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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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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你变得怎样,我不会变。”山家亨道,“一点预兆也没有,如何分手?即使战争,也得先派出探子。 
  芳子心灰意冷地: 
  “对,我是为了战争,为了满洲独立,不惜一切。” 
  他有点怜惜地: 
  “你不过是女流之辈。” 
  “女人也可以做轰轰烈烈的大事!”芳子板着脸,“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没有人可以逼迫我!” 
  他开始动气了: 
  “每个女人都希望过平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你还去冒些什么险呢?” 
  她实在百感交集,是慨叹,是自欺,是义无反顾……,总之,她必须坚定立场,语气强硬,不准回头。只负气地:“我本性如此,命运也如此,没法子改变。你走吧!” 
  “我一直等着你做我的女人。” 
  她冷笑: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孑然一身,不打算当人家的女人。——即使是死,也死在自己手上!” 
  山家亨一听,事情完全没有转国余地?他愤怒而激动,脸红脖子粗的,毫无前因后果,只冲这句无情的话,他把手枪拔出来:“那么你就死吧!” 
  她马上把手枪接过来,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胸,开了一枪! 
  望着他—— 
  他震惊地见她左胸的伤口鲜血冒涌,衣服染红了,一晕一晕地化开来,如一朵妖花在绽放……,他急忙双手搂住,紧紧地拥着她。 
  芳子强调着: 
  “我再没有欠你了!” 
  她其实有异常的兴奋,血液沸腾着往外奔放,接触到他的手。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牙齿把嘴唇咬破了,渗出血丝。身体即使簌簌地抖,她把一切深埋心底,只一个目标:不要昏过去!不要昏过去! 
  她也不明白这一枪。也许很久很久之后,某一天,才蓦然惊觉:她再没有欠他!她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敏感的红痣,连那强奸她的川岛浪速,也没曾知悉这秘密呢! 
  渴! 
  她渴得像一辈子都没喝过水似的,一身的水分都流干了,整个人干涸得喷出火。 
  是迷离恍惚的炙痛。 
  芳子极度疲倦,因为在梦中,她走着一条奇怪的路,路一下子变长,一下子又变弯,总是没有尽头,想找个人来探问,地老天荒只她一个人,永远走不完。 
  似乎睡着,似乎醒来,挣扎得特别辛苦。 
  她没有死。 
  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非常虚弱地,获救了。 
  如今仍是秋天吧?是秋天。白天所见过的,橙黄抽绿,枫叶快将变红,秋色多缤纷。 
  但在医院中,一片寂寞的白——失血的,失恋的。 
  天渐凉了。 
  医生来巡视时,告诉她: 
  “山家先生来看你多天。不过你一直没醒过来。” 
  “由明天起,”芳子用微弱但肯定的声音道,“谢绝一切探访。” 
  医生还没反应,她已接着说: 
  “因为,我还要做手术。” 
  “哦,手术已经做好了。” 
  芳子不作任何表情: 
  “我是说——结扎输卵管的手术。” 
  医生吃惊地望着她: 
  “什么?” 
  “是。”芳子坚决地,“我自己签字负责。” 
  “这不成,二十岁才成年,而且我并不——”“如果你不肯的话,我明天再自杀一次!” 
  她义无反顾地“命令”着医生。 
  然后,把脸转过一旁,双眼作卜,不再张开。 
  把灵魂中的阴影驱逐。 
  永远! 
  她个子不高,但一身是动—一章规在决绝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吟诵这样的一首诗:有家不得也,有泪无处垂;有法不公正,有冤诉向谁? 
  死不了,就勉强活着,她竟没有责难任何人。——一这反而非常恐怖!如同上来一趟,为了“偿还血债”。 
  第二章(二)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川岛芳子、川珠尔扎布,在旅顺的大化旅馆举行了婚礼。 
  那是川本及东军参谋聂力的人业。 
  川岛浪速没有见席。 
  这件大令人经没有他括十的金池厂,因推展顺利,军部主持了大局。浪速无意地在最关键的时刻推了一把,即再无利用价值了,大家只觉由他隐道最好——这是他一点也想不到的吧? 
