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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文集-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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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是不明智的庆祝不幸的行动,而她讨厌强调。我们便在上一个冬天相识的图书室告别。我是个怯懦的人;我没有把通讯地址留给她,以免等候信件的焦急。
  我一向认为回去的路程比来时短一些,但是横渡大西洋的航程充满了回忆和忧虑,显得很长很长。我想到贝亚特丽斯的生活分分秒秒、日日夜夜和我的生活齐头并进,觉得非常伤心。我写了一封厚厚的信,离开蒙得维的亚时又把它撕毁了。我星期四回到祖国:伊拉拉在码头上迎接。我回到我在智利街的老住处;星期四、五两天,我们一直散步聊天。我想重新熟悉睽违一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听说费尔明·埃古伦还赖在巴黎,觉得松了一口气;我比他早回来,多少减轻了我长时间淹留国外的内疚。
  伊拉拉情绪低落。费尔明在欧洲大量挥霍,不止一次地违抗叫他立即回国的指令。这也是始料所及的。使我更为不安的是别的消息;特威尔不顾伊拉拉和克鲁斯反对,抬出了小普林尼的〃开卷有益〃的名言,说是再坏的书也有可取之处,他建议不分青红皂白地收购《新闻报》的合订本,买了三千四百册各种版本的《堂吉诃德》、巴尔梅斯的书信、大学论文、账册、简报和剧院的节目单。他早说过一切都是历史的见证。尼伦斯坦支持他;经过三个星期六的〃热烈讨论〃,堂亚历山大批准了建议。诺拉·厄夫约德辞去了秘书职务;接替她的是一个新成员卡林斯基,也是特威尔的工具。堂亚历山大的邸宅的后屋和地窖如今堆满了大包小包的书籍表册,既无目录。又无卡片。7月初,伊拉拉去喀里多尼亚庄园住了一星期;泥水匠们已经停工。问起时,工头解释说这是主人的吩咐,现在日子闲得无法打发。
  我在伦敦时已写好一个报告,现在不值一提;星期五,我去拜访堂亚历山大,并且把报告交给他。费尔南德斯·伊拉拉陪我同去。下午风很大,往屋里灌。阿尔西纳街的大门前停着一辆三套马车。人们弯腰扛包,往最深的一个院子里卸货;特威尔指手画脚地在指挥。在场的还有诺拉·厄夫约德、尼伦斯坦、克鲁斯、唐纳德·雷恩和另外一两个代表,仿佛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诺拉和我拥抱亲吻,使我回想到别的拥抱和亲吻。那个黑人代表乐呵呵的,吻了我的手。
  一个房间里方形的地板门已经打开;土坯的梯级通向黑洞洞的地窖。
  我们突然听到了脚步声。
  我没有见人就知道是堂亚历山大。他几乎是跑步来的。
  他的声音同平常大不一样;不是那个主持星期六例会的不紧不慢的老先生,也不是那个阻止持刀决斗、向高乔人宣讲上帝言行的封建庄园主,倒像是上帝的声音。
  他谁都不瞧,命令说:
  〃把地客下面堆的东西都搬出来。一本书也不留。〃
  这件事几乎花了一小时才完成。我们在泥地院子里堆成一座很高很高的小山。大家来往搬运;唯一不动窝的是堂亚历山大。
  他接着又下一道命令。
  〃现在把这些大包小包点火烧掉。〃
  特威尔脸色煞白。尼伦斯坦好不容易才咕咕啼啼地说出一句话。
  〃我尽心竭力选购了这些宝贵的工具书,世界代表大会不能没有它们呀。〃
  〃世界代表大会?〃堂亚历山大说。他嘲讽地哈哈大笑,我从来没有听他笑过。
  破坏之中含有一种神秘的快感;火焰劈啪作响,亮得炫眼,我们都贴着墙站,或者躲在屋子里。到了晚上,院子剩下一堆灰烬和烧焦的气味。一些没有烧着的书页在泥地上显得很白。青年妇女对老年男人常有一种爱慕,诺拉·厄夫约德对堂亚历山大也怀着这种感情,她不理解地说:
  〃堂亚历山大知道自己做什么。〃
  文绉绉的伊拉拉找了一句话:
  〃每隔几个世纪就得焚毁亚历山大城的图书馆。〃
