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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3期-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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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冲到我面前,飞起一脚将我的书踢飞起来。我去追飞走了的书,我爸的骂声就追着我。你他妈的别装成那死样子,你读你那破书读得老子背了一大坨的高利贷,你得打起精神来挣钱还债!我从地上拣起书来,书已经破了一页,还沾了好多泥。我的心晕了一下,但我还是没有发火。我爸为了满足我上学的愿望,的确已经在他头上筑起了很高的债台,就今年开始准备用于我继续上学最后又被他突然用来为我娶了媳妇的那一笔钱,仍然是他到集上去借的高利贷。我知道我没有冲我爸发火的资格。 
  我爸说你也得学会关心一下你媳妇,得学会挣钱来养活女人和你自个儿了。我把头深深地埋下,表示他的话已经被我全部接收。除了这样,我再不能做出让父亲更满意的事情来。我知道我是不会像他们那样站到院子里去焦急地盼望秋秋的。可我爸并不满意我的态度,他硬把我拉出竹林,要我去接雾冬和秋秋,还做出一种我要是不去他就要吃掉我的表情。 
  我只好去。 
  我把书搂在怀里,及不情愿地执行着我爸的命令。我妈在后面喊我,拿了电筒去,回来的时候该黑了。我站下来,等我妈给我拿电筒来,我爸就鼓着眼睛喊道,你不能偷懒啊,路上接不着,你得到秋秋家里去接,要是秋秋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我说,我不回来我去哪里?我爸瞪我一眼,说,你这头呆羊! 
  我接过妈拿来的电筒,突然想安慰一下老两口,我说,秋秋会回来的。 
  我爸眼睛一亮,说,那就快去接! 
  那个时候,白色的太阳站在对面的山尖尖上,雾已经变得如纱一样轻一样薄,山啊树啊,草啊路啊,都蒙上一层朦胧的梦境之色。小路被枯草淹没着,曲里拐弯,像极了一条沉醉在幸福里的蛇。踩着这样一条小路,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很好很好起来,像是心里装着好大一块名叫幸福的东西。回过头,想在这种心情下看看傩赐,就看到远处的山脸上,一垄一垄的掩隐在朦胧中的脆色,我知道,那是竹笼,竹笼下还有一户人家。又行了一段路,路正好往竹林边儿过,就看到竹下悠闲着几只鸡,几片枯黄的竹叶飘飘悠悠落下来,落到一只正打瞌睡的鸡背上,旁边的鸡无意间看到这一幕,“咕”地感叹。又看到了我,就大着嗓子“咕”了一声,还张开翅膀扑打,要飞的样子。瞌睡的鸡给呼醒了,起来伸懒腰…… 
  我在路向着坡下直落下去的地方看到了雾冬和秋秋。 
  雾冬背着秋秋。 
  雾冬走得很艰难,一晃一晃的,随时都要倒下去一样,又像是故意这样逗着背上的秋秋。秋秋一身火红,在迷蒙的雾境中像山妖一样炫目而美丽,直看得我心里狂乱不已。 
  我心一烫,就朝着他们喊了一声,哎! 
  秋秋和雾冬同时抬起了头,他们看见了我。秋秋往下挣,雾冬却紧紧的夹着不让她挣。秋秋眼睛一直看着我这里,但她并没有坚持挣脱。雾冬还继续背着她走。他们一步一步朝着我走近。秋秋终于把头埋下去了,我看到的是她半个红得炫目的脸蛋儿,雾冬一头的汗水,摆在那儿的表情是幸福横流。 
  我说,我来接你们。 
  雾冬不看我,很炫耀很骄傲地背着秋秋从我的身边走过。 
  秋秋飞快地闪了我一眼,又把头埋下,轻轻跟雾冬商量,我下来吧?雾冬不理她,也不理我,顾自背着往前走。秋秋又开始忸怩,要下来,悄悄说蓝桐在哩。雾冬故意大声说,你是我的新媳妇哩,别人看到了也没啥。雾冬的手像老虎钳一样,越挣越紧,秋秋挣了几下没挣脱,只能任他背着走。 
  只是,她悄悄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看起来有些复杂,我还没来得及读懂,她就把头转过去了。然后,我从她的背影里看到,她在一种十分不安的情景中接受着雾冬的体贴,很有些痛苦。 
  我的前面,秋秋那一身火红,还有她背后那一朵硕大的牡丹,有着类似于阳光的气息,让我感动着。我想,秋秋做我的嫂子也很好。 
  两个山包挨在一起,把我们前面的路挤得很窄。两边山脸上是灰白的包谷林,包谷林上面,也就是山包的额头,是光光的石头,青一块白一块,粗一看像张人脸,细一看却像张狗脸,再细看还是张人脸,眨一下眼再看,就什么都不像了。 