  关东军的策划:武的,河水大作等在自北平开往奉天的铁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弹,暗杀大元帅张作霖,把这个原来控制了东三省的拗主除掉。 
  文的,是促成了这对满洲人和续八人的婚姻,结合两族势力。 
  一个一个的大人物出现了: 
  关东军参谋长。军官、黑龙会成员、外国大使、肃亲王府的家长、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遗老……遗老们,都不穿洋装,把他们的长衫礼服自箱柜中找出来,民国虽成立十多年了,原来其中还有不肯把辫子剪掉的,故意把长辫自礼帽中拎出来示众。诉说自己的精忠。 
  也有裹过小脚的夫人,由三四个婢仆搀扶着,出席婚礼,贵妇们,有着白瓷般明净的肤色,眉弯目长,优雅而高贵。但她们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们连走路也摇晃不稳,因为她们的脚被恶毒的风俗残害畸型,始成一团,迈不出大门。 
  芳子冷冷地笑着。 
  她不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 
  她是异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个女人中的男人,集_二者的长处。 
  新娘子容声中式的彩缎礼服,是旗袍,袖口和裙边缀满花边,头上披了道通至地面的婚纱。敷了粉,脸白得没有表情,雪堆的人地,静定地坐着,嘴唇显得格外艳红,耳环玲裆累赘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这样,由一身长袍马褂礼帽的新郎馆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摄结婚照片留念。 
  她坐着,他站着。 
  觑个空档,甘珠尔扎布在芳子耳畔细语。他很开心,抑制不住:“你答应我举行婚礼,我很意外。” 
  芳子冷漠地道: 
  “我也很意外呢。” 
  “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我什么也不要,”她说,“只要自由。” 
  “自由?’, 
  她有点看不起她的新郎信呢。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只效忠于清室,所以我得拥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伟大的使命。”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只因为他爱她,多过她爱他,所以他不愿拂逆,只呵护着:“我没意见。” 
  几个颠危危的遗老上前恭贺新人了,活到这把年纪,竟成亡国奴,他们都很遗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满洲出了一个能干的女子,名儿响,人漂亮,他们把全盘希望寄托在芳子身上:“恭喜恭喜,真是一双壁人!” 
  “我们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芳子傲然地点头还礼。 
  “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们梦想实现为期不远!”……种种赞美渐渐冉退。 
  “是塞外风沙把它们卷走。 
  她嫁给他时,二十岁,他甘四。 
  作为蒙古王子,婚后,他把她带到家乡去。 
  离开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原。 
  最初,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壮阔威风。但草原生活,却是落后的。 
  住惯了大城市,天天面对黄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羁的芳子苦不堪言。 
  这是一个大家族,除了婆婆,还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们…油处亦不理想。与丈夫吵闹,每回,都是他退让的。 
  多么的窝囊,男子汉大丈夫。然而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是男人!敲吹陌欣锤嗟目床黄稹F臼裁闯宸嫦菡笕ィ? 
  芳子无法适应一个已婚妇女的正常生活,无人倾诉,有口难言。在倔强孤立中,她演变成一个家族中的怪物。 
  什么“满蒙独立”? 
  什么“重振雄风”? 
  什么“复兴清室”?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这不是她的“归宿”。 
  只好寄情于其他男人身上吧。 
  结婚?对她而言,意义不大呢。 
  即使甘珠尔扎布为了讨她欢心,迁回大连圣德街居住,她还是住不下去。 
  她与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车出游。她与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窃窃私语中夜归。她拍起一份小报,上面有花边:“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她与丈夫貌合神离地出席宴会。 
  终于有一个晚上。 
  甘珠尔扎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不在中国。 
  她到了日本。 
  大连圣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遗留一个被弃的结婚指环。 
  经过三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熏陶,川岛芳子已变身为一个成熟而又美艳的少妇。 
  她又只身东渡,但这一回,却是自主的,因为她要面见川岛浪速。 
  他很诧异。不过装作若无其事。 
  赤羽的屋子,志士们会聚畅谈的中心,已经卖掉了。浪速隐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壮志,因时不我与,早进退维谷,其实已算是“退”了。 
  “三年未通音讯,我以为你还在蒙古大草原呢。”他边逗弄一只小猫咪,边远弄她。 
  芳子道: 
  “我以后也不会到蒙古了。” 
  “你跟他——离婚?” 
