然抬起头,想说什么,可陈风水扬手制止了她。陈风水说,那你打算怎么办?秋秋说,我和蓝桐还了他们的钱。陈风水说,还岩影的钱是吗?岩影没等秋秋回答是还是不是,呼地一声站起来,挥着他的独臂喊道,不行!我不同意!他说,我丢了耳朵丢了手,命都差点送了,全是为了娶个女人!他说,我不要钱,我要女人! 
  陈风水没有去问秋秋愿不愿意赔岩影一个女人,他好像很讨厌别人在他面前这么跳跳着喊话。他拧着眉头,把一泡口水吐得很远,然后他说,我看这事得这样定,秋秋从现在起和岩影解除婚约,但雾冬和蓝桐得替岩影娶回一个女人来。说完这个他就开始敲烟斗了,这是他准备结束这事情的信号。岩影脸上有很多悲伤,嘴唇还在颤抖,但陈风水视而不见。他说,就这么定,不管你秋秋你要跟哪一个男人,你都要在一年半以内替岩影找回来一个女人。岩影又喊道,我不同意。但没谁认真去听他说话,全都把眼睛放在陈风水的脸上,希望他的嘴继续往下说。陈风水的眼睛从我们的脸上一一走过,阅读完我们的表情以后,又说,一年半时间,在我们傩赐是一个女人怀上了娃养熟了娃生下来养到半岁的时间,岩影你就当秋秋这个时间怀上了雾冬或者蓝桐的娃,咬咬牙把这一年半忍过去就得了。秋秋要替岩影找的这个女人,可以不花钱,也可以花更大的钱,可以没你秋秋好看,但一定得是能生娃的女人。而且,时间只可以短,不可以比一年半更长。回过头看一眼被悲伤扭结得痛苦不堪的岩影,说,从今天开始算时间,要是第五百四十七的那天没给岩影找来一个女人,秋秋你就自己去顶替那个女人。到时候,你就是打官司我陈风水也不怕你了。 
  都看出陈风水想结束这件事情了。 
  秋秋突然说,还有雾冬。陈风水站起来,一边往怀里揣烟斗一边说,雾冬是跟你登记办了结婚证的,也是第一个跟你过的,前面你也没说过嫌弃雾冬。 
  秋秋说,我只想跟一个人过。陈风水说,跟一个人过你也只能跟雾冬过。 
  秋秋来看我,想从我这里得到支持,可我的眼神却早已经变得虚无飘渺。早在陈风水开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头脑里就飞舞起一群白色蝴蝶,它们乱纷纷地飞舞着,却又齐心协力地把我的视线拉向一个十分苍白十分迷茫的远方。秋秋推了推我,我暂时把视线收回来落到她脸上,可这个时候那些混蛋想法还主宰着我,我说,你跟雾冬吧,我不要你们还钱,也不要你们替我找一个女人。 
  我爸倏忽间跳起来,说,蓝桐你他妈放屁,你娶媳妇的钱是老子挣的,你想怎样?我把脸扭向我爸,但那群白色蝴蝶在我爸的脸面前狂舞,让我只看得清它们而看不见我爸的脸。我说,我会走的,秋秋应该跟雾冬。 
  一只粗重的巴掌很响很重地吻了一下我的脸,我眼前的蝴蝶们就更加狂乱起来,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秋秋的眼睛,再不投向我了。 
  秋秋或许再一次想到了美丽的死亡,但又因为对我的仇恨而放弃了死亡?她不看我,我就无法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反正,她要回到雾冬那里了。 
  秋秋在一堆人还没有散去的时候,就开始到我的房间里收拾她的东西。衣服,梳子,镜子什么的。我追进去,把她一把搂住。她不看我,推我。我说,秋秋,那些都是假话,是暂时的。秋秋木然地站了一会儿,抬起脸来看我。我就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真的,那些话都是那些蝴蝶弄的,是假的。秋秋的眼睛扑闪了两下,看来她没听懂我说的蝴蝶代表了什么,但是她这会儿没有心思去追究那些在眼前看来并不重要的东西,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说,你是说,我们还一起过?我说,不是,你现在先得到雾冬那边去过。她说,为什么?我说,我们得有时间想办法。她说,我在这边不是也有时间吗?我说,不一样,因为你跟他登过记,你和他才是法定夫妻,在我们还没有找到钱替他们娶回女人之前,你只有跟着他才是合法的。秋秋着急地说,如果你是真心要娶我,我就跟雾冬离婚。 
  我说,但是离婚不是说离就能离的,雾冬不会同意,我爸妈也不会同意,我们得想办法。 
  秋秋显出了哭相,说,那你有什么办法? 
  我说,你先跟着雾冬,我们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提出跟雾冬离婚。你跟雾冬离婚,上面也不会像陈风水这样,判你替他找回一个女人来,而且,我们还可以在一起过。 
  秋秋说,我今天就跟他离婚。 
  我说,你现在都没跟着他过,这话不好说。 
  其实,我的这些话我自己听起来也那么不可信,但秋秋却相信了。 
  秋秋说,我先跟他过着,等跟他离了才过来吗? 
  我说,对。 
  她说,那样你也不嫌弃我吗? 
