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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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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凤,那“曾经一度”的女人,她却落选了。赛后,有人见她痛哭失声,数度晕厥。 
  我怎会不明白?以她那年代的保守,不顾前因后果地“上”,却得不到什么,就是 
极刑!不知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到了次日—— 
  清晨,史来电把我吵醒。 
  我不待他开口,因恨他与凤姐有奸夫淫妇之嫌,便先发制人,展示欣慰:“你看, 
我们赢了!”——“我们”,唏,竟然自动投诚,站于我妻那方。 
  史道:“真看不出你这样小器,见败阵了,便趋炎附势,告诉你,凤姐于下午二时 
假宁静大酒店咖啡座招待记者,爆内幕。” 
  内幕?大不了是指冠军有后台,机器错有错着,或评判友情给分,造马……之类, 
有啥新意。 
  整个下午,我患得患失。舆论同情了凤姐,岂非于我妻不利?但,我何堪抛头露面 
苦苦去挣个名位的老妻,晚节不保?真的,她有千般好处。自娶她后,我连近视度数也 
浅了。 
  我想通消息,但外母说:“美珠领奖去了。”——她的奖品是一部小房车,市值仅 
我们拥有的那辆三分之一。她要来干什么? 
  她要这一切干嘛?一个冠军衔头,一支权杖、一个钻石襟针、一辆小房车、还有什 
么机票、化妆品,还要当众拈着张面积巨型面额低微的支票道具来拍照。——她要什么 
呢?我忽地也很唏嘘。其实我又要什么呢?我们还是要回自己永久性的巢穴吧。这便是 
华人永远坟场一般坚固不移的“家”。这才是永垂不朽。 
  也许一场比赛,她打倒我了。气定神闲,谁知背后有多少筹措?莫非是成全她,世 
上才有这第一届的“健美公主”选美赛事? 
  不过。 
  她赢得不开心。 
  当我手持十一支玫瑰直趋她外家时——这是我从新艺城的港式爱情片中学回来的一 
招。老土而奏效。十一支玫瑰,加上自己,便是一打爱心云云。因近期爱情敏度起跌极 
大,又懒于向损友求教,故自电影中偷桥。 
  妻迎入。桌上都是日报。两项头条分别是“冠军公主被嘘”、“落选公主哭诉”。 
——二者都面目无光。 
  妻把我的玫瑰插至瓶中。我在她身后装作温柔:“这不过是游戏。” 
  她恨恨:“这落选的不知是谁?好像前生与我有仇一样。” 
  我咋舌:“谁知道,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才好。” 
  这回我亲自驾车,一家四口和好如初。 
  彩凤女慧黠微笑,仿佛一切在她意料之中。姜还是老的辣,恐怕她还是提名人。 
  凤姐的记者招待会举行过了,收不到预期的轰动。当然了,不过是落选者,成王败 
寇为,有啥好说?但,她如何在香港立足呢?不见有人请她拍电影。 
  也不见有人来请马美珠拍电影。 
  这回真是两败俱伤了。做女人多不幸,赢了或输了,都是那么一回事。心比天高, 
命如纸薄。 
  经此一役,妻的气焰收敛了。奇怪吗?她的悍,靠社会驯。 
  我如常地接见病人,静听他们的失恋、失意、失落、失身、失败……故我不会失业。 
我告诉他们;这是大都市中常见的“忧郁症”::每个人都觉得生活中有欠缺,但一时又 
说不出来欠缺的是什么? 
  是一点浪漫、一点童真、一点出轨的自由、一点意外的惊与喜。生活乏善足陈,大 
家渴望有变,却不敢变得太多——怕无以回头。 
  一天下午,护士叩门,招呼一位小姐进来,我道:“请坐——咦,李凤姐?” 
  她用那依旧盈盈的秋水来看我。虽然不过一两月,眼中已有沧桑。她轻轻地向我辞 
行:“相公,我来道别。” 
  我理屈词穷地怔住。她说:“我要回去了。你那‘车票’借我一用。” 
  哦!车票。对了,我忙掏出来,带点艰涩:“凤姐,是储值车票,你可以再来,直 
至差不多了——尾程几乎是免费的。”真是语无伦次。 
  “不,”她浅笑:“我不适合香港,或者香港不适合我。虚荣不是罪过,运气差才 
是罪过。——不过,我也很谢谢你带我来,给我丰富的经历,永志不忘。相公——” 
  我俩依依不舍。前情又泛现在我俩之间。我拥抱她,怕她突然消失。 
  明知后果,只好道:“你回去,不消一两个月,那明武宗便会派人来接你去当皇后 
了。对了,原来小说中这一段空白的日子,你的失意和绝望,完全因为来了香港一趟。” 
  她紧紧拥我一下,主动地吻我:“史先生没有……他是道德君子。还有,我怀了孩 
子——不知是不是你的。但不要紧,反正有皇帝认了。” 
  凤姐黯然离去。 
  我呆在原地目送。突然地寂寞。一如尾场电影散后的戏院大堂。 
  我的浪漫完结了。 
  我与爱妻,快乐地生活下去。百尺竿头,地老天荒,风调雨顺,宁缺毋滥,刮目相 
看,碧血丹心,六根清静,行云流水,初写黄庭,鱼米之乡,闻鸡起舞,就地正法,顾 
影自怜,钟鸣鼎食,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恭祝圣诞,并贺新年。 



