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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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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我‘芳子’。”她煞有介事地,‘哦打算叫你‘干爹’呢。” 
  当二人周旋时,芳子很含蓄地、自信地动用她的“本钱”,即使她唤他“干爹”时,也是一点尊敬的意思也没有。 
  他只说: 
  “可以拒绝么?——父亲跟女儿之间,稍作过分,已经是乱伦了!” 
  芳子嗔道: 
  “什么乱伦’?这种话也好意思出口?” 
  宇野骏吉哈哈狂笑。 
  芳子白他一眼。 
  “只跳个舞就好了。” 
  “哈哈哈!” 
  他是个阴险而奸诈的人,她不会不知道。但他精明、掌握权势。——她迷恋的,是这些,她要男人的权势作自己的肥料! 
  司机驾着车,向郊外驶去。 
  远离了喧嚣的闹市,天下的林子都一样。茂密的叶子由黄转绿,鲜花只灿烂一季。 
  汽车驶至林子中,戛然而止。 
  芳子有点愕然。 
  车厢内,二人沉默了一阵。 
  来时,宇野骏吉只问: 
  “你住哪儿?” 
  她答: 
  “正要托人帮我找个住处呢。” 
  谁料车子慕地停在意外的地方——一个树林中。 
  他的呼吸有点儿急促。 
  芳子心里有数。男人对女人最终的目的,难道是大家喝杯三星白兰地吗?.司机木然,没有反应、尽忠职守地坐得很正直,如同蜡像。 
  芳子突然轻轻哼起一支曲子。 
  那是一支什么曲子,一点也不重要,反正如怨如慕的声音、像怨曲,也像舞曲。是她昨夜舞过的华尔兹,靡靡之音。 
  她道: 
  “干爹,陪你跳个舞?” 
  她没有正视他。只在转身下车时,飞快地膘他一眼,闪过异样的光芒。 
  下车的时候,腿伸长一点,故意露出她的袜带来。 
  她向林子中款摆而去,像一个舞者,转到对手的跟前。 
  字野骏吉下车了。 
  她只轻轻搭着他的肩,跳了好几步,非常专心致志地跳着舞。 
  芳子强调: 
  “只跳个舞就好了。” 
  宇野骏吉陡地,把手枪拔出来。 
  芳子吓了一跳。 
  她不知就里,望着这个男人。 
  手枪? 
  他眼中有咄咄逼人的威严。但又炙人。 
  芳子后退几步,背心撞在一棵大树上。 
  宇野骏吉的手枪,顶着她腹部。 
  他一手掀开她旗袍下摆,把裤带生生扯断……她不知道是在这儿的。光天化日,莽莽的树木。太阳正正地透过婆婆的叶子间隙,洒满二人一身。天地尽是窥望者。 
  措手不及,突如其来的窘迫,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她挣扎着。 
  手枪用力地顶撞了一下—— 
  芳子只好缓缓地闭上眼睛。她是块附在木头上的肉了。 
  她脸上有一种委屈的、受辱的表情。 
  因为这样,他更觉自己是头野兽,一个军人、大丈夫……宇野骏吉毫无前奏地侵略她。 
  像所有男人一样,于此关头,不外是一头野兽。她逼着扭动身体来减轻痛楚。 
  芳子很难受,她咬紧牙根,不令半丝呻吟传出去。在露天的阳台,一个半立的姿态。 
  明目张胆。 
  那根冷硬的金属管子,已不知抵住何处,但它在。一不小心,手枪走火了,她就完了! 
  真恐怖! 
  她如一只惊弓小鸟。 
  他在抽动的时候,感觉是强奸。她也让他感觉是强奸,为满足征服者的野心欲望,她的表情越是委屈和受辱。——他满足了,就正中下怀。她引诱他来侵略。 
  有一半窃喜,一半痛楚。她嗅到草的腥味,是梦的重温,但她自主了。 
  到了最后,当男人迸射时,像一尊干里外的炮在狙击,她以为自己一定盛载不下的——她按捺不住,发出复杂而激动的号叫……! 
  “呀” 
  炮声响了! 
  战场上的人也在号叫。 
  第二章(三)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十时二十分,关东军以板垣征四郎为首,策划了满洲九一八事变。日军的工兵,按照计划,用炸药把沈阳以北柳条沟的一段铁路炸毁,令列车受到破坏,又嫁祸中国土兵,以此为燕口,挑起事端,向中国驻军所在地北大营方向开火,司令官本庄繁下令:发动突击。 
  日军明目张胆地,长驱挺进,正式侵略中国! 
