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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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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机但道:“情海无舟,缘尽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开始,缘尽十八?屈指算来,也有一年多光景。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当下妙手一挥,那签变了第十八枝。——呀不好,第十八技,也是下下,那是“杜鹃啼血,寒梦乍惊”。又把它变了第甘八技,不过是中平,开首是“部油污阳月夜天,琵琶一曲动人怜……”。 
  终于便挑拣到一枝好签了,那是三十八,数变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给许仙念道:“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签,那是‘渊明赏菊’呢。” 
  素贞道:“拿来一看。”她笑了,细细地在丈夫耳畔私语:“归去来兮仕官闲,室堪容膝亦为安。南窗寄傲谈诗酒,倚仗徘徊饱看山。” 
  “姊姊,”我装作为她高兴,“这签语,可是地久天长?” 
  “怎么知道呢?”她瞄了许仙一眼。 
  她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一个倚赖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计。我紧绕着素贞的手,素贞紧绕着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许仙表情阴晴不定。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恋。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我做错了什么?素贞做错了什么?谁骗了谁? 
  难道许仙不发觉吗? 
  情到浓时值转保 
  太浓了,素贞对他的爱,近乎酒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么菜?一碗热汤吹得稍凉才递过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贞镇日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儿? 
  无论他触及她任何地方,讲任何一句好话,她都想流泪。失而复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为禁育——女人的难处。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减,且晚上也睡不好觉。郁郁地过了一天算一天。 
  这是痊夏的毛玻 
  谁知是因为夏天,抑或失意? 
  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经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旧观,要一直地闲,一直地闲,待得他死了……无聊的漂泊的生涯。爱情的播弄。输家的自卑。我根本不愿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苏州人解决痊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这风俗是否有效,但他们习惯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物事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循。 
  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朗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这天,我循例出门,向左邻右舍讨茶叶去。不少于七家的茶叶,混在一起,用去年准在门墙的“撑门炭”来烹茶喝,便可却暑去玻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叶。什么菜也有,混成一卷糊涂帐。 
  情天是女娟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一生爱一个人是绝对的真理。 
  “小青!” 
  背后有人唤我。 
  蓦然回首,那人是许仙。比起第一次,他老百,凡俗了,气短了。 
  他尾随我沿门讨菜来? 
  家家户户都向家家户户沿门讨茶。也许不算讨,到了最后,结果只是“交换”,并无丝毫损笑。中途并没有抉择、失落、萎顿。 
  “什么事?相公。” 
  “没事,”他道,顿了一顿,“只想唤一下你的名字。” 
  我没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妈妈的门,笑着要了一撮茶叶。又道:“王妈妈下午来我家讨茶叶吗?我给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谢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们婆婆妈妈地寒暄时,许仙背过身,离得远远的,拔着墙缝中挣扎着茁长的野草。 
  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郁闷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躯的矛盾。——做人就这点麻烦。 
  我有点不忍。 
  08 
  ——但,不过数十年,很快便过去了。流光轻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类轻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尽头。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于我身后,亦步亦趋。 
  在这样的一条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头,几乎要把我俩一口吞掉。我俩身体中的水分,被蒸发得暗地发出微响,嘶的一声,便又干涸了。 
  蝴蝶舞于热雾中,泼刺泼刺地,不知不觉,将会天凉了吧,一下子天就凉了。它那残余的力气,用在最后一舞上比较好,还是留待悲伤时强撑多一阵好?连它自己也说不上。 
  我想: 
  “不要心软木要心软。” 
  “小青,不若我俩走吧?”听得许仙这样胆大妄为,迸出一句话,我回过头去。 
  “走?” 
  无限惊疑。 
  我问他:“走到哪儿去?” 
  不待他回答,再问:“走得到哪儿去?” 
  “不必担心,天下之大。且我们也可带点银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与我走,我不是不快乐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雳地绽放。 
  天下之大…… 
  ——但他说什么?他说到“我们也可带一点银子”,谁的银子?素贞的银子! 
  这个男人,我马上明白了。是各种事件令他成熟、进步。他学习深谋远虑,为自己安排后路,为自己而活。他开始复杂。——也许他高明得连素贞也无法察觉。 
  难道他私下存过银子。 
  他可以这样对待他的发妻,异口一样可以这样对待我。 
  嘿,男人…真是难以相信的动物。 
  我跟他距离那么近,一瞬间,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倾心献身的许仙。 
  我的眼睛闪出抗拒的绿光。 
  “我错看了你!” 
  “什么意思?” 
  “——既然钱买得到,又何必动用感情?”我无限悲凉,“现在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免费的。我俩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惨痛。 
  许仙由得我发泄一通。 
  “哈!”许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脸色大变。如身陷于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许仙了。”他道,“你们根本低估了人类的能力,人类最会得保护自己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你真的那么策,以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荡。恐怖地: 
  “你……你在什么时候知道……” 
  “我渐渐地知道了。也许是——我并不相信这样毫无要求的爱情。小青,你爱我,也是有要求的,对吗?” 