眼睛 「李碧华」 

纪晓岚写的故事(清乾隆时名臣。编《四库全书》。着《阅微草堂笔记》。) 

献县有个捕役叫樊长。一回与拍档一起捕捉强盗,结果强盗跳窗逃亡了。妻子 
走避不及,被捆起,关在拷问的地方。拍档见强盗妻子姿色不错,将她拥入怀中, 
正要宽衣解带。妇人害怕捱打,不敢吭声,只低头饮泣。 

樊长看见了,怒骂:「谁家没有妇女?谁能保证妇女不会遭难,落入歹人之手? 
你若敢这样,我现在就报官整治你!」拍档震慑了,就停止了这勾当。 

此刻是雍正四年七月十七日戌时。樊长的女儿嫁作农家妇,那夜也被盗贼劫持, 
已经被脱去衣服,反手捆绑了。正当要被污辱之际,也有一个强盗大声喝止他们, 
才得以保全。时维子时,与戌时只相隔一个亥时而已。 

第二天,樊长听到此事,仰而望天,──天若有眼。张口结舌。 

我写的故事 

(白天黑夜做些奇怪的梦。然後设法把梦变成字,卖出去。) 

她拿起羽绒枕压下去。他挣扎了一阵便窒息了。最後一次缠绵之後,他如同那 
个羽绒枕,柔顺、舒服、无力、温暖、湿濡……。然後死去。 

「最後一次。我想同你过最後一个生日。」似乎在哀求。声音却是冷冷的。 
他的眼睛闪过不忍。 

二人都清楚发生甚麽事。但爱情没有对错,只有选择。他同另一个女人先吃生 
日晚饭,再来找她。她笑:「我不饿。」 

你来吧。好好地开心一次,便分手吧。她再把大半个身子都力压在羽绒枕上… 
…。这家台式珍珠奶茶店是三个人合夥的。一女两男。中学同学。她跟他是一对。 

中五到中七,她都是戏剧组的女主角,校花身上总是溜过很多心仪的眼睛。谁 
知毕业後,她考不上大学,出来工作三年。他每赶一次paper ,每考一回试,过一 
关,二人距离又远了一点。渐渐没有共同话题。 

从前,他最爱下课後赶到奶茶店,静静欣赏她忙碌的样子。她觉得有人「监视」, 
日子很充实。她喜欢在他睡觉时,轻吻他的眼睑,如果抖呀抖呀,那便是装睡。他 
曾说,你身上有珍珠奶茶的味道。像婴儿。 

那天,他非常艰涩地开了口:「我把股份全送给你。──只要能力做得到,都 
不亏待你。」 

她想不到自己将是2/3 的老板。却不是他的1/2。你明明是我的,为甚麽?为甚 
麽? 

把羽绒枕挪开,肯定他已毫无气息。便拎出一根吸管。近日也卖沙冰,入了一 
批特粗有趣的吸管,平常的直径有一角钱大,这个有五角钱大。她试着把他死鱼般 
不带一丝柔情的眼睛掀翻开,微凸,吸管盖准,用力一吸──一阵香腥的味道,眼 
珠子飕地顺势被吸进嘴里,如珍珠粉圆又滑又腻。舌头打个转,它在口腔中滚动。 
咬下去,「卜」的一声,裂涌出一泡甜水,极度甘美。骨碌吞下。夹杂了泪,独特 
的咸和酸,可作佐料。然後再干掉另一只。真痛快! 

