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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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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就那一点柴禾你都舍不得?!狗尿苔就背了柴禾和水皮去了公路上。小木屋前堆放了很多石头,那棵榆树就横架在路上,十多个人坐在榆树两头,眼睛盯着从镇河塔下过来的三个女子。女子先还并排走着又说又笑,突然就不做声了,而且一前一后走,那些人就喊:特——色!惊得三个女子头低着匆匆跨树而过,公路上就浪笑一片。水皮带来的是一卷白布写成的横幅,狗尿苔认不得字,也始终没问,当公路两边栽起了两个木杆,要把横幅挂上去,水皮让狗尿苔爬杆,狗尿苔爬了几次都爬不上去。卡站上的一个胖子,一个眼睛很大,一个眼睛却瞎了,说:你长得不像个人,你还爬不上去?狗尿苔想说你是独眼龙,你才不像人,但狗尿苔没敢说,看那人穿了件棉制服,有两排扣子,他就觉得那人是个猪,母猪么,就说:你说我长得像猪?那人说:你以为你是人?!狗尿苔说:那我身上没两排子猪奶呀!但那人却没有听懂他的话,这让狗尿苔有些失意。那人说:你趴下给大家来个节目了我爬,你会学鸡叫还是学狗叫?一乍腿从狗尿苔头上跨过。这狗日的简直和麻子黑一样么,狗尿苔就在那人跨腿时头故意往上一顶,把那人撞疼了,骂道:你个碎髁,今日须叫你来个节目不可!狗尿苔说:你把你那双排扣子的衣服让我穿了我就有猪奶了。这下,大家都听懂了,惹得一个劲地笑。

  这个上午,来往的汽车挡了十几辆,在后来的一辆班车上,挡住了一个可疑人。那人是南方口音,说他从广西的农村原本要去新疆逃荒的,他会编席,但走到县上,有人介绍他到县西的大庾岭那儿,说那儿产芦苇,编席的人家多,他就去了大庾岭,在给帮人编席的过程中被师父看中,招了女婿,他是要回广西去办户口的,刚到县城,县城里武斗,没有班车,就在城关镇要了几天饭,今日班车通了,他才硬挤着买上了票。但是,卡站的人不相信他,怀疑他是省城联总派到县联总的,因为省联总派到县联总的人中,确实有一批南方人,就把他带回窑神庙。

  那人很老实,带他去窑神庙,一路上也只有水皮和狗尿苔,水皮长得单薄,狗尿苔又小不丁点,他要跑绝对能跑掉的,尤其到了村口漫坡上,水皮要去一棵树下尿尿,连狗尿苔却觉得这是要逃跑的大好时机了,他也有意离那人远点,蹴下身子系鞋带,可那人没有跑,只是嘴不停地说我不是联总人,为什么要把我扣下?气得狗尿苔说:你活该!到了窑神庙,窑神庙的院子里呆着那么多人,恐怕是才开完了会,一个个脸色是土的颜色,木木地蹴在台阶上晒太阳。狗尿苔看见了支书就在台阶角坐着,额头烂了一片,不知上边抹了什么,已经结了痂,但痂是黑的,黑里又有黄。有一个人捡到了一张废纸,在膝盖上摊开熨平,然后去院角翻一堆柴禾,翻得唰啦唰啦响,旁边人说:你静静坐呀,干啥的烦不烦?那人说:我寻有没有棉花秆。果然捡出了三根棉花秆,棉花秆上还残留着一些干叶子,摘了揉成未了在纸上卷。旁边人知道这是卷烟卷了,就再不吭声,一眼眼看着烟卷卷好,又吸上了,说:啊给我吸一口。烟卷递过来,被狠狠吸了一口,又被另一个人要去吸一口。烟卷竟没有再回到卷烟卷人手里,就那么传递着,都只能吸一口,这一苔理会了这是支书在给他打招呼。

  殿房里,秃子金在审问那个南方人。哪里人?县西大庾岭黄柏岔的。胡说,黄柏岔有你这蛮声蛮语的?我是上门女婿,你可以去黄柏岔问,我丈人叫黄中,我媳妇叫黄秀。谁有工夫去黄柏岔?我问你,是黄柏岔的为啥不老老实实呆在黄柏岔,搭车干啥去?我是去老家办户口。那办的户口呢?才去办呀!鬼信呀你,把手给我看看。手上没茧子哪是农民?我整天编席哩,你看我这手指头么。谁的手没血裂子,牙,把牙龇出来!还查牙呀?龇出来!南方人张嘴龇出牙来,秃子金就喊人,让把这南方人拉到门房去打,牙这么白的,他哪儿是农民了?!几个人就进来把那个南方人拉了出去,门房有个横梁,吊在横梁上,拿劈柴打。

  秃子金在审问那个南方人的时候,狗尿苔要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一个蒸红薯,可能是秃子金正吃着他们进来了就把蒸红薯放在了那里,狗尿苔就假装去凳子上坐,过去把红薯握在手里,才掰了一点塞在嘴里,秃子金说:说,说话!他嘴里有红薯,说不成话,着急往下咽,看秃子金时,秃子金在训斥着要那个南方人说话。但南方人很快被拉出去打了,狗尿苔趁势也往出走,又一次走过支书面前,他把半截子红薯丢进支书的腿中间,支书的腿立即合并了.眼睛仍然没睁。

  狗尿苔只说出了窑神庙他就可以回家了,没想到的是开石竟然把面粉用手扶拖拉机拉回来了,回来是这么快,面粉袋子装了一车厢,这么多的面粉,古炉村人都没见过,稀罕地撵着手扶拖拉机,直到了山门前,开石停了手扶拖拉机,把跟随的人轰走,他们肚子里吃不到这些面粉,这些面粉也不能让他们眼睛看饱。七八个人把面粉袋卸下来往窑场掮,最后剩下一袋,开石要掮上去窑场的,因为霸槽已经安排开石去那里帮忙做饭,但开石懒得掮,要狗尿苔掮。狗尿苔说:我又吃不上!不愿意。开石说:掮上去了给你吃一顿。狗尿苔说:说话算话。把一袋面粉挣死累活地掮上了窑场。