  “我不爱你!” 
  “随你吧。”他有点受伤,只好用不屑来武装自己,“你不过是一条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却又骄傲地放弃了。不识抬举!” 
  他改颜相向。 
  嘲弄更浓。嘴角溅出一丝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因着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观我们对他的痴恋争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训。整宗事件,他获益良多,却始终不动声色。 
  他简直是财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掴他一记。他飘逸地退开了。 
  笑靥轻浅。把我俩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为我与素贞冤枉的爱情,痛心疾首。——他因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后,他会到什么地方去?他舍得到什么地方去?他吃定了两个天下间最笨的笨女人。 
  “你滚!”我向他怒喝。我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小青,你赶我走?” 
  “滚!以后别再在我们跟前出现!” 
  “你肯,”许仙道,“素贞肯吗?” 
  我无语,瞪着他。 
  “看来,素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样,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我们没有欠对方什么,我对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绝我——”我转身飞跑,不要再继续下去。 
  途次,有贤妻良母在喂她们儿子吃“猫狗饭”,这是苏州人的习俗,为怕儿子养不大,常把喂饲猫狗的吃食,分一点给他们,迷信他们会像畜生般好带好养。 
  我漫无目的地奔逃,一脚踢翻小钵的猫狗饭。一脚踢翻苏州人的习俗,凡人的迷信。 
  背后犹传来小孩哭喊,母亲叫骂。她们都不原谅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贞的孩子。 
  素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猫狗饭的幸福平和日子过? 
  不,我不可以在素贞面前戮穿这假象。 
  我情愿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数十年过去,只如夜间一声叹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缀,小心镶嵌,不露痕迹。在人间当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贞快乐。 
  我要追及许他。回头追及他,请他保守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这有什么难?原打算头也不回。——那么窝囊,为了我姊姊,回头了。不旋履,撞倒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男人。 
  法海盘膝横亘在我跟前,我一见这好管闲事的秃贼,恨意冒涌如头发一般密丛丛。我骂他:“好狗不拦路!” 
  “阿弥陀佛!” 
  法海以红漆禅杖,雄伟做岸地拦住我去路。 
  这样的一个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浑身有慑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么意思?” 
  “雨点落在香头上,真巧呀!” 
  “呸!什么地方都遇上你这秃贼,好不气人!”气不过,连珠发炮,“我找我家相公,与你何干?你再多管闲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断!”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视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没多大一点。来呀,来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么高大,那么精壮,若站起来,一条汉子,连影儿也会把我压扁,何况,谁知他底细?谁知他道行? 
  我万不能轻敌,他可不是那轻易被解往云南去的小天师。 
  我不敢妄动。 
  眼珠儿一溜。 
  虽然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癞蛤蟆,活着讨厌,死了还吓人,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便装扮楚楚可怜。 
  “——我,说说罢了,你那根禅杖,那么重,我怎有气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弥陀佛!你俩回去吧。” 
  “什么?”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上所有,物归其类,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俩一条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数百年,炼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训我。 
  “不回去怎么着?” 
  我正暗思一种比较奏效的方法来应付他。 
  “师傅,我姊姊爱许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数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俩——”见他不做任何反应,我便把声音放软,放至最软:“这是‘爱情’。你一定不明白。师傅,你要明白吗?”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继而看着我,像听见天下间最滑稽的笑话一般,终发出曲折离奇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着他。我那伪装的媚笑,僵在脸上,难以一手抹去。我说错什么? 
  他继续闭目合什,硬是不让路。 
  我若闪身绕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岂非让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试他一试。 
  他盘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来了。 
  好! 
  缓缓脱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怀中。把他的手握住,环向我的身体。 
  他没有看我。 
  头顶上现出一道彩虹,无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他睁开眼睛,刻意看着我,我马上趋近,鼻子贴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没刚才那人凶悍。 
  “佛之修法,无魔不成。你尽管来试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颈项,他的胸前。…“人的好处,我懂了。你呢?让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风情?” 
  他急念经咒。我俩飘荡至林间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绪一定晃悠木定,体内兴起挣扎。盘坐的身躯微微晃动,开始流汗。 
  头顶上的一道彩虹依然无缺,但抵不过纠缠,他的汗滴下来。 
  我有点痴迷。 
  这不是一个男人吗?他不是在焚烧吗? 
  他表情痛苦。 
  “师傅,你的心跳得很厉害呢!” 
  啊,彩虹变色了,光彩黯退,渐黑…… 
  正欲施展浑身解数—— 
  法海拚尽全身力气,于此关头,把我推开。他大怒:“妖孽!来坏我修行!” 
  神杖已迎头击下,我疼不可抑,已经负伤。 
  忙变身,遁地一逃,盘卷上树,伺机还击。即使身手多灵巧,但我不是他对手,禅枝反映烈日金光,数度把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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