  我说,不嫌弃。 
  秋秋说,那我听你的。 
  秋秋就重新收拾她的衣服她的梳子什么的。我感觉到我的脸渐渐地膨胀起来,头顶开始鼓起来,有什么东西想从我的头顶或者眼洞冲出去。我赶紧闭上眼睛,看着我鲜红的心脏扭结,变形,直到它慢慢的停止扭结,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如果秋秋能回头看到我那时的眼神,她就很容易发现,我心里对雾冬的那份爱和同情跟对她的那一份分量相差不大。那样的话,她就能找到我为什么总是犹疑不定的结了。 
  秋秋抱着她的东西从我的身边走过,她低着头,轻轻的说,你早点找到个恰当的时间吧。 
  她就这么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走向了雾冬那边。 
   
  40 
  我突然之间变得无法闭着眼平静地观赏的脑子里那些纷乱的蝴蝶了,它们被我心里另外一些扭打在一起的思想闹得狂乱无序。秋秋那么让我痛心让我可怜,但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这份爱并不敢跟岩影和雾冬他们心里的那份爱相比。岩影和雾冬都是我的兄弟,我不希望他们承受失去心爱女人的痛苦。如果挣钱来替岩影找回一个女人可以补救我们给岩影带来的遗憾,那也不错,但我很清楚秋秋在岩影心里的位置其他女人无法代替。那么雾冬呢?我是不是要用同样的方法去补救?同样的方法又是不是能够补救?如果不这样,那么又怎么去拯救秋秋?我想痛了脑子也没能把这些问题想清楚,就咬着牙不让自己去想了。我让自己去挣钱,我跟自己说,不管怎么说,首先得尽快让岩影有一个女人。 
  那一天,阳光很灿烂,明晃晃的情景中伴有从远处传来的蝉鸣,偶尔飘过的一片风里还带着桐果青涩的味道。 
  这个时候我正在黑咕隆咚的煤窑里拖着煤块爬行。我为了挣钱,已经在煤窑挖了几天煤了。挖煤很累,很危险,还挣不来多少钱。但我一时找不到更好的挣钱路子,只有挖煤。每天清晨,我摸着湿漉漉的雾气走到煤窑,在天刚刚亮开的时候一头扎进另一种不属于夜晚的黑暗。这是一种灯光也不能驱走的黑暗。灯光只能让这里的黑暗显得更黑,黑得炫目。每天,我借着头顶上的矿灯投下的一团光,对眼前那些闪着鬼魅光芒的黑色石块进行伤害。我们除了眼前这一团儿地方,其他什么地方都看不见。我们在这一种黑暗中,以一种单调的沉闷的方式沉睡在一种侵犯的情景里,所以我们总是在危险都摸到我们的鼻子了还不能清醒。那一天,我正拖着挖好的一船煤块往洞外爬行,突然就感觉到呼吸困难起来。或许我还会有眼睛发黑的感觉,但因为窑里运煤的通道都是轨道,不到岔道的时候用不着眼睛,还因为汗水总是会掉进眼眶里,我就一直把眼睛闭着,像拉磨的驴一样瞎着眼前进。呼吸突然困难被我看成是累了,我歇下来,想歇一口气,缓和了呼吸再走。我松了肩上的襻带,就地坐下,眼睛还是懒懒的闭着。但我越坐心口越紧,像有一只冰冷的大手紧紧揪住了我的心脏,又像谁卡住了我的喉咙。我在大脑还没出现死亡黑色的那一秒钟内突然明白可能出问题了,连忙翻起身往外逃。但这个时候我已经感觉到力不从心,腿脚也不听使唤,后来我在眼睛刚看到一丝光亮的时候再一次轰然跌进黑暗。 
  我知道,那一天,阳光也慷慨地洒满了我们家院子,近处的鸡吟和远处的蝉鸣辉映,我们家的院子也有着一种静谧和祥和。我们家院子里坐着我爸,他在修理锄头。 
  我还知道,我死里逃生的消息像一块巨石一样咣当一声掉进了这个静谧和祥和的院子里,会把我爸吓成了石雕。 
  我爸他们跑到煤窑时还保持着一种被追赶的野鸡的模样,停下脚来以后,他们就像拨浪鼓一样转着头寻找我。蓝桐!我们蓝桐呢?蓝桐你在哪你说话啊蓝桐!我其实就睡在一边,但因为我一动不动,他们以为那是个死人。在他们心目中我是没死的,没死的肯定不会是那么个躺法。有人说,那个吧?那个是没死的,是逃出来的。他们就张开双臂向我扑来,七手八脚的,噗噗刨去我脸上的黑泥,惊喜地叫起来,真是蓝桐! 
  蓝桐。 
  蓝桐。 
  娃啊,你没事吧? 
  我爸上了桐油一样的脸挤起来,挤得像丘陵一样疙疙瘩瘩,两行泪,像山泉一样汩汩下来,那张被挤得发痛的喉咙里,发出了涩涩的哭声。我的呆羊唉,你咋这么呆呀! 
  在我的上空,秋秋美丽的脸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我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个脆弱的心灵正经历着的一场碎心裂肺的痛苦。秋秋怕声音大了吓着了我似的,一声一声轻轻呼唤我的名字。蓝桐,蓝桐。她的泪水却不太善解人意,吧哒吧哒激烈地往我脸上砸,在我涂了一层煤屑的脸上砸出一些大大小小的白色的坑。后来,秋秋的脸突然跌落下来,落在我的右肩上,秋秋终于没有能压抑得住的尖利的哭声就在我耳朵跟前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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