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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卷六)-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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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狞笑,兴味无穷地)嗯!院长那个老家伙从前还有这么一段。
(又拍一下桌子,打了一个饱嗝,身子向后一仰,粗鲁地)不,马屁精你有点苗头。
马(受宠得意,乖黠地)我说完,您去办。您替金先生买这个房子,您是买主,

您做那黑脸的。
杨(翻脸)你做那白脸?——不成,你去把他叫来。
马(难色)我?——不大好吧?
杨(霍地站起)马屁精,你现在还他妈的清高?
马(不觉跟着站起)不,不,我去,我去。
杨去,我在金先生家里等着你。

〔二小时后,在金焕吾的小客厅里魏院长孤零无依地坐在大沙发上,杨大坐在书桌边椅上,马

屁精站在一旁。
杨(横眉恶目,对魏)你还有什么话说?
魏(出神)我,我没想到,我一辈子没做错过什么。
杨你还没有做错什么!你在敌伪时期做过事,当过保长,听清楚,那你就

是——
马(低声,笑眯眯地)汉奸!(从背后递出证据。)
杨(举起)证据都在这儿,(逼上前)要活着,要体面,就照我说的办,不然

魏院长——
马别气,别气,杨大哥,(对魏)天地良心,杨先生给您的买价真不少,并

且孤儿院以后的房子——
杨(眼一棱)我保替你找到。
马您看,这样里外见光,都好说话。您在敌伪时期那段事鬼也没个知道,

连老阴都不晓得,他就是想多事他也——
杨(啐了一口)呸!那个姓阴的,你少跟他来往。
马(摇唇鼓舌,一旁助着声势)对,根本就别来往。(魏立起向前走两步。)
杨(厉声呵斥)听见了没有?

〔魏畏缩着,望了他们发愣。
马(忤视)杨先生问你听见没有?
魏(惊惧不安颤抖地)听见了。


杨(暮然一句)好,限你三天。
魏(昏惑)三天?
杨你大后天搬家。
魏搬家?
马(扬声)搬家。

〔魏院长又颓然坐下。
马大大后天杨先生就接房子。
杨(从桌上拿起草约)那么,现在签字。
马(取笔)一切其他的手续,杨先生以后给你办好。
杨(敲着桌子不耐)怎么样?喂?
马(把笔塞在魏的手里,拍拍他的肩)哎!魏院长!
杨(阴沉沉地)喂?
魏(哑默。)
杨(恚怒,低声)你难道要我们真对你过下去?
马(冷森森)院长不签,那就算了。
杨(悻悻然)也好,(把魏手中的笔一抽夺过去。)
魏(瞿然立起,痛苦地)我签,我签。

〔移时,在客厅门边,马替院长拿着呢帽。魏依然笼罩在痛苦的情境里,余悸未定,神情恍惚,
踌躇不安地立于门侧,杨大打开门送他。
杨好了,请回去吧。跟我们你吃不了亏。(冷语逼人)记着,你要是翻了,没

有你的日子过。
〔院长屏息窘昼地走出门。
〔马送院长到楼梯边。


马(假情假意)魏大哥,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逼到这儿了。您可千万别
见我的怪。(故做慨叹)哎,我们读书人——
魏(饮愤。低首不语。)

〔院长与马走至楼梯拐弯处,金焕吾转上楼梯,三人相遇。
马(立刻恭谨地深深鞠躬,谦卑地)金先生!
金(冷冷望他一眼,低头走过。)
魏(不期然抬头,匆遽间望金一眼,容色揪然一震。)

〔当晚九时,在阴家楼上姚三错房中,纱罩的电灯拉低。刺目的灯光下,阴兆时,马屁精,员

外和姚三错,四个人正在打麻将,桌角两端各放一茶几,上放茶杯,香烟和一点糖果瓜子。
错(熟练地摆着自己的牌,抽了一张打出。)
员(颤科着腿)吃。(停止颠腿,拿进牌,两腿一张一合,改颠抖为摇摆。)
阴(摸一张牌,要打下)马屁精,给你一个吃。(啪一声把牌打出。)
马(口中咂的一声)来得个好,阴大哥总是你照应我。(打出一张。)谁要。
员碰。(打出一张。)
错(嗑着瓜子,吐出瓜子皮拍手)碰!阴魂不散,你瞧还是我们家员外好。(高兴,

不假思索抽了一张打出。)
马(一手抢过那张牌)你可来了,我的爹!(举着牌在人眼前一晃!)碰!(沾沾自喜地
摊下了牌。)
阴慢着,(慢吞吞地把马面前那张牌取过来)我也碰。(把自己一副十儿翻的大牌摊了下来。)
〔三人愕然。


