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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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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我们跑跑步,清醒清醒!” 

他跑得快,很冲。她跟不上。 

佟亮回过头来,站定,等她。 

他牵着她的手,二人默默地,什么话也没说过。由建国门外大街,到建国门内 
大街,到长安街。。。。。。。 仿佛走了很久,有十小时,或十年,那么久。 

佟亮领着飞飞到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虽然是夏天,但清风习习的吹。 

他和她并肩站在人群中,庄严地望着红旗升空。太阳出来时,刺目。她眼睛受 
不了,有点泫然。 

他握着她的手一紧。 

“在香港看过升旗吗?” 

“NEVER!” 

她再说一遍:“NEVER!” 

飞飞,终于,回到,香港,了。 

这天,她在铜锣湾。 

华润国货。 

近日吹东北风,由中国漂浮而来的气体,与香港的气体,浑浊一片。路边设置 
的空气质素监测站记录,污染水平是135,138,150。 

她觉得灰濛濛,心中有点痛,中毒深了,快要窒息了。为什么不是东京,温哥 
华,新加坡,悉尼,澳门,纽约定。。。。。。? 

为什么是北京?她要去不难。但他来不了。也不要来。 

她走到成药柜台。 

“我要一瓶‘北京’牛黄解毒片。” 

用开水送了一颗牛黄解毒片进嘴里。这药丸有点她习惯了的苦味,是牛黄抑或 
是黄连?圆圆扁扁象北大学生衬衣上的一颗钮扣,颜色鲜亮。 

电脑上仍然没有佟亮的E-MAIL。 

那天清晨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完升旗,他把她亲手送走。 

在首都机场上有“此生不再见面”的洒脱。 

她的眼泪坚持在飞机起飞后七分钟,终于才淌下来。 

而思念马上开始。 

她给他电邮,故意很“朋友式”。先说了香港近日的空气污染指数,和做了滋 
润的冰糖川贝炖雪梨吃。 

佟亮回电邮:“嘉嘉快将参加一年一度的钢琴考试了,常强迫我当欣赏者。她 
喜欢莫扎特和巴哈。又迷上了在太庙演出的歌剧《图兰朵》。 

用尽了积蓄。。。。。。“他没有提那英的《征服》。 

飞飞不甘示弱:“男友在赶贺岁片,美术指导要求又高,所以得了胃病。。。。。。” 
她没有提自己中了的“毒”。 

佟亮又告诉她:“妈妈已下岗了。九月以后,她当上了崇文区的‘妈妈接送队’ 
成员之一。分别负责接送两所小学三四十名小孩,减轻双职工父母的负担。接送费 
是每名每月一百多块。——为了我的电脑,和步段推陈出新的配件。妈妈总是有求 
必应。我是她一孩家庭的唯一愿望。包袱好重啊!” 

念平面设计的飞飞回电邮时,附了她的功课。她画了好些北京四合院的插图。 
在枣树下,一张供人乘凉的藤椅,椅脚下有柄葵扇。藤椅是空座。象一个等人的怀 
抱。她把树和扇都画得想动。她的心动。 

念外文系的佟亮。在电邮上把一段《易经》翻译成英文,是“礼尚往来”的功 
课。北大学生念英文下的是死劲,苦功。“易经”原文是这样的:“。。。。。。震为雷, 
坎为水。水气上升则为云,下降为雨,震上坎下,为云雷之象,在一个‘动’字。 
久旱,农作物将枯萎,密云不雨,仍不能解除灾象。必籍雷电轰击,冲动云层,降 
下豪雨,势如江河倾注,充满天地之间,不容一物。。。。。。” 

飞飞看过电邮,重看又重看。她不懂中国古老的“易经”,她心中只是现代的 
北京。见到“雨”,她想了又想,回了电邮:“狮子座流星雨,其实是腾佩尔-塔 
特尔彗星尾部的宇宙尘。每三十三年围绕太阳运行一次,每年十一月使七及十八日 
擦过地球,尾部燃烧,形成无数雨点一样的流星群,成千上万,非常壮丽。在互联 
网上,得知长城是极佳的观星点。。。。。。” 

这次佟亮没有回音。 

飞飞又道:“三十三年才有一次。” 

“二十世纪末最后的一场雨。” 

“下次遇上流响雨我已经五十多岁了!” 

