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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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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去围裙,又走出玻璃城似的厨房,勇行清秀漂亮,原来长得很高。——原来 
眼睛的尾巴向上飞。 
同事岩本正博代答:「——趣味杂志类,在一号。」 
书店很大,共分八个专区。我不知他如何“旅游”至此。 
他急了:「什么书才可在此付款?」 
我淡然一指告示牌。 
他把书放柜台一旁:「这本书我暂不要。」 
我收好,没关系。目送他离去。——我恨自己不破格。但“纪伊国屋”有纪律。 
而我只好由他离去。我亦太冷淡。 
一直忙至八时十五分。 
柜台仍有人龙。匆匆结算。最后一位,递上三本。 
我欲照射条码,见这三本,分别是:「艳色浮世绘末篇」 
「浮世绘之魅惑」 
「春意画册」 
他问:「那一本比较好看?请由纪小子姐指教。我不大晓得。」 
又是这个顽皮的今井勇行。 
他大概倘佯良久,又窥看我名牌。我不答。脸发烧。 
他手指打圈,随便挑了一本。皆是男女秘戏,且无遮掩涂黑。我板着脸:「谢 
谢,四千一百二十元。」 
他强调:「为了在六号柜台付款,从买“艺术书”!」 
岩本正博过来护我。问是何事? 
他只好道:「再见。」 
「喂,」我喊住:「不要勉强自己买贵价的画册。」 
「知道!」他道:「明白!」 
及后三天,无影无踪。 
太听话。不买书,人也不来。 
正博关心我:「由纪子,你功课忙吗?看来很累。」 
又送我一个苹果。我没有吃,搁在背包。它上面有阳光照晒不到的“福”字影。 
又过了二天,又过五天。…… 
某夜,书店九时关店,我们收拾一切,九时半下班。在一出口,见今井勇行。 
他忙问:「星期三书店不营业吗?昨夜我来见到关上门。」 
「是。每月第三个星期三是定休日。」 
「好,」他点头:「我可与同事对调,选星期三定休,跟你配合。」 
「为什么?」 
「请当我女友,同我交往,好吗?」他不容我考虑:「拜托你了由纪子小姐?」 
这个出口,正在“地藏横丁”。供北向地藏尊。我们路过,有人拍手祷告。 
高悬并列的的纸灯笼,发出红光。 
我们由尽处往前走。此是大阪最短的一条横丁。 
回想起来,真是天意茫茫。 
冥冥中皆有注定,不可逃避。 
勇行领我到他同住室友屋良克也工作处,是元禄回转寿司店。勇行喜不自胜, 
目的是把我介绍给他朋友知悉。很骄傲:「这是你们提过的,在纪伊国书屋工作的 
早川由纪子。她是我女友。」 
屋良克也有羡慕神情。我亦很骄傲。 
勇行特殊口味,能吃,连尽十五蝶。我要了心爱的云丹,及贝割大根,即大根 
尚未成长,把苗摘下。微辛。 
离开阪急东通商店街,到“大东洋”弹子房玩了一阵,又逛了一阵。最后在电 
车站依依分手。不用他送。我需要时间在回程中想一想。 
在十二时半,回家以后,即接到他的问候电话。又谈了约一小时。幸好妈妈已 
酣睡。 
我知我遭殃! 