  紧走慢走,总算把两个山包挤出来的那段路走完了,可一转弯又是一个山坳。还看不到房屋。 
  而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山尖尖上掉到山的那边去了。就像那一轮白太阳不过是一盏灯,灯一走,天就显不出颜色来了,连那种苍白的颜色也留不下来了。天,已经黑下来了。 
  迎面来了两个黑影,一个人和一只狗。这一次,秋秋慌忙中用了大力气,从雾冬背上挣下来,还把头埋到最大限度。 
  人和狗走到面前,原来人是岩影,狗是岩影的黑狗。 
  雾冬说,是大哥。 
  秋秋低着头,羞羞的叫了一声大哥。 
  秋秋只知道岩影是她的大伯子哥,不知道他也是她的男人。秋秋觉得让大伯子哥看到自己被雾冬背着很不好意思。 
  岩影说,我来接你们,怕天黑了你们不好走路。 
  雾冬说,不是有蓝桐来接吗?雾冬的语气里透着很多不高兴。 
  岩影不管雾冬高不高兴,还说,秋秋来我背吧。 
  秋秋飞快地看一眼岩影,脸轰地一声热得像块烧红了的铁,在这蒙蒙的夜色中,面前的这个黑脸男人很有可能看不到她脸红了,但她的头仍然艰难得抬不起来。我们这地方的规矩,兄弟背嫂子名正言顺,大伯子背兄弟媳妇就是笑话了。岩影也是眼馋我和雾冬都得已背过秋秋,不服气,也想背背秋秋。心里并没把自己当秋秋的大伯子,完全当个秋秋的男人看的。可秋秋心里把他当大伯子,这事儿就遇到了困难。 
  岩影说,来我背吧秋秋。 
  秋秋把头摇成拨浪鼓,身子还往雾冬身上贴。雾冬毅然地说,我一直都背着她哩,这里路已经平了,让她自个儿走吧。雾冬可以不把我当回事,因为我是他亲弟弟。但岩影跟他隔着一层,还是大哥,他不能像对我一样无所谓。 
  黑狗看秋秋的头很重,跟她摇尾巴,眨巴着眼睛跟她呜呜几声。秋秋就从黑狗的身边走过去,一个人朝前走了。 
  黑狗看一眼岩影和雾冬,跟在秋秋身后迈开了脚步。于是,雾冬跟上黑狗,岩影跟上雾冬,我跟上岩影,四个人,一只狗,踩着一条狗肠子一样的小路,朝着家的方向走。 
  山开始显出墨一样的颜色,有竹的地方像更浓的墨巴。四下都很寂然,越往深处走,眼前就越黑,他们像是在朝着一个黑洞走。岩影将带来的手电打亮了,高高的举着,努力把光束伸到秋秋的身边去。我也打亮我手里的电筒,也高高举着。接着,那些墨一样浓的地方,就有了如豆的一点光,像野兽的眼睛一样温情地看着我们。 
  听到有灯的地方响起两声干咳,我们就到家了。 
  院子里站着两个人,是我爸和我妈。 
   
  6 
  秋秋总算安全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爸我妈都松了口气。还无缘无故的,像白捡了个大宝贝一样的高兴,那脸上的笑意想掖都掖不住。虽然已经分过家了,但雾冬和秋秋第一步跨的还是我们这边的门坎儿。我爸妈心里很想来一个庆贺的表示,就都想到了烧油茶。爸说,烧一锅油茶来吃,好久没得吃了。妈说,还用得着你安排呀?很像斗嘴,却不一样,两个人脸上都松着,心里也暖着。 
  我妈开始在火炉上营造一股浓烈的香味。那是傩赐人的油茶才有的香味,独一无二的香味。秋秋闻得发醉,手忙脚乱的想掺和,却无从着手。我妈说,就让我做一回油茶师傅吧。我妈高兴的时候也想在气氛中弄出点幽默,可是生活却总喜欢在她高兴起来的时候给她一个迎头打击。 
  陈风水来了。 
  我们傩赐人谁都不讨厌陈风水,但就是怕他往家里来。 
  由于我们傩赐这地方跟别的地方不一样,陈风水这个村长也当得跟别人不一样。傩赐人住得零散,召集开个会很难,于是他就一家一家的走。他每要传达一个什么比较紧急的指示,就这么一家一家地走。一开始傩赐人觉得他这个村长当得累,感动。后来就是怕。怕他来走。 
  陈风水这样走的时候总是带着他的狗。狗是土狗,毛是黑的,黑得发亮。这只黑狗和岩影那只黑狗是同胞兄弟,是几年前的一个中午,陈风水从山下的小路上捡来的。但岩影那只黑狗却没有这只黑狗长得高大,毛也不如它的黑亮。 
  陈风水一脸土黄色的皱纹在我们得了黄胆肝炎一样的电灯泡下面,显得很柔和。他进门时就挤着这一堆皱纹看着我们嘿嘿几声,这是他的招呼。到哪家都一样。这样过后,你可以不招呼他一声,但他是要坐下来的。这么些年走过来,那些礼节性的东西自然就被大家忽略了。他坐下来,就要说话了,说的不是他的话,是“上面的人”的话。傩赐怕的就是听这些话。 
  他说,要修公路。从王家那儿往我们这儿修,不过只修到李家门前。 
  都不接他的话。因为都知道他下面的话。 
  他说,上面要集资,傩赐庄一个人头五十。 
  我爸吓着了,眼睛恨不能把陈风水吞下去。他说,那公路又没修到我们这儿,为啥就要我们集资?! 
