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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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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善人再去,说:你在家里做得不错,但这还不行。三个月里,你每天抱了你家的狗去泉里洗毛,碰见村里谁,你就问候人家的老人还好?问候人家的孩子还乖?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跟后说:好,我洗三个月狗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后从那以后,三个月里果然天天去洗狗毛,对谁都客客气气,像换了一个人,媳妇真的也就怀上了,生下这个儿子。 
  这儿子身体却不健壮,这回又发高烧不退,喝着姜汤捂汗不成,眉心放血也不成,又请善人,善人给孩子的各个关节上揉搓了一番,说:你对孩子太娇生惯养了,放在手上怕冻了,放在嘴怕热了,孩子就像地里的草苗苗,就在土里长着,风吹雨淋,它反倒健壮哩。跟后说:是娇生惯养了他,可就这一个男娃,不敢有个三长两短么。善人说:那你给娃撞个干大么,借借干大的气么。跟后和他媳妇就为孩子撞干大。撞干大按旧法要一大早在一个像虎口的大石头旁边,摆上好菜好酒,撞见路边第一个人,这人便是孩子的干大。而古炉村没有虎口状的大石,村西头的大石磨是古炉村风水里的白虎,跟后媳妇大清早就在那里摆了凳子,凳子上放了一盘萝卜丝炒豆腐,一盘酸辣土豆丝,还有一小铜壶酒,点了两根蜡烛,就等着有人出现,偏巧狗尿苔就头上顶了个燕子窝过来了。 
  狗尿苔家的院子里,每天都有许多鸟来,一来就在院子上空飞,然后落在院墙根的扫帚上,扫帚上就像开了许多花,结了许多果。天黎明,麻雀喊:起来!起来!狗尿苔不起来都不行,麻雀啄得窗棂嘣嘣响。到了太阳出山,灰鹊来,鸽来,州河滩上的老鹳也来过,有一次老鹳飞来没有落,丢下一条小鱼。但狗尿苔不爱吃鱼,古炉村人一般都不吃鱼,他让猫馋嘴了。狗尿苔老希望能来燕子,燕子却没来。好像在三年前,燕子曾在院门楼的檐下筑过窝,住过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是秃子金在喊婆去开会,婆因为要梳头起身慢了,秃子金大发脾气,燕子就飞走了再没来过。狗尿苔想着那只老燕子可能再不会来了,而新燕子怎么就不来呢,是也嫌弃着他们家成分高,还是不知道院门楼的檐下还有个窝吗?他就把那个窝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窝是用茅草和泥巴做的,做得十分精致,他把窝放在院墙上,燕子没有飞来,又用细绳儿系在院子的树杈上,燕子还没有飞来。婆说:燕子是自己筑自己的窝,它哪儿会理会这个旧窝。狗尿苔坚持说:燕子会来的!婆说:好好好,燕子会来的。不愿意让狗尿苔伤心,就剪了个燕子放在窝里,晚上说:乖乖睡吧,明早燕子就来了。 
  第二天一早去看窝,窝还是空的。狗尿苔就把窝拿在手里在村里走,又走到村外的土塄下。端着窝走累了,想着把窝顶在头上,头上又放不稳,用草编了个圈儿箍在头上,然后把窝放上去,牛铃却向他跑来。狗尿苔不想理牛铃,怕牛铃太吵,那燕子就不来了!牛铃却说:我要告诉你个重要事听不?霸槽他们要去镇上开会呀,你去不去?狗尿苔说:啊,开啥会?牛铃就告诉了霸槽和麻子黑,还有开石,他们跟了黄生生要去洛镇参加个文化大革命的会的,并说他想跟人家一块去,人家不要他,问狗尿苔想不想去?狗尿苔当然想去,想去的很,当下要到小木屋找霸槽。牛铃说:人家都嫌我小,哪能还让你去?他们就商量了,决定提前从村西头抄小路到屹岬岭下的公路上等霸槽麻子黑一伙,已经在半路了,他们不让去也只好让去。两人就往村西头走,牛铃说:你头上顶个鸟窝干啥哩?狗尿苔说:招燕子呀。牛铃说:招燕子?嘿嘿嘿笑起来,说顶个燕子窝燕子就能来呀,再说去洛镇还头上顶这么个窝?狗尿苔就寻着地方要把鸟窝藏起来,等从洛镇回来再取。还正扭着头四处看哩,牛铃却说他脚上穿的是草鞋,去洛镇那么远,脚肯定要磨破的,要狗尿苔借给他一双布鞋穿。狗尿苔不肯借他,牛铃说:你有婆哩,婆给你纳鞋呢,你也不借?狗尿苔说:我婆纳个鞋容易呀?牛铃威胁说:你不借,我就不去了!狗尿苔生了气,狗日的不是安心让我去洛镇,是谋算我的鞋哩,就说:不去了拉倒!自个儿还顶着燕子窝往村西头走去。 
