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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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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绶夫人忽由冷傲转化成淫荡的笑靥,判若两人。头发剃落,艳尼向他乜斜着
眼。用小簪子挑胭脂点在唇上。雪白的脸上一点红。



    尼姑身体骑在静一之上。



    他体内兴无穷挣扎,不假思索地挺进去,然后扯动。如汹涌大河,怒气冲天向
前奔流,没有指望,充满仇恨。云山海月都震荡。



    尼姑上半身向后仰。迎合着他。不知谁驾驭着谁。



    静一蓦地强壮而饥渴。先喝了再说。先喝了再说。他身体在她身体里头攻击。
有杀意。



    腰间胯下的火舌乱窜乱舐,火往上烧。舔着天空。浓烟升腾。手足无措。他看
火,一股一股一股,不断地摧枯拉朽,旁若无人。贪婪而卑鄙。他见到女子半张着
眼睛……



    竟身在彤云禅院中,大雄宝殿顶。



    ――殿顶!



    诸天神佛天兵天将都在看他幽会。她缠住他不放。



    静一呻吟。用劲。快乐得很凄苦。色彩光怪陆离。他用劲。



    “哎――哎――”女子在喘息,挑逗,“你不要走!”



    她缠住他不放:“……就……在里面吧!”



    理智要走,肉体恋栈不肯去。



    静一被扯成两半。爆炸的紫烟红尘升至高空。他凄厉地大喊:“呀!――”



    他迸射在她里面。



    他输了!



    他用尽力气,睁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向天暴喝:“为什么试验我?”



    般若波罗蜜多……



    灵修已倾注东流,泼水难收。前功尽废。



    所有幻觉一下子消失了。



    静一在禅房中颓然跌坐。一片吹落的枯叶。蒲团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
和尚。她不在她不在。蒲团仍无温热。



    夜未过去。远处传来更鼓声。若无其事,斗室空洞,心如止水。



    大地又重归默然。



    或许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只一回心魔,于沉寂中蹦蹦一跳。是屋梁上偶滴之凄冷,未曾发生,已经成回
忆,又终究化作无有。修行也无所谓胜负。



    他摇了摇头,稳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当。啊不过如此。他安慰自己。天快亮
了吧?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汗湿了袈裟。



    他微笑了。



    “托――托――”



    这是叩门的声音么?



    是谁?“托――托――”



    静一平和地,把门开了。



    30



    是个小沙弥。



    静一不以为然,才往回走。



    小沙弥的身后,赫然是慧青。



    她垂眼,睫毛的影儿,如工笔画在脸上。灰衣的尼姑不语。



    她见门开了。把小沙弥轻扶,推过一旁,跨门而入。她用他来相挡。



    小沙弥软倒在地上,有血滴。



    静一完全不发觉。



    待得门关上。门旁躺了一个死人,庭院也躺了一个死人。



    而门已关上,来了一个奇怪的访客。



    此时静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惊――是幻觉,抑或真实?分不清。



    他有点失措。



    分了神。难道这才是开端?



    慧青不动声色:“小沙弥带我来借杯茶。”



    静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涌。



    慧青靠近。在他耳畔细语:“外面风大,好冷。我要一杯很热很热的茶。”她
缠住他。



    她的嘴唇迎上去。



    静一难以推拒。绮念中的女人,红萼加上青绶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
前,她是一个比丘尼!



    二人纠缠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他没有防备。



    ――只见她眼中火光一闪,有种的奇幻的欲望。



    他呼吸有点急速。



    蓦地,她的清秀转为杀气,脸变了。不知何时,抽出一把剑,剑锋一翻,自肘
底出,如拨云见月,直取静一。



    他惊起,见剑锋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势闪身倒退,却把禅房的摆设都推跌
了。他喊问:“你是谁?”



    一跤跌坐蒲团上。



    慧青目光凶狠,冷然进逼:“奉密令,取叛党石彦生首级面圣!”



    她冷笑。无情地:“一等杀手的骄傲,是不枉不纵,命中目标。”



    他瞒不过,也逃不过了。



    李世民的人终于把他揪出来。在他最不设防的一刻,杀之灭口。空有一身好功
夫,但他却死在女人手中。



    静一只感到剑气直冲,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



    静一身后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剑高提,从上往下斩。
慧青仓促一挡。但他的剑发出刺目的蓝色光芒。



    那人怒吼一声,为截对手神志,攻其未备,回剑一劈,其势如虹,先伤之,再
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



    凌厉无比。



    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无情。



    她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倒身血泊中,带着莫名其妙的疑团,僵在美丽的脸上。



    都是意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在黄雀之后呢?真人不露相。



    ――静一诧见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



    “阿弥陀佛!”老人平静。



    一阵闷雷忽响,雨猛然而下。发出轰烈的噪音。



    静一像被掐了头的苍蝇,乱了阵。风急雨密中,他冲出去,在庭院中,挥动着
剑来发泄,石裂竹断,雨水斩不断。



    他耗尽力气,声音嘶哑:“累你开了杀戒!累你开了杀戒!”