  我爸的样子把陈风水的黑狗也吓了一跳,可陈风水却依然风平浪静。他等我爸的眼睛渐渐的熄下去以后,才说,我也是这样说,可上面的人说那公路是从这边来的,傩赐人去赶个集什么的也是要享用的。上面的人还说这钱不交不行。 
  我爸这才想起把一两张草烟叶递给陈风水,可一说话仍然是要鼓眼睛的,让人觉得他的嘴巴上有个机关,嘴一动那眼睛就要鼓。我爸说,他们就知道收钱,也不看看我们这地儿,庄稼长不好,又不生银子! 
  陈风水很有同感地叹一口气,把头低下去,伸了长长的手去抚摸他的狗。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是一脸的惭愧,好像是他要我们交这钱。他说,不光这个钱哩,还有。这时候,我妈的油茶已经烧好了,香喷喷的一碗递到他面前了。虽然我妈默不做声,脸上还不好看,但陈风水不会把这看成是我妈不高兴让他喝这碗油茶。他一直都认定,他在这个时候看到的黑脸都是针对上面的人的。他默默地接过油茶,嘬起嘴喝上一口,咂咂嘴,很享受很迷醉的样子。完了他又说,妈的,还有教育费附加,学校建设集资,这会儿一次性收。一个人头要摊好大一坨哩。我爸不再鼓眼睛了。他被这一笔看不到来源却必须要上交的款项打击得连鼓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风水喝着油茶,脸上的表情由一些土黄色的皱纹扭来扭去演绎着,有些迷离。 
  他说,一年算下来,我们一个人头把一身血肉都刮干净了还不够往上面交。这句话他常常说的,而且都是在这种时候,说的时候感情真挚,跟其他傩赐人流露出来的表情是没有区别的。但紧接着他又得换上副很无奈的样子,也是一种无奈的语气说,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上面要交的我们不能不交不是?我们不是瞒着一层吗?只要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不是要比别的地方的人交得少吗?要是我们闹,不交,或者少交,上面的人把两只眼睛都睁开来我们这里走一趟,我们村里这些没户口不交公粮不上税的黑娃不就得一个个都给查出来,到时候我这个村长当不成事小,这些娃呢?你们呢? 
  这些话都是很起作用的。 
  这些年来,陈风水瞒天过海,让村里多了许多“光棍”和“亲戚的娃”,他们不上公粮不交税,也不集资摊派。这笔账傩赐人个个会算。 
  陈风水说,这一回,我看秋秋这个人头就不算了。你们就当现在还没娶秋秋,这事儿我知道,你们知道就行了。 
  这话听得我妈脸上起了一丝软和,就往他的碗里多添了一勺油茶。 
  陈风水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勺油茶,又说,我还得叮嘱你们,雾冬跟秋秋的准生证别忙着办。到时候有了娃再办不迟。这话他也是对庄上很多人叮嘱过的,话到这份上就谁都明白了。两三个男人共娶一个女人,保不准先怀上谁的娃,如果到时候怀的不是登记办结婚证的那个男人的娃,这个娃就不能办准生证,生下来也不去上户口。这个娃在傩赐庄像一棵草一样生长着,傩赐人对山外人说起他的时候,都说他是“亲戚家的娃”或者“抱养的娃”。 
  陈风水说完了这些话就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油茶,带着他的黑狗走了。我爸和我妈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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