  这时候,堂亚历山大吐露了他的心思:
  〃我现在要对你们说的话是我经过四年之后才领悟出来的。我现在明白,我们进行的事业是把全世界包括在内的庞大的事业。不是几个在偏僻庄园的棚屋胡说八道的说大话的人。世界代表大会从有世界以来的第一刻起就开始,等我们化为尘土之后它还会继续。它是无处不在的。代表大会就是我们刚才烧掉的书籍。代表大会就是击败恺撒军团的喀里多尼亚人。代表大会就是粪土堆里的约伯、十字架上的基督。代表大会就是那个把我的财产挥霍在婊子身上的、没出息的小子。〃
  这时我忍不住插嘴说:
  〃堂亚历山大,我也有过错。我这份报告早已写好,但我为了一个女人的爱情仍旧赖在英国乱花您的钱。〃
  堂亚历山大接着说:
  〃我已经料到了,费里。代表大会就是我的牛群。代表大会就是我已经卖掉的牛群和那些已经不属于我的土地。〃
  人群中响起一个惊愕的声音,是特威尔:
  〃您是说您已经卖掉了喀里多尼亚庄园〃
  堂亚历山大不慌不忙地回答:
  〃不错,我卖了。如今我一寸土地也不剩了,但我并不为我的破产而悲痛,因为我弄懂了一件事。我们也许不会再见面了,因为代表大会不需要我们,不过在这最后一晚,我们一起出去看看代表大会。〃
  他陶醉在胜利之中。他的坚定和信仰感染了我们。谁都不认为他神经错乱。
  我们在广场坐上一辆敞篷马车。我坐在车夫旁边的位置,堂亚历山大吩咐说:
  〃师傅,我们去城里逛逛。随你拉我们到什么地方。〃
  那个黑人坐在脚踏板上,不停地微笑。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
  词句是要求引起共同回忆的符号。我现在想叙述的只是我个人的回忆;与我共享的人都已作古。神秘主义者往往借助于一朵玫瑰、一个吻、一只代表所有鸟的鸟、一个代表所有星辰和太阳的太阳、一坛葡萄酒、一个花园或者一次性行为。这些隐喻都不能帮助我记叙那个欢乐的长夜,我们那晚一直闹到东方发白,虽然疲惫,但感到幸福。车轮和马蹄在石子地上发出回响,我们几乎不交谈。天亮前,我们来到一条幽暗的小河畔,也许是马尔多纳多河,也许是里亚楚文洛河,诺拉·厄夫约德高亢的嗓子唱了帕特里克·斯彭斯民谣,堂亚历山大则用低沉的声音走调地唱了几句。英语的词句并没有使我想起贝亚特丽斯的模样。特威尔在我背后喃喃说:
  〃我原想干坏事,却干了好事。〃
  我们隐约看到的东西一直留在我记忆之中——雷科莱塔的粉墙、监狱的黄墙、两个男人在街角跳舞、有铁栏杆的棋盘格地面的门厅、火车的栏木、我的住所、一个市场、深不可测的潮湿的夜晚——但是这些转瞬即逝的东西也许是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感觉到我们的计划(我们不止一次地拿它当取笑的话题)确实秘密地存在过,那计划就是全宇宙,就是我们。多少年来,我不存指望地寻找那个晚上的情趣;有时候我以为在音乐、在爱情、在模糊的回忆中捕捉到了,但除了一天凌晨在梦中之外,那种情趣从未回来过。当我们大家发誓决不向任何人提起时,已是星期六的早晨。
  除了伊拉拉之外,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我们从不评论这段往事;我们的语言都将是亵渎。1914年,堂亚历山大·格伦科埃去世,葬在蒙得维的亚。伊拉拉已于去年逝世。
  我有一次在利马街遇到尼伦斯坦,我们假装没看见。
布宜诺斯艾利斯,1955年
作者:博尔赫斯 
镜子与面具
  克朗塔夫一战,挪威人威风扫地,高贵的国王召来诗人对他说: 
  〃最显赫的功绩如果不用文字铭记下来也要失去它的熠熠光彩。我要你歌颂我的胜利,把我赞美。我将成为埃涅阿斯,你将成为沤歌我的维吉尔。这件事会使我们两人永垂不朽,你认为自己能不能胜任?〃
  〃能,国王陛下,〃诗人说。〃我是歌手。我潜心研究韵律学有十二年之久。作为正宗诗歌基础的三百六十个寓言我都记诵。厄尔斯特和芒斯特的史实都积蓄在我的琴弦上,一触即发。我满腹珠巩,最古雅的字句、最深奥的隐喻都如数家珍。我掌握我们这门艺术的秘密,平庸之辈莫测高深。我可以赞扬爱情、偷盗牲畜、航海和战争。我了解爱尔兰所有王室的神话般的家谱。我深谙药草的功效、星象占卜、数学和教会法规。我在公开的比赛中打败了我的对手。我精通讽刺,而讽刺能诱发包括麻风在内的皮肤病。我会使剑,在陛下的战役中已经证明。我只有一件事不懂:那就是如何感激陛下的恩赐。〃