——一直等了三天,他才敢现身:“实在是不应该错过的。” 

这个人,走路那么快,性格那么爽,总是快人一步,他仍是很“慢”的。 

飞飞看到报上花边,一则针对北京,上海,重庆和香港四个大城市的公众调查 
报告,“今天,我们怎么梦想”中显示,北京人最浪漫最富梦想,香港人最现实, 
重视的是事业,健康和前途。 

但他俩相遇,发觉世界太小,距离日近。 

飞飞急不及待安排一切,她在电脑上急传:“十一月十七日。你可以在这些地 
点找到我:——(1)中午十二时,上次我住的,在建国门的酒店大堂,他们有专 
车送客人到八达岭长城观雨。车子会经颐和园。(2)赶不上,晚上八时,在上次 
你帮我推拿脖子的拉面店子附近,等到十一时。(3)之后,我一直在上次跌到的 
长城石阶。——任何一个地方,你都可以找到我。我们一起看流星雨。” 

安排得万无一失。不怕人潮。没有籍口。流星雨是群星陨落,他们是坠落在一 
个天真而又甜蜜的约会中。 

佟亮回电邮:“明白了。一定到。不见不散。” 

飞飞完全没有想过,如果男友那个晚上不用上班,会不会陪她到赤柱,石澳, 
飞鹅山,大嵎山。。。。。。。 她的心已去了。 

北京很冷。 

午间还有几度,入夜,长城已是零下五至十度。 

飞飞紧拥着她的羽绒大衣,她不敢戴上帽子,怕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她。 

——但,佟亮没有在酒店大堂回合。到了长城脚,等了又等,人来了一群又一 
群,当中没有他。 

她攀上长城,“老地方”。 

已经凌晨一时了,寒风割着脸,她得紧握暖手器。四下数千观星客,有带了精 
密仪器,双筒望远镜,照相机三脚架。。。。。。,大包小包,有些什么也不带,只是拥 
抱着最心爱的人,或坐或卧,仰面望向黑如浓墨的天空。一有动静,全体转向。 

顽皮的小孩用手电筒向各方照射,象等人。——他们明明不用寻人。 

整个长城。只得她一个人,看人多过看星。“私奔”又兴奋,又紧张。她肯去, 
他肯来,故事已经改写,重新开始。。。。。。。 那晚,世上各处也许云层厚了,星雨稀 
疏,——但在长城,当气温降至零下十二度时,第一阵流星雨出现了!太早了! 

她此生第一次看到,在纯净的黑色中,忽地洒落一阵银雨,来自亿万光年无边 
无际的某个空间。星星无语,但人声鼎沸。尖声惊呼:“快许愿快许愿!” 

“好-伟-大-呀!” 

“来不及了!我要很多很多男朋友!” 

“我要当亿万富翁!” 

“我爱你!” 

“世界和平!中国富强!” 

“好感动呀!” 

“打倒贪官,倒爷!” 

“我要考上北大!” 

“给我们一个胖娃娃!” 

“哗!哗!跑了,跑了。。。。。。” 

“好想哭呀!” 

在同一时间,大家忙乱地说话。发出原始怪叫。挨冷,受苦,也值得。 

人人都预备了一些愿望,太多了,来不及,忽得一下空白。 

世上每个角落的人,仰首向着同一天空惊叹,没有错过世纪末的灿烂。 

——但,再美丽的奇景,再精彩的节目,再热闹的刹那,他,并没有,在身旁。 
——她身旁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他不在。 

飞飞明白了。 

佟亮不来了。 

北京那么大,他和青梅竹马相交甚深的嘉嘉,不在长城,也可以在海淀,密云, 
顺义。。。。。。。等等市郊的大空地,或天文台观察站上,携手共度三十三年一度雨夜。 
她苦等了一天,他没有选择她。 

人不来,等于一长城的话在里头了。她被辜负了。这是一个骗局。 

飞非在流星还没有完全湮灭之前,匆促地,用尽了全身力气许了一个原:“我 
恨他!我永远也不要见到他!——永远永远!” 