深秋一个星期四。我自课室外望,天上起了鳞云。又似鲭鱼背上的斑点。我正 
在做着翻译。 
四时下课,没到上班时间。勇行来电,他生病看医生。 
我想陪他看医生。他力拒无效。 
坐电车去。他住十三。——这不是他父母家,因父母各自有另一个家庭。 
十三似远,距我处隔了淀川,彼此在两岸。其实又近,坐电车去,过河便是。 
在医务所,才知勇行不勇,极怕注射。老在哀求:「医生,可否不注射?你可 
加重药,或给我苦药。」 
「不,重感冒还是一针准见效。」 
「真的不愿……。」 
不肯就范。 
医生训斥:「你做食店,卫生重要,必须痊愈才可上班。」 
又望向我:「在女朋友面前要坚强。」 
「好!」今井勇行无奈点头。带恐惧:「不要太用力!」 
我握紧他的手。送上战场:「不要怕苦,不怕痛,只怕注射。」 
又说:「很饿,吃饭送药。」 
我们到了一家“卵料理”。餐厅门外是一个大大的蛋头人,店中食物全以鸡蛋 
为主角。装饰亦是黄跟白。各人开口闭口,均是“他妈”、“他妈”的。卖奄列饭、 
蛋炒饭、蛋焗饭、半生熟蛋、蛋面、蛋汤、蛋沙津、汉堡牛肉蛋……,还有黄澄澄 
的蛋冰激凌。 
我不许他吃炒饭。他道:「不要紧,蛋没有生命,蛋是素食。」 
「但感冒是不能吃油的。」我为他点了汤面:「你回家好好睡一觉。今天和明 
天都不要找我。」 
他连吃两碗,方满足一笑:「由纪子,你知道吗?我大睡之后醒来,单眼皮会 
变成双眼皮的。你来看吗?」 
「我不来,只有妖怪才这样。」 
不知如何,我还是坐电车,过淀川,上班去。我的藉口是不愿迟到。 
——但有些事情,是无可避免的。 
我实在没有这力气……。 
我和勇行共渡第一个圣诞。在前一日,我们到鸡波、道顿堀、心斋桥玩。 
念高校时,我常与同学来法善寺横丁吃红豆汤。那是有名的“夫妇善哉”。他 
们的红豆汤,豆子颗粒大,不太甜,而且有块黏黏的糯米糕,每客才五百元,还有 
一小碟盐昆布。即使在节日,亦无休。 
电影还没开场,我们四处闲逛。 
「快来看,这里有家侦探社——」 
我们上前,只见招牌立在大楼门外:「初恋情人侦探社」 
还有“802 ”号门牌。 
那是一家奇特的侦探社呀。 
正研究着,一个女孩推门出来。 
我几乎认不出她来。 
她染了紫红色的头发,还穿了眉环。一身灿烂。 
打个照面,她本来没反应。还是我先把她唤住了:「千裕?——田岛千裕?」 
也许她早已认得我。比起来,我倒是没什么变化。 
「由纪子!」 
——时我先把她唤住的。 
千裕是我高校同学,当然也来过吃红豆汤。她还没有毕业便退学了。因为有一 
次警察上来学校,带她回去做证人。继父强奸了她。自此,她不肯再上课。 
千裕是女生中相当妩媚的一位。她的妈妈租了五台自动贩卖机,每天来回把饮 
品、香烟等货物,送去补给。全靠继父有“背景”,没有人欺负。大家没有通音讯。 
她生怕同学误会,也很强调:「我与他们没什么。他们寂寞,找个女孩陪着喝 
咖啡,聊聊天,还吃顿晚饭,唱卡拉OK。 他们只想人了解,谈谈话。」 
当她出去同男人聊天时,我们忙着考试。——也许,真有点看不起她。她也看 
不起自己,否则不会那么强调。 
「千裕你来光顾他们吗?」 
她爽直地一笑:「真不便宜!着手便付料金四万五千元,若成功了,又得付四 
万元。」 
「你一定要把初恋找回来吗?」 
「当然,我把姓名、外貌特征和他从前住址都提供了,一星期后侦探社会给我 
初步报告。——隐藏的初恋只有一个,能用钱给我找回来,我情愿付钱。」 
「但我们都没听你说过的。」 
「如果当初我知道,还用找吗?」千裕耸耸肩:「失去了才不惜一切要得回。 
可惜我不清楚他搬到哪儿去。——不过,是我先躲他的。」 
她又道:「如果跑到北海道,这交通费是我负责。唉呀。」 
「祝你幸运,千裕。」 
她给我一张有玫瑰香味的卡片。只有名字和电话。她看着我和勇行:「不必拜 
托侦探社才是最幸运的!」 
她又问:「罔田老师好吗?」 
我说:「她还在教高班英语。」 
她笑:「什么变化都没有的人,也是最幸运。」 
——罔田老师称赞过千裕说英语的能力好。所以后来她可流利的与外国男人 
“交朋友”。变化的,是说话的内容和对象。似乎有点唏嘘了。 
千裕道别后,勇行道:「日后你不用聘侦探社来找我,我也不用找你。我们不 
会失散。别浪费金钱。」 
我说:「哼,你才不是我的初恋!」 
「不!」勇行忙装着生气:「这样不公平!你是说谎吗?」 
我是说谎。但他亦说谎。 
圣诞节人人都玩的很疯狂。我们跳了一整个晚上的舞,还喝了三杯酒。 
他教我把食盐洒在手背上,然后仰头一喝,那杯墨西哥龙舌兰还没到达我的胃 
之前,马上舔盐花,不怕烈。最好还吃一片青柠檬。我照喝了,怎么不烈?这是种 
仙人掌做得酒,就如带刺。 
轮到勇行,他解开我两个钮扣,把食盐洒在我锁骨上,正要抗议,他又取一撮 
抹在我耳根。他笑:「不要动不要动,盐花全洒进衣服中了。」 
他猛地喝酒,飞快的伏在我胸前,舔去锁骨上的盐花,实在很痒,他就势在我 
耳根上,然后趦趄不去……。 
我没有招架之力。 
这个晚上,我浑身发痒,发软,像有龙舌兰在舔我。龙的舌头?仙人掌?我分 
不清楚。因为我连自己也忘掉。 
我完全失去知觉,也不愿醒来。——好像到了今天,还没有醒来。 
但我到底比他早一点起来,大概我太紧张了,或者我真的想证实一下,究竟他 
的单眼皮,是否会变成双眼皮? 