    风雨中回落着他的歉疚。



    累你开了杀戒!……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脸,连皱纹折合深处也洗得
干干净净,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杀一个,救无数众生,贫僧为她减轻罪孽吧。咦,若毫无
好处的事我又怎会干?”



    又回复他的豁达了。



    “因破戒,来生还得‘做人’,唉,功亏一篑!”喃喃自语,一壁摇首叹息,
“――次次都这样。”



    31



    “不好意思,我一直没提。在百年之前,十一岁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为徒,
教以‘非脉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于深山观禽兽练武功,一天见‘母狮摔子’:
它产子后三天,基于天性,把小狮由悬崖往深谷丢下去,试验其能力。万一小狮摔
死,表示天生软弱不济,将来亦难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资格达到万兽之王
的理想。但这只是第一步,日后它捕食、成长、歼敌、服众、扶弱……,好戏在后
头呢!”



    方丈道:“静一,死过一次的人,再也没有可失掉的东西了吧?”



    静一在藏经阁,与方丈相对而坐。



    他俩都被经卷包围着。丰富的宝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装,卷轴方册,还有工
笔手写,不管是竹是木是纸,都整齐排列于宽大明净的阁楼中。



    灯火已昏黄。静一经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静。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发生吗?



    只要一定发生的事,它就会来。但,不管如何发生,都会过去。



    他问:“师傅都看过这些经书吗?”



    老人若无其事:“岁数那么大,自然看过,才两遍而已。”



    静一环视浩瀚得吓人的经书,露出钦佩的诧异神色。



    “两遍‘而已’?”



    “记得吗?有两句话:”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没有人,也没有书。“



    “哦?这些隽语,必是某书所载。”



    十渡微笑了:“释迦未定出经典,世间未流传佛书。真理已在天地间运行了。
何必立文字?因为,最好的书用生命血肉写成。”



    静一抬头,层叠如障,高不可攀。



    册籍与册籍之间,不容一发。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书变色了。



    书濡湿了。



    隐隐然,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汇成流。



    血。



    缓流而下,浸透了书橱。书橱以朱红髹漆,此刻颜色更深。一直迤逦下地,血
如河海,爬上他盘着的双膝。



    让它来吧。



    静一视若无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难,”十渡已经衰老,他的声音低沉,微弱,“中国
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个,是‘杀’字。你要顿悟,不也得把‘旧我’杀死吗?”



    静一默然。



    他没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声。静一惊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听到花开的声音,嗅到奇香,远处传来乐音。―
―从没试过那么好听,同婴儿的笑声一般好听。”



    他收敛了老态,纯真温柔如婴儿,最初与最后的光辉。



    “静一来接我衣钵!”



    老人只是这样说:“山无需入,世无需避。‘净土何须扫,空门不用关’。”



    静一连忙长跪,五体投地:“弟子遵从!”



    良久,抬起头来。



    只见方丈倦极而眠。



    静一不敢惊扰。



    良久。



    十渡圆寂了。



    人生足音,轮回百世,最初它杂沓不安,响之不竭,人只得继续走,找不着尽
头。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终静寂无声。



    生命,被吸进空气中。



    一线天光,探身进藏经阁。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结束,便永不重来。



    32



    静一不知道他在藏经阁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来时,天日已经改换。



    空寂的山头,已经围满官兵。



    晨光指云瘴雾,松涛却飒飒如泣。



    彤云禅院的四周,植了望客松、迎客松、陪客松,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态,担演
着好客的角色。



    惟这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们武装、警戒,立于危石之下,深渊之上。自
山门入,石子甬道,领着队的,是势不两立的霍达将军。和倨立的臂鹰。



    “我找到你了!”



    真是久违。



    霍达朗声道:“派出一等大内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静一道:“贫僧托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个朝廷作后盾,你呢?”霍达稳操胜券:“改朝换代,寺院对你再也
没有保护能力了。”



    静一一瞥四下:“――你看我,不等于看到自己吗?”



    霍达举手示意。



    宫中遣使来了。



    财宝、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马,仿宋在寺外。



    这一卷长约六尺、宽约一尺,织锦所制,上乡朵云与龙纹的,是当今圣旨。使
卧的宣读,回声响彻寺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以诚信治天下,四海一家,为平东西突厥、铁勒、吐
蕃、高丽……诸外族,收拾河山,爱才若渴。今令石彦生还俗入宫,官升一品骠骑
大将军,与霍达二者并肩,效力于朝廷。钦此。贞观元年正月



    侍从双手捧着一品将军之甲胄。这是多少武人梦寐以求之极位。



    静一并没接过。



    不动如山。



    “违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达道,“除非收拾好残局,否则,石彦生,你还
是一个阴影,永远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俩都是观棋者,这话是你说的。”



    “哈哈哈!”霍达笑起来,“不!我俩其实都是棋局。剑下只有胜负,没有正
邪,很简单。”



    是命运的安排吧,再怎么解释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对手,真不容易!”



    霍达宽大的双肩,显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由人走出来的,若这路只容一人,
即要下杀着。一把剑抛向静一:“认得你的剑吗?”



    静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发出一下应声,久别重逢的故剑,石彦生抛弃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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