你看不见其他人了……。 

她坐在窗台前,秋雨仍是一阵一阵的下着。夜里雨也是黑色的。天亮了,姿势 
没变过。 

他在床上悠悠醒来。打了个寒噤。他的本分尽了,而缘份,也尽了。他静静地 
去梳洗,最後吻她後颈。避了嘴唇,竟然像嫖客。 

她没有回头。 

遥望惨灰的天空,有眼无珠,乾涩而空洞,血管冻结,深得像井,试试把手指 
探进去?几乎贴近後脑勺。 

她甚麽也看不见。 

东史郎写的故事(一个在六十年後向中国忏悔谢罪的老兵) 

东史郎在廿五岁那年应召入伍,叁与侵华战役和南京大屠杀。一九三七年十二 
月四日,天泛白,他们扫荡了村子,抓来五男一女绑在树上。那个女的,本来有机 
会逃生,可是她紧紧抱住一个廿六七岁皮肤白净的男人不肯走。她看上去廿二三, 
可能是这个男人的爱人,因而表达炽烈的爱,不忍离去。有人拼命拉开她,她抱得 
更用力,不放手。 

男人家里搜出两台无线电发报机,必死无疑。五个男人被刺死,被砍死、击毙。 
日军对这对男女很感兴趣,故意留到最後。在女人旁「嗨」一声用刺刀扎进胸膛。 
女人发疯地抱着他,嚎啕大哭像要吐出血来。然後,她抬起眼睛,怒目而视,眼中 
充斥着爱,和刻骨仇恨。她用手指着胸膛:「刺吧!」 

一个普通女人俨然将军一样以巨大的威严命令着:「刺吧!」 

……她的鲜血终在爱人身上流淌着。他们议论纷纷: 

「支那也有了不起的女人!原来爱的力量比死更强大。」 

一个说:「今天真冷啊!」 

「那要不要烧一幢房子暖和暖和?」 

东史郎他们在村子里放了火。接着向另一村子进发。 

岸田今日子写的故事(《砂丘之女》女主角。故事撮自她的掌上小说《白色丝 
线》) 

女人从小便喜欢女红。很有心得。父母接连着病殁,只得被温泉旅馆的远亲给 
收养了去,修补浴衣,替老板娘缝制漂亮的便服,因此很受大家器重。 

有个男的,三十左右,不知干甚麽工作。月里二、三次呼朋引伴来洗温泉、打 
麻将、玩纸牌。长得说不上出众,可是女人们老爱兴奋地尖着嗓子谈论他: 

「那双眼睛,不知惹过多少女人哭呢。」 

都抢着要为他送料理去。 

浅黑的脸上,眼睛四周像罩上一层烟雾。冷冷地彷佛笑着,残酷又叫人感到亲 
切。不予理睬的话,胸口儿要整个溶塌了。第一次相遇时,甚麽时候将变成他的人 
吧,这麽恍惚地想着,不知觉间便真的属於他。跟着男人离开旅馆栖住城市一隅。 

男人似乎早有妻儿,且一出门,三个月半年不回来。 

女人独住窄巷暗室,早晚与母亲遗留下来的针线为伴,在等。有过一个小女孩, 
男人趁她出去买东西,带到无儿女的大富人家去。怀第二胎,难得回来的男人又因 
细故踢倒而流产。 

每回酒醒,都伏在枕边认错,说妒忌她整天抱个娃儿,又帮她用冰毛巾敷伤。 
望着那双眼睛,任何女人,即使是地狱深渊,也会尾随而去的。 

此後她再也不能生育。男人依旧很久不回来。已经有了岁数,如烟的眼睛仍令 
人着魔,全身都没了力气。 

过年时,一直没音讯的男人在二月初回来,但带着重病,折腾了一夜,肺炎恶 
化,僵死了。 

她无亲无故无主意。守夜之後,她打开母亲的针线盒,迟疑了一会,选了一根 
白色的丝线,穿了针。 

第二天,仵工发现了某些异样的地方,惊悸地盯着男人的脸庞。遗体闭着眼睛 
的上、下眼睑,被白色丝线紧而细密地缝合着。


勾魂使者 「李碧华」 



'坚!' 

身後有人唤他。阿坚听得是一把甜蜜、娇俏,令人心头酥软的,女孩的声音。 

当时他正想过马路。 

这是行人极度密集的旺角闹区,人群如一锅生滚及第粥那麽浓稠,刚好又转了绿灯。他们全往前急走。 

阿坚站定,回头——似乎是一个短发少女。还没看得清—— 

楼上传来堕物声响—— 

阿坚的双腿没移动过—— 

一厚硬像电话簿,超过十五磅重,无情得像地狱的石屎块,自一幢旧楼的僭建檐篷外墙剥落,高速堕下—— 

人堆中,只有阿坚闻呼站定不动—— 

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一个失魂落魄的阿伯,刚喝过一碗廿四味,自凉茶铺出来,还是一脸的苦。他原意往左拐弯,谁知遭阻挡窒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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