数天之后,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大晦日”。我给他做了年越荞麦面。 
大家守岁时,我问:「你让我看看小时候的旧照片?」 
「我不喜欢拍照的。」 
「你上镜一定很好看。」 
「不。」他说:「我不喜欢留影。」 
后来我才知道,因父母各自另组家庭,他把小时候的照片,全部烧掉。——他 
大概明白,即使留下一堆影子,从前的日子都不会回来。所以他索性不要了。 
只是他忽然拥着我:「妈妈弄的年越面,没你的好吃。」 
我抚摸着他的长发。把遮住眼睛的拨开。顺着他一字的浓眉,和往上飞的眼角, 
来来回回:「让我客串做你的妈妈。」 
他把我扳直,皱着眉,忧伤的:「怎么可以?你比我还小几个月!」 
又道:「你的手又冷。」 
我斥责他:「你不要小看女人。我刚做的一份功课,翻译美国一项研究报告, 
专家说,女人双手比男人冷,但她们的体温比男人高。」 
…… 
本来我们打算到阪神社初诣,抽签,和买破魔矢过年的。但我们把自己困在小 
房间中,什么地方也不去。 
连一百零八下的除夕之钟,也听不见。因为他在我耳畔喘气。 
我听得自己问他:「勇行,去年圣诞你同谁过?」 
「我刚才痛得流出泪水是不是很难看?」 
「我对你好些,还是你对我好些?」 
「如果我明天要死了,你会怎样?」 
「老实说,你是不是情愿不用安全套?」 
「……」 
勇行不答我。 
他说:「我回答了你一次,以后你便永无休止,问得更多了。」 
他说:「既已如此亲密,你不需要了解我。你被我爱已够忙碌了。」 
于是,我们有时夜里去吃韩国“烧肉”。 
下面是洪洪的火,覆着一个龟背似的锅,肉都烤得焦香。他大口大口的吃,还 
朝我顽皮地笑:「我瘦了,得把荷尔蒙补回来。我吃烧肉是为了给你。」 
——但在这儿,人们有一种说法,如果一男一女很亲密,那是说,已有多次肉 
体关系,他们都不约而同去吃“烧肉”的。太浓了,汁浓,肉浓,连酒,也浓烈呛 
人。似乎全是补品。 
但过年以后不久,今井勇行没在“明石亭”上班了。 
他是被辞退的。 
「我偷偷溜到新阪急酒店大堂嘛,」他理直气壮:「我去等“西武”LIONS。野 
球手下午入住。“西武”胜“近铁”,九比三,多棒!」 
他掏出两个好手的签名。 
「还没换衣服呢,蓝衣、白袜,裤子上还有泥泞。手上也有,连纸野弄脏了。」 
「是为了签名吗?」 
「什么?」 
「只是为了难的一见的野球手的签名丢了工作?」 
「——当然不是。是为了“任性”。」 
「你干了才半年。」我很清楚,这正是我们认识的时日。 
「不要紧,随时找到工作。」他不在乎:「阪急三番街店子那么多——」 
又道:「或者我到对面的APT COFFEE。 ——不要那么沮丧,半年已经很长了。」 
「但你已经二十岁。你还刚过了一月十五日的“成人节”,难道永远在三番街 
转来转去吗?」 
他用力捏着我的鼻子:「都说不要你做我妈妈。」 
他送我回梅田街上班。我们牵着手迎接早春。路过淀川,河边又几株垂柳,枝 
细叶长如线。开了好一阵的花,落后结子,白茸茸的被春风一吹,缓缓飘落,非常 
慵懒。乱躺地上。 
「看,」勇行指:「猫柳。」 
「哪里有?」 
「柳絮蓬蓬松松,像小猫的尾巴。」 
「我还以为,有头小猫在柳絮下睡觉了。」我笑:「袒露着肚皮,眯起一双眼 
睛,双手握了拳头,放在这儿——」 
我扮小猫,双拳放在胸前腮边。 
「睡得好香啊!无忧无虑。」 
勇行故意定睛看着我:「——当你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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