迎面忽然吹来一口暖气。她闭目。更冷。 

所有短暂的光芒,终化作轻尘。 

她还是再等一会儿。。。。。。。 在迷离世界等了一夜。 

像一只僵尸似地回去。 

第二天,北京下了比往年早来罕见的大雪,降雪量十一毫米。往机场的高速公 
路也因积雪过厚而封闭了。飞飞从早上十点半一直与其他两万多名旅客,滞留在首 
都机场。巷机延误,像在留人。 

但留有什么用? 

她巴不得快快离开。离开了前所未有的僵冷,和困闭的干闷暖气。紧两好的衣。 
小一号的鞋。矮半截的人。 

五个小时后,机场宣布重开。 

旅客顺利上路,到自己想到的地方去。或回家。 

回到香港以后,心绪宁静。她把“北京牛黄解毒片”全扔掉。把他忘掉了。象 
资料库中洗去一部分。“入土为安”。 

飞飞重新快乐起来。 

原来,“恨”是可以解毒的。

吃眼睛的女人 
作者:李碧华 
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电视台的美食节目要来访问,揭开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 
我家的卤水鹅,十分有名。人人都说我们拥有全港最鲜美但高龄的陈卤。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过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面层铺着 
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 
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 
这是一大桶「心血」。 
卤汁是祖父传给我爸,然后现在归我妈所有。 
美食节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摄前先来对讲稿,同我妈妈彩排一下。 
「陈柳卿女士,谢谢你接受我们的访问——」 
「不。」妈妈说:「还是称我谢太吧。」 
「但你不是说已与先生分开,才独立当家的?」主持人道:「其实我们也重点 
介绍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唯一的女当家呀。」 
「还是称谢太吧,」她说:「我们还没有正式离婚。」 
「哦没所谓。」主持人很圆滑:「卤汁之谜同婚姻问题没有什么关连,我们可 
以集中在秘方上。」 
「「秘方」倒是谈不上,不过每家店号一定有他们的特色,说破了砸饭碗了。」 
她笑:「能说的都说了,客人觉得好吃,我们最开心。」 
我们用的全是家乡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姜、 
老酱油、鱼露、冰糖、蒜头、五花楠肉汁、调味料……,再加大量高梁酒,薪火不 
绝。每次卤鹅,鹅吸收了卤汁之余,又不断渗出自身的精华来交换,或许付出更多, 
成全了陈卤。 
妈妈透露:「卤水材料一定要重,还要舍得。三天就捞起扔掉,更新一次。— 
—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恒的,只是液体。越陈旧越珍贵。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妈妈接受采访时,其实我们已经离开了「潮州巷」。因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 
发展局正式收回该小巷重建。 
从此,美食天堂小巷风情:乱窜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 
受,都因此清拆,化作一堆泥尘。——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后来在上环找到了理想的地点,开了一间地铺,继续做卤水鹅的生意。 
这盘生意,由妈妈一手一脚支撑大局,自我七岁那年起……。 
七岁那年发生什么大事呢? 
——我爸爸离家,一去不回。 
他遗弃了我们母女,也舍一大桶卤汁不顾。整条「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陆包 
二奶。保守的街坊同业,虽同行如敌国,但同情我们居多。 
他走后,妈妈很沉默,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都不见不理,然后爬起床,不再 
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虽只是大排档小店子,但千头万绪, 
自己得拿主意。 
而爸爸好狠心,从此音讯不通。 
我是很崇拜爸爸的。——如同我妈妈一般崇拜他。 
在我印象中(七岁已经很懂事了),爸爸虽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硕, 
长得英挺,他胸前还纹了黑鹰。 
他不是我同学的爸爸那样,拿公事包上班一族。他的工资时间不定,即是硕, 
二十四小时都很忙。 
我们的卤水鹅人人吃着都赞不绝口。每逢过年过节,非得预定。平日挤在巷子 
的客人,坐满店内外,桌子椅子乱碰,人人一身油烟热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炉。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拣两个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鹅,大概四十至五十只。 
……后来,他间中会上大陆入货,说是更便宜,鹅也肥实滑嫩些。…… 
他上去次数多了。据说他在汕头那边,另外有了女人。——别人说他「包二奶」, 
凭良心说,我爸爸那么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动投诚。附近好些街坊妇女就特别爱看 
他操刀斩鹅。还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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