  狗尿苔没有想到跟后媳妇和儿子在石磨前要撞于大,他走过去了,还说:哟,大清早就吃这么好的东西?伸手在盘子里捏了一根土豆丝放在嘴里。跟后媳妇只有一条腿,人又胖,坐在那里忙往起站,说:咋是你狗尿苔呀!狗尿苔说:是我狗尿苔,你认不得呀?说罢就走。跟后媳妇拉住他,他不让拉,跟后媳妇就从他头上要摘燕子窝,说:瞎女,瞎女!狗尿苔说:瞎女是谁?跟后媳妇说:娃名字叫瞎女。狗尿苔看这瞎女,瞎女黑瘦是黑瘦,却也大眼大腮帮,只是穿了件花衣裳,头上梳着蒜苗一样的发辫。他知道村里有这风俗,孩子身体不好,常要把男娃打扮成个女娃样的。就说:不要动燕子窝!跟后媳妇说:你是娃的干大了,你得站住。瞎女,快给你干大磕头!但瞎女没有动,说:他是我干大?跟后媳妇说:咋不是你干大?撞上谁谁就是你干大,甭说是狗尿苔,就是一只狗,一头猪,撞上了就是你干大!狗尿苔听婆说过撞干大的事,但他没见过,竟然自己就成了干大!他赶紧说:我不行,我不当他干大!跟后媳妇说:行,行,你这样子才避邪哩!狗尿苔却不爱听这话,说:我这样子咋?!跟后媳妇说:他干大好,他干大身体好。瞎女,快磕头,给你干大磕头!瞎女这才走过来趴在地上,给狗尿苔磕了一个头。 
  狗尿苔还在一边推辞,一边扭头往公路上的小木屋看,小木屋门口站着霸槽,麻子黑和开石,似乎还有马勺。他们离开小木屋已经出发了,后来一辆卡车开过来,他们全站在公路中间,那卡车就停了,几个人往卡车后厢里爬,卡车又开走了。狗尿苔跺着脚说:完了,完了!跟后媳妇说:没完,你娃给你磕过头了,你就坐下来把菜吃了,把酒喝了。狗尿苔就索性坐在凳子前的地上吃喝起来,他有些赌气似的,也不让跟后媳妇和瞎女,端起盘子便往嘴里扒,很快就扒净了,酒喝了两口,却喝不下去。跟后媳妇说:酒要喝完的,你喝醉了我背你回去。狗尿苔把酒也喝干了。 
  狗尿苔醉了,他不让跟后媳妇背,瞎女就在前边走,他扶着瞎女的肩膀,从大石磨那儿往村巷里走。巷里有人,跟后媳妇就说她家瞎女认了干大了,从此干大护着,瞎女身体就健壮了,要长命百岁呀!半香问:认了谁是干大?跟后媳妇说:狗尿苔啊!半香弯腰看着狗尿苔,说:啊这就是瞎女的干大呀!笑得岔了气,坐在地上。秃子金说:狗日的狗尿苔有口福,一大清早就好吃好喝,我原本先到村西去拾粪的,把他的,咋就去了村北!灶火说:你就是先去村西也不会认你。娃的干大,他妈的麻达,跟后能让你认?就又说:狗尿苔,长那么高的个儿,白当了一回干大哩!狗尿苔晕晕乎乎,听了灶火的话,脚跟就踮起来走。秃子金说:再踮,只有亲家母的裤腰高,吃奶还要搭凳子哩!气得狗尿苔把路边一棵小白杨弯过来,猛一丢手,树梢子打着秃子金,秃子金的帽子就打掉了,头上烂红疮一堆。 
  但是,狗尿苔没有想到的是,他扶着瞎女的肩膀才进了三岔巷中,一只燕子就在他们头上飞,半香秃子金和灶火作践他的时候,燕子就飞高了,半香秃子金和灶火走了,燕子又飞低了。狗尿苔先还没注意,是瞎女说:燕子!狗尿苔也看见了,打了个愣怔儿,眼睛立即清亮了,大声说:燕子,燕子!燕子就飞下来停在了窝里。燕子在窝里并没卧下,站着叫。瞎女说:我要,我要!蹦着要抓燕子,狗尿苔就闪着身子不让抓。跟后媳妇说:你是干大哩,你连个鸟儿都不给娃?狗尿苔说:这是燕子!就是不给。再不理了跟后媳妇和儿子,往自家走去,脖子直直地挺着,头不动,燕子还在叫着。 
  一到家,忙把燕子和窝取下,燕子就落在院墙上,看着他把窝重新系好在院门楼檐下,燕子就飞进去了。喊:婆,啊婆,你看谁来了?婆在炕上补衣裳,说:谁来了?推开揭窗,看见了燕子卧在窝里,婆也惊奇了,说:在哪儿捉的?狗尿苔说:我招来的。婆说:还真用窝招了燕子啦?!狗尿苔说:我说能招个燕子的,就招回燕子啦!跑进屋,婆说:看把你高兴的!来给我穿个针。狗尿苔咋穿都穿不进去。婆说:你眼明明的,穿不进去?狗尿苔说:我头晕。爬上炕就睡了。 