员(睁大了眼,看阴放下的牌)好家伙!(慢腾腾放下香烟,一副一副数点着)平平般般,
断断缺缺,连副连副,独听嵌五,无字无花无百搭。(环视一笑。)

马(掏出手帕擦汗,看了一眼阴的牌,对三错)又打错啦,三错。人家三副筒子落了
地,(探头看三错牌指点着)你留这么一副滥对子不拆,把个五筒打出去。全
中国哪有你这样打牌的。

错(推开牌,哗啦地把牌乱洗一阵)我要这样打,你管,你管!
员算了,算了,这是阴三爷打的好,知道我们奶奶扣不住牌,算准了这张

五筒要出来的。(喜孜孜地两腿摇得更起劲。)
错(笑啐)去你的!
阴(洗牌,一面望着他们。)
马(甜嘴蜜舌)阴大哥,我就佩服你,说聪明有聪明,说学问有学问,什么都

有个研究,连打牌都打得神出鬼没。
错(指他,有意味地)马屁精!
阴少恭维几句吧。
错(给钱)给你,阴魂不散。
阴(满腹牢骚)对了,阴魂不散,讲文,文不能“等因奉此”;讲武,武不能

向右看齐。这辈子这点冤气就化成了我这阴魂不散。(把“庄子”递给马。)
哼,陪你们打牌!
错赢糊涂啦,你连庄!(把“庄子”从马手上夺回交给他。)

〔堇修推门迸。
堇叔叔,魏伯伯来了。
阴(不介意地)告诉他我在打牌。
堇他说他有事。
阴等我打完了下去。
堇(走近阴,附耳低语。)
阴(睁大眼。忽对马狠狠地看一眼,站起)对不起,我不打啦。
错阴三爷。
马(立起)阴大哥!

〔阴没理,夺门而出。
错那么大小姐替你叔叔打吧。
堇我不会。
马(赶到堇修面前)大小姐。
堇(厌恶地瞥了马一眼,勿勿出门。)

员(面面相觑。)


马(不安)怪!院长这时候来于什么?(略一沉吟轻轻跟出。)
〔阴家院中,阴魏二人对坐在两把旧藤椅上,靠近走廊。阴太太站在走廊上,石台上摆了一个
很小的石磨,她在推着大米粉和芝麻,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停下休息听他们谈话。

〔堇修站在阴的旁边,倚着走廊的木栏,注意听着他们,不断地望着魏。
阴(对魏,略含责难的口气)老魏,你这是怎么回事?
魏(沉吟)我——我想了半天,我——我还是卖给他们了。
阴(愣了半晌,冷冷地)好!房子反正是你的,我管也是多余的,不过——
魏(羞惭,窘困地)我,我是特意来告诉你,我也是没法子。


阴(忍不住,忽然愤愤地连问)你怎么会没法子,没法子,难道马屁精那个混帐
东西他对你。。
魏(心惊地)他——

〔马出房门悄悄向他们走来。
马(趋步上前,先声夺人,故做从容之态)魏院长!
阴(僧恶,依然对魏追问)嗯,他怎么样?
魏(见马,错愕遑遑)没什么。
堇(眄睨马,故意)马先生,院长的孤儿院卖给姓杨的啦?
马(惊讶之色)真的吗?好快呀。
阴(悻悻)哼!
马奇怪,连我都不告诉。
堇(蔑视地)你真不知道?
马(诡辩)我可以对天赌咒。(望魏)魏院长在面前,这件事有没有我的份儿?
堇真的没有?
马(夸张)大小姐,活天冤枉。(威吓)魏院长,你凭良心说。——
魏(慑息旁视。)
阴(轻蔑)马屁精少表白吧。(望魏,平静而严肃)大哥,如果你真是上了当,告

诉我,别害怕,我替你争过来。我先间你一下,(指马)他真不在内?
马(满脸委屈,对魏,语意双关)您得说老实话,我可顾交情的。
堇魏伯伯!
魏(拘忌,望着重修似乎回答她一个人)她是不在内。
马(松口气。)
阴(疑信参半)那么那个姓杨的?
魏(戒惧)他,就是他买了我的房子,我卖了。
堇(休戚相关)那些孩子们怎么办?
魏杨先生说可以替我们找新房子给孩子们住,(渐露舒展之色)说是比这个地

方还讲究。(有点欣怿地对阴)老弟,明天你陪我一同去看成么?
阴(淡淡地)我明天有事。
堇(不悦)叔叔。
魏(畏怯地)去吧。
阴(不置可否)嗯。
堇(爽朗)魏伯伯,我陪您去。
魏(走到阴前,昏惫而惭沮地)老弟,一错再错,也由着我错吧。