  国王很容易对别人的长篇大论感到厌烦,听他说完,舒了一口气:
  〃那类事情,我很清楚。听说夜莺已在英格兰歌唱。等雨和雪的季节过去,等夜驾从南方归来,你就在朝廷当着诗人社的成员朗诵你的颂歌。我给你整整一年时间。每字每行,你都得推敲斟酌。你知道寡人的脾气,报酬决不会亏待你夙夜劬劳。〃
  〃陛下,最好的报酬莫过于一睹龙颜,〃诗人说。他颇通谄媚之道。
  他行礼告辞,心里已经琢磨出一些诗句。
  这一年瘟疫流行,叛乱频仍,期限到时诗人交上颂歌。他根本不看手稿,不慌不忙地背诵起来。国王不住点头赞许。满朝文武,甚至挤在门口的人都看样学样,尽管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国王最后发话了。
  〃我认可你的作品。那是又一次胜利。你给每一个词以它真正的含义,你用的形容词无一无出处,都有最早的诗人的先例。整篇颂歌中的形象在古典作品中都有根有据。战争是人们壮丽的交织,剑头淌下的水是鲜血。海洋有它的掌管神,云彩预示未来。你熟练地运用了脚韵、叠韵、近似韵、音量、修辞的技巧、格律的呼应。爱尔兰文学即使泯灭——但愿没有不祥的征兆!——凭你的古典似的颂歌就能重建。我命令三十名誉写员照抄十二遍。
  他静默了片刻,接着又说:
  〃好虽然好,但是毫无反应。脉管里的血流并没有加速。手没有抓起弓箭。谁的脸色都没有变。谁都没有发出战斗的呐喊,谁都没有挺起胸膛面对北欧海盗。我们再给你一年时间,赞赏你另一篇颂歌,诗人。现在赐给你一面银镜,作为嘉奖。〃
  〃我明白了,十分感谢,〃诗人说。
  星移斗转,又是一年。夜莺再次在撒克逊的森林里歌唱,诗人带着手槁来了,这次的诗没有上次长。他并没有背诵;而是期期艾艾地照念,略去了某些段落,仿佛他自己根本看不懂,或者不愿糟蹋它们。诗篇很怪。不是战争的描写,而是战争本身。在战斗的混乱中,扰扰攘攘的是三位一体的神、爱尔兰的异教神灵和几百年后在近代初期纷争的神灵。诗的形式也相当怪。单数名词后面跟的是复数动词。介词的用法也不符合通用的规则。败笔和精彩之处混杂。隐喻牵强附会,或者看来如此。
  国王同身旁的文人交谈了几句,开口说:
  〃你的第一篇颂歌可以说是集爱尔兰古今诗歌之大成。这一篇胜过上篇,同时把上篇彻底推翻。它给人悬念、惊讶、使人目瞪口呆。愚昧无知的人看不出它的妙处,只配有学问的人欣赏。这部手稿将用象牙盒子保存。我们指望你的生花妙笔再写出一篇更高明的作品。〃
  国王微笑着补充说:
  〃我们都是寓言里的人物,要记住寓言崇尚三之数。〃
  诗人壮胆说:
  〃巫师的三种本领,三人为众,还有那不容置疑的三位一体。〃
  国王又说:
  一作为我们赞许的表示,赐给你这个黄金面具。〃
  〃我明白了,十分感谢,〃诗人说。
  又满了一年。王宫的守卫注意到诗人这次空手来到,没有手稿。国王见到了他不禁有点吃惊;他几乎成了另一个人。某些东西(并不是时间)在他脸上刻画了皱纹,改变了模样。他的眼睛仿佛望着老远的地方,或者瞎了。诗人请求同国工单独说几句话。奴隶们退了出去。
  〃你写了颂歌没有?〃国王问道。
  〃写了,〃诗人悲哀地说。〃但愿我主基督禁止我这么做。〃
  〃你能念念吗?〃
  〃我不敢。〃
  〃我给你所欠缺的勇气,〃国王宣称。
  诗人念出那篇诗。只有一行。
  诗人和国王都没有大声念出那行诗的勇气,只在嘴里品味,仿佛它是秘密的祈祷或者诅咒。国王诧异和震惊的程度不下于诗人。两人对瞅着,面色惨白。
  〃我年轻的时候,〃国王说,〃曾向西方航行。在一个岛上,我看到银的猪大咬死金的野猪。在另一个岛上,我们闻到魔苹果的香味肚子就饱了。在一个岛上,我见到火焰的城墙。在一个最远的岛上,有一个通天河,河里有鱼,河上有船。这些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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