  东北军在蒋介石国民政府“不抵抗”的命令下,撤至关内。 
  ——这是日本帝国主义经过精心策划,长期部署下,重要的一着。 
  自九一八起,日军大举侵华厂。一九三二年,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四省,全部沦陷。满洲落在他们手中,为所欲为。 
  不过,他们需要一点堂皇的包装。 
  年近五十,长着一撮小胡子,眼睛附近肌肉略松弛,但仍一脸温和恭顺笑意的土肥原贤二,关东军大位,到了天津,面见了傅仪。 
  这位蜗居在人津协昌里“静园”的宋代废帝,复辟的美梦一直随着局势跌宕。清室灭亡了、但日本人总是郑重地安慰他:“请苗上多多保重,不是没有希望的!”他一些遗老忠臣伺候在身畔,没肯离去。但是,中国人却不停内战,今天甲乙联合反丙,明天乙丙又合作倒甲,江山“统一”无望,越来越不像样。 
  傅仪除了沉溺在花大钱,月月给后妃买钢琴、钟表、收音机、西装、皮鞋、眼镜、钻石、汽车……以外,还沉溺在扶虬和占卦中。 
  他得到的预言,总是“入运”、“大显”、“掌权”……之类的慰语。 
  终于他盼到了! 
  土肥原贤二先问候了傅仪的健康,就转入正题:“是张学良把满洲闹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权益和生命财产得不到任何保证,不得已,方才出兵。关东军只是诚心诚意地帮助满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国家。——这新国家需要领导人。” 
  他还强调: 
  “天皇陛下是相信关东军的!” 
  傅仪却坚持: 
  “如果是复辟,我就去,不然的话我就不去。” 
  他微笑了,声调不变: 
  “当然是帝制,这是没有问题的。” 
  日本方面实在急于把皇帝弄到东北去。当然迎合着傅仪的心意,只要他一到满洲,就是一个傀儡。——但没有人可以预知。 
  在十一月的一个黑夜里,一艘小汽船靠岸了。 
  那是“比治山九”,是日军司令部运输部的,负责把符仪自天津受监视的情况底下偷运出来,到了营口。 
  岸边静幽幽的,夜色苍茫中,只见几个黑影子,在紧张地等候着。除了远处传来一两下懒懒的犬吠声外,没有半点生命的动态。 
  川岛芳子陪同守野骏吉屏息地望着靠岸的一个黑点。身畔是宇野的副官、几个宪兵,和一个长得颇俊俏,但嘴唇抿得紧紧,一脸坚毅能干的特别随从,他是中国人,孤儿,自小接受日本军方培训,以机智冷静见称。 
  他是小林。 
  小林的任务很重要。他也聚精会神地盯着小汽船泊岸。 
  为日本人办事的中国青年?芳子打量他一阵。 
  船上走出几个人:郑孝普父子等几个傅仪的忠臣、日本军官、约十名士兵。博仅走在最后,他穿了一件日本军大衣和军帽,经过乔装,看来很疲倦,是偷渡时有过一番惊险把。不过总算着陆了。 
  接船的人赶忙上前恭迎。 
  宇野骏吉向他行个军礼。 
  “皇上一路辛苦了。现在我们先坐车到汤岗子温泉,这一两天,就到旅顺去。” 
  傅仪一上岸,四下一看,来迎接的人就只是这些个?他还戴了墨镜,脸色一沉,整个人银灰黯。 
  只是眼前忽一亮,出现个美艳的女子。 
  她一上前,马上表露身分: 
  “是上吉祥!”只差没跪安,‘啸亲王十四女地显拜会为是上效力!” 
  傅仪见到自己人,方有点喜色: 
  “——哦?记起了,算辈分是我堂妹妹。” 
  芳子闻言大悦,在所有日本人面前,她仍是最尊贵的一个。但掩饰得很好,不动声色:“不敢当。显哥有个日本名川岛芳子,方便复辟大计奔走之用。” 
  欺身上前在皇上身后的,是王室中人,他们大清皇朝,就倚仗这几个了。芳子的野心表露无遗。 
  宇野骏吉也不怠慢: 
  “请皇上放心,建国大业就交托我们吧。” 
  一众护送傅仪至早已预备好的马车前。 
  他有点不开心地,对芳子道: 
  “想象中会有万民欢呼摇旗呐喊的场面呢——”“皇上,”芳子坚定地,像个男子汉,“日后一定会有!” 