(依依然)堇修,大后天我们要搬啦。
堇(没料到这样快)啊!
阴(悄然,站起来)什么,连这些孩子们也就要——
魏(隐恻)只好搬走啦。
堇(情急)那么翘翘。
魏我可以随时送她来看你们。

〔孤儿院钟声,他们不约而同都朝竹篱那面望。
〔孤儿院楼上,几个窗口射出来的灯光渐次熄灭,钟声。
〔孤儿们的一间宿舍里一排简单的小铁床,孩子们已经都睡下,有的侧身,有的平卧。屋中两

盏电灯熄了一盏,一半暗下来。
〔在靠墙头的两张床上,一张睡着小牛牛和小眼睛,一张睡着翘翘。小牛牛小眼睛已经闭上眼,


钟声慢下来。

〔钟声慢悠悠的,翘翘在被窝里屈着腿,弓着背,摇来摇去,脸斜贴在枕头上,笑眯眯地细声
唱着:“妈妈坐在摇篮边,把摇篮摇啊,我的小宝宝,妈妈坐在摇篮边。。”忽然眼睛转向房
门方向,望见什么,赶快顽皮地把身子向下一扑,爬睡下去,闭上眼睛,眼皮一翕一翕的,脚
尖对脚尖,两个小脚心露在被外。钟声只剩下余音,灯熄了,房中暗下来。

〔在阴家院子里。
魏(听着钟声停止了)不早啦,我回去啦。
阴好吧。(站起来。)

〔大家望着魏,他点点头俯首走出。
〔大门口巷子里停着一个馄饨担子,担子一头的柴人正烧得啪僻地响,卖馄饨的人敲着梆子来

回走着。
马(双手插在袖内冷冷站在一旁看魏出去,走上前笑着)阴大哥,再来两圈吧。
阴滚,我不打啦。

〔楼上三错房。
〔三错站在牌桌边,员外坐着,无聊地拿牌摆着玩。
错(望着牌,忿忿然)以后我再也不找阴魂不散打牌啦。碰见了鬼,刚刚把我

的牌瘾勾起来,他又发开疯啦。
员(心不在焉地摆着牌)怪谁呀。
错(顺手把桌上一个空洋人盒使劲胡橹到地上。)怪你?今天是你拉的他,不是我。
员(把站成一队的牌一拨,都顺序地倒下去,很满意地)可以后三缺一,你可别再叫我

找他。
错(用腿把屁股后的凳子一推,气愤地)不找他!不找他!(一手叉腰)员外你个死鬼,

你还气我呢。(迁怒)我真是生错了地方,嫁错了人,——
员(猜测地摸一张牌,兜地一翻,涎皮涎脸)还打错了牌。
错(又气又无可奈何)员外,你个死东西,你个死鬼,(抓把牌向员外扔。)
员(笑着用手挡)别吵,别吵!你听阴魂不散!(侧耳向下听。)

〔二人倾听,三错怒容已消。

〔下面阴家书房里。
阴(怏怏不乐,一直合着眼空主地拍着渔鼓。)
太(给阴倒茶,温和地)喝杯茶吧,兆时,别生气啦。
阴(瞟了地一眼,又拍着渔鼓。)
太(坐在一旁,拿起针线)人家不把你当朋友,你又何苦强拉着人家做朋友啊。
阴(有点嫌她絮叨,故意放开喉咙大唱)“是非只为多开口。。”
太(停下针线)对呀!
阴“烦恼皆因强出头。”(又轻轻拍渔鼓。)
太(开始絮聒)就是说啦,一个人还是少管闲事好。多管闲事,就是烦恼。这

个世界哪个不“各人自扫门前雪”?谁管过“他家的瓦上霜”啊!——
阴(蓦然停止,瞠眼望她)妇人之见!你是妇人之见,我对你没话说。我的夫人

(拍了一下渔鼓,)我的太太。(又拍一下渔鼓。忽然心血来潮,大叫)堇修!
太(低声)别叫她,周先生来了。
阴(不顾)堇修!
太别叫她,叫你别叫她,他们俩在院子坐着呢。

〔院子里。
〔周秉望——一个年轻的医生,老成持重,有点书呆子气,在冷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热情——和


重修二人在院子里谈话,堇修坐在走廊边石阶上,周站在她面前,一脚放在走廊石台上。
阴的声音堇修。
堇(应声)啊!(回头)什么呀?
周(微笑着)你进去看看。
堇(站起来对周)等会儿,我就来。
阴的声音堇修。

〔堇修走进书房。
堇什么事叔叔?
阴(十分严重似地)我要问问你,(略顿)我知道你会说什么。(忽然向外又嚷)喂,

周先生。
堇(纳闷)什么事呀,您叫他,(望望婶婶。)
阴(依然很严正地)我要问问他。
太你要问他什么?兆时,你在发疯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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