  婆自己穿了针,补了一会,见太阳突然阴了,雨星子就丢下来,一时院子里的地面上如麻子的脸。婆赶紧往巷口外的村塄畔跑,那里有她家的麦草垛,抱了一捆麦草,怕淋湿了烧不成灶。好多人都在那里抱各自的麦草,雨就大得回不了家,站在树下避着。竟然还有人来村里买瓷货,他们拉着架子车也到树下,问哪儿买瓷货?有人说这要找霸槽,但有的说霸槽到洛镇去了,让去寻迷糊,迷糊喂牛哩,他可能拿着窑神庙的钥匙。买瓷货的人说:古炉村咋瘫痪啦,送钱上门来了,还没人管?就去了牛圈棚,不久便听到迷糊破嗓子朝中山上喊:守灯哎——守灯!噢——守灯!大家就不理会,说着葫芦家的猪又下仔了,那母猪的奶喂了四只仔,竟然还给看星家的那个小狗崽子喂奶,它是不是把狗崽子当成猪仔了?从母猪奶喂狗崽子又说到了瞎女认了狗尿苔干大的事,有人就说:蚕婆,那瞎女该叫你老老婆了!婆以为是笑话,也笑了笑,说:雨小些了,回。大家就散了,说过的话也没了。 
  婆回到屋里,狗尿苔还睡着,叫醒了,闻见狗尿苔嘴里有酒气,心里咯噔一下,说:人家说跟后的小娃撞干大,撞上你啦?狗尿苔说:嗯。婆说:天呀,咋撞上你啦,你给人家娃带灾呀?!狗尿苔说:我给他带啥灾?婆说:咱身份不好么。狗尿苔说:我又不是他亲大,有啥不好的。婆打了一下狗尿苔的头,说:那也是。这我得拾掇十颗鸡蛋一斤棉花,你给娃带去。狗尿苔说:带那干啥?婆说:认了干大那就有干大该干的事儿,你以为就只白吃白喝?狗尿苔说:咋这倒霉的!婆说:不要说倒霉话,说倒霉就真有倒霉事寻你的。瞧你这脸又吊下来了?善人给你那镜子呢,去照镜子去!狗尿苔从口袋里摸镜子,对着镜子就笑起来。婆说:你以后高处不要上,低处不要钻,有人打架不要去看,走路干活要有个眼色,别慌慌张张,好好给咱活着。狗尿苔拿了鸡蛋和棉花要出门,说:为啥?婆说:瞎女身体弱,认了你干大你就要担当人家娃的灾和病哩。狗尿苔就不去了,说:那我就不当这个干大!他到底不去送鸡蛋棉花了,心里怨恨没能去洛镇,才弄下这场事。 
   
  31 
  霸槽他们在洛镇几乎呆了一天,是毛主席在北京城里发表了新指示,洛镇组织三四万人的庆祝集会。集会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红旗招展,那个场面大呀,大得从来没经过也没听说过,在那样的场合,人是容易受感染的,他们就跟着人群,不停地呐喊,不停地蹦跶,张狂得放不下。黄生生说:疯了吧?!霸槽说:是疯了!开石、麻子黑和马勺都说:疯了疯了!说过了,倒不好意思,霸槽说:把他的,咱咋成这个样了?!黄生生说:能激动成这样,你有革命的神经么!开石说:看着公路上学生串联,我只说那是天边的事,没想这文化大革命忽地就在咱身边!霸槽在这个时候倒后悔这大的世事,没有从古炉村带更多的人来。 
  集会结束后,原本立马回古炉村的,黄生生却要领霸槽去见一个人,霸槽就叮咛开石、麻子黑和马勺再到镇街上四处走走,太阳偏西了都在北街口集合。他跟着黄生生到了临街一个大院,那个人年纪大,穿着四个兜的衣服,好像是国家干部,正指挥一群人在院内烧东西。烧的是那么大的一堆古书旧画,插屏锦帐,木匣子,琴盒子,老礼帽,老照片,刻花帽筒,皮影,演戏的龙袍靴子,凤冠霞帔。火很大,烤得人不能走近。霸槽说:这儿东西都烧了?黄生生说:破四旧,立四新呀!黄生生就把霸槽介绍给了那人,那人一见霸槽,竟过来摘霸槽的墨镜,说:你怎么还戴这个?霸槽始料不及,说:这是墨镜。那人说:是墨镜,资产阶级才戴这黑玩意儿!霸槽第一次遇到敢摘他墨镜的人,他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他,黄生生以为霸槽要和那人打架呀,慌忙过来,但霸槽却把墨镜扔进了火堆,还要扔裤带上系着的手电筒,那人拦住了,说手电筒不姓资,留着可以照路,就说:你叫啥?霸槽说:我叫夜霸槽。那人就伸出手来,说:我们是战友! 
  但是,霸槽并不知道那人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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