  川岛浪速很意外,即使他退了,但这个策划,其实一点成绩还未见到,事情竟尔变了。 
  “不是‘离婚’,是我‘出走’!” 
  强龟之末的浪速闻言,怒气陡生: 
  “你这样冲动,如何为‘黑龙会’建功?自从前年关东军在皇姑屯炸死张作霖之后,满洲建国指日可待,现在你一个人跑回来,大事就半途而废了!” 
  芳子发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旧恨:“我做事不会半途而废,也不肯向恶劣的环境屈服。我回来,是要与你好好算帐——甘珠尔扎布不是大器,白牺牲了我三年青春与气力。所托非人,是个人耻辱,我不愿再提。要做大事,还得靠自己!” 
  “靠自己?你有什么?” 
  “钱!” 
  “你有钱?” 
  芳子凛然望着这个自她父王身上得过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当初,为什么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我记得,”她道,“父王的遗产中,有一座大连的露天市场,交由你收取租金和佣金,这是一笔为数不菲的帐目。” 
  “哦,是的。”他眯嚷着一只眼睛,带着一点嘲弄,原来是这个!在江潮日久,他的奸狡并没写到脸上来。他只看着小猫咪:“这笔财产,你也知道,作为运动的经费,早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你要拿钱,态度是否应该有点改善,才比较方便?” 
  芳子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紧握着双拳,双目燃烧着,但她努力克制。 
  “——这是人情世故呀……” 
  目光溜到她脸上。 
  没等他说罢,她拂袖而去。 
  头也不回。 
  这男人路子断了。 
  还有另一个吧? 
  “牡丹”酒馆来了稀客。 
  女侍领着芳子,走到其中一间房子前。 
  轻轻地叩门。 
  有人声,没人应。 
  女侍不及向她礼貌地通报,木门被芳子一手敞开,纸糊的窗格子也坏了。 
  映进眼帘的,是半醉的山家亨,他英挺的面目,模糊了,在温柔的灯光下,她完全认不出他来。 
  这个男人,头枕在艺妓的大腿上,艺妓,艳眼虽把她缠得紧紧的,浑身都是破绽。 
  她的脂粉擦到脖根,衣襟却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颈背之间,白色油彩绘画了三角形的图案,微汗令它半溶。 
  她哺他喝酒。 
  清酒烫人,她用嘴巴街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他的手伸进她衣襟内,搓捏着。 
  两个人很琐地调笑。 
  两把酒金点的舞扇在摆动,原来一壁还有两名半裸的艺妓,给他歌舞助兴。 
  一室放浪形骸的、野兽的气味。 
  山家亨缓缓地抬眼,赫见来客是芳子。迷们中,只道是幻觉。 
  半撑而起。 
  他唤: 
  “芳子?—— 
  她恨极,又掉头走了。 
  听说他跟自己分手后,一瓶不振,日夜沉溺艺妓酒色。还亏空公款,欠了一身债项……听说是听说,还有一线生机,如今亲眼目睹,她的希望也幻灭了。 
  ——虽然掉头走了,但脚步还不很快。 
  只是,山家亨一起一跌,却又醉倒,再也无力求证,她有没有来过。 
  在门外稍稍驻足的芳子,一咬牙,终于决定,不再恋栈这个地方,这个男人。 
  一个无权,一个无钱。 
  中国人的话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是所有摔过跤的人的教训:“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是这样的。 
  她唯一拥有的,可靠的,过滤净尽,不过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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