  她向那特别的随从交待。像下达命令: 
  “小林,好好保卫皇上!” 
  他忠心耿直地应: 
  “是!” 
  傅仪上车去。他偷渡之前一天,陌生人送来的礼品,是水果筐子,里头竟发现两颗炸弹呢。离开天津,傅仪也就惊魂甫定。——而那炸弹,谁知是哪方面的人给送去?说不定就是日本人,只为要他快点到东北去。 
  目送他们的马车远去,字野骏吉来至芳子身畔,两个狼狈为奸的男女,相视一下:“奇怪,皇后婉容并没有一起来!” 
  芳子又回到她从前的故地——旅顺了。 
  当日的离愁别很早已淡忘。七岁之前,那是她童年;二十岁之后,那是她大婚。 
  旅顺不是家乡,只是寄寓。她小时候与兄弟姊妹们,三十多人呢,一起等待杏树开花。一起捉麻雀、摘小酸枣。一起学习汉文、日语、书法。……只一阵,她被送走了。 
  再回来时,结婚,未几离婚。 
  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怪异。 
  她又住进大和旅馆。楼上封锁,是傅仪等几个人占用,在“登极”之前,相当于“软禁”。但日本人对他仍相当尊重。 
  豪华的旅馆,俗大的酒吧间,只得两个人,时钟指示着:三时。凌晨。 
  守卫们在大堂站岗。 
  宇野骏吉和川岛芳子彻夜未眠。他手绕在背后,踱着方步,她倚坐高椅上,思索一个问题。 
  关于婉容,这末代皇后。 
  宇野骏吉沉吟: 
  “任何一出戏,舞台上都很有男女主角。” 
  “建立满洲国,怎么能够用‘一出戏’来作比喻。” 
  芳子觉得,戏会得闭幕,但复兴清宣,永垂不朽。 
  各怀克旅的两个人,还是要合作密谋大计的。 
  宇野岔开话题,回到皇后身上: 
  “你猜,皇后怎么没有一起来?” 
  “根据情报,”若干道,“是她不想来。” 
  “是皇后不想来?抑或皇上不想她来?” 
  沉醉于“重登九五之尊”迷梦中的博议,心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复辟”两个字。 
  在天津期间,任何人,军阀政客或者洋人,只要表示愿意为他活动,他是来者不拒,有钱便给钱,没现钱时便拿出宫中的珠宝、古董、字画作“赏赐”。 
  傅仪身边的皇后、妃、贵人,根本只是摆设。长期受着冷落,夫妻关系就是主奴关系。 
  淑妃文绣,忍受不了,提出离婚。皇后婉容,正白旗人,十七岁就进富了。‘“皇后”的身份,是不易会掉的礼教招牌。她心胸日渐狭隘,容不下其他女人,自己又不容于男人,迷信得疯疯癫癫的,苦闷之极。抽上了鸦片,癌根深,且传出“秽闻”……身为一国之后,也不过是悲剧角色吧。芳子笑:“不管怎样,我们一手策划的大事,缺了女主角,场面太冷落了。” 
  宇野一念。没看芳子一眼: 
  “如果有人肯冒险,跑天津一趟,把皇后偷偷运出来——”芳子抢先表白:“我自信有这个能力。” 
  “这样危险的事,何必要你去?” 
  “我等这个机会,等好久了。” 
  “不,难道说我手下无人吗?” 
  宇野骏吉故意地说。 
  芳子向他撒娇: 
  “我只不过帮干爹做事吧。I’11trymybest! 
  又用日语再说: 
  “我会倾全力而为!” 
  他赞扬这自投罗网卖命的女人: 
  “你不单有间谍天才,而且还有语言天才呢,我没看错人!” 
  他来至芳子的座椅前,看着她: 
  “芳子,没了你,就好像武士没了他的刀。” 
  “哎——”芳子摇晃着他的身体,“干爹的台辞太夸张了。是‘台辞’,对吗?” 
  “只要女人听的开心。” 
  芳子拦腰抱着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头微仰,正正地看住他的眼睛。挑逗地,良久。 
  忽地,她用力一搂。 
  把脸紧贴在他的下腹。 
  嘴脸在上面送巡,隔着一层军衣…… 
  她闭上眼睛,梦呓一般低吟: 
  “我以为,女人生存的目的之一,是尽量令男人开心——”外面的世界,黑漆死寂,只有这旅馆的酒吧间,灯火通明,华灯灿灿,暖气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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