  这一顿饭擀了面条,虽然还不是捞干长面条吃,但烩面里还煮了土豆片,仍是古炉村人平日难吃到的,窑场上的人都吃了,开石也吃了,但没人问狗尿苔吃不吃。开石说:你不急么,等会儿给窑神庙送饭了,给你剩一碗。狗尿苔没吭气,就在开石面前挠起身子来,他本来并没有痒,想让开石看着逗他身上也痒。果然,开石就也浑身痒起来,放下了碗,捡起烧灶的一个包谷棒信子塞进交档里去搓。

  最后是把剩饭又掺了开水,开石让狗尿苔帮着抬到窑神庙,政训班的人一人半碗。那个南方人已经从门房横梁上解开绳索放下来了,就躺在西厦子屋角的一堆稻草上,别人都端着碗吃了,他从稻草堆上过来,眼巴巴看着开石用木勺在刮桶底,刮出了半碗,他就从靠在墙上的扫帚上折筷子。开石说:就这半碗了,狗尿苔你吃了吧,我说话算数!狗尿苔一下子端起碗,吭啷,先在碗里吞了一口,却说:那他。开石说:让他舔桶去!那个南方人只好提了桶,他用筷子在桶里刮,刮不出什么,就又用指头去刮,刮一下,嘴把指头吮一下,后来头就塞进桶里用舌头舔起来。狗尿苔可怜起这个南方人了,心想他不知饿了多久,如果这一顿还吃不上饭,那就得到明天才能吃上,他就不吃了。当那个南方人把头从桶里出来,又倒了水去涮桶,狗尿苔突然生气了,哐地把手里的碗和饭丢进桶去,骂道:你那样子恶心不恶心?古炉村再穷,也没人这么喝涮桶水!然后就从院子里走出去了。

  开石在窑场帮忙做饭,没做两天,倒成了管伙食的人,还把他媳妇也叫来烧灶。窑场的饭不知比村人的饭好了多少倍,他们两口子都能混着吃。但是不久,窑场上的人都患上了疥,他们起先也不知是怎么啦浑身奇痒,整日的心狂意躁,跑去给霸槽说了,霸槽说是不是得了疥了,扒开衣裤看了,证明是疥。这些人就得知是住在窑场的开石传染的,骂开石不厚道,自己有疥为什么不吭声,还要晚上钻进他们被窝里取暖。开石说:革命使我们染疥么!那些人就说:革命也让我们打人哩!压住开石就打,打得开石爬不起来,吓得他媳妇回村去叫面鱼儿,面鱼儿才把开石背回了家。

  霸槽把立柱和冬生又派上了窑场,摆子和冬生不能不去,去了就脱了裤子让那些人看着并没有疥疮,又介绍着说用窑灰搓身子能治住疥的,那些人就闹腾着要烧窑取灰。霸槽没办法,只好又烧窑,这次烧窑只做了少量的碗坯,窑也只点火烧了两天两夜,那些人就开窑取灰。一天搓三次,搓了三天,疥果然是消失了。而榔头队的家里人也都来窑场搓灰,后来,原红大刀的人,连同他们家里人,也都来搓。秃子金先是不同意,来问霸槽意见,霸槽说:不给他们治,那也可能还会传染咱们的,不要让他们来窑场搓,分些灰让他们回去搓。一时间,村人在巷道里见了,都问:你搓了?

  面鱼儿在这期间也去了几趟窑场,他给自己搓了,还带了一盒灰拿回来给开石两口。可开石的疥已经上了脸,搓了几天没有见效,下巴上出现了一些红疙瘩,额头上又出现了两个红疙瘩,人开始发高烧。面鱼儿的老婆来请婆去看看开石的病,狗尿苔把婆拉到一边,说:你不要去,他会传染你的。婆说:啥能传染我?我得去看看。狗尿苔说:那你远远看一眼就对了。婆到了开石家,开石媳妇哭得汪汪的,说:蚕婆,是不是疥上脸拿席卷呀?婆说:你鬼娃子,让他听到呀?!开石其实已经听到,见了婆要爬起来,却爬不起来,说:蚕婆,你救我!婆手在裤窝里一伸,被窝里像起了火,说:没事开石,疥上脸那是指鼻子上的。就吩咐开石媳妇用酒擦眉心、后脖和胳肢窝,再用窑灰继续搓身子,浑身上下搓。面鱼儿就又到了窑场,竞担回了两筐窑灰就铺在炕上,让开石光身子躺上去,还用灰埋得只露出个头。

  面鱼儿担了两筐窑灰,在霸槽的老宅院门口,遇着了马部长,马部长老是那身打扮,说:呀,担这么多灰!面鱼儿说了开石的病,马部长说:你们这个古炉村,不出革命经验,就出传染病!却让面鱼儿进院取了个瓦盆,要留一盆子。面鱼儿说:你也染上了?马部长说:厕所里老是爬蛆,我想洒些灰。面鱼儿说:杀蛆得石灰,这窑灰不行。马部长说:试试么。端了瓦盆进院,当即把院门也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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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没有多少人去的窑场,现在倒惹得人去看稀罕,那些卡站的人差不多都是县城里的干部、工人和学生,长得和古炉村人不一样,而且没一个留着光头,都穿黄色的军大衣,即便没穿大衣的,也都是小棉袄上罩件中山装,四个口袋总塞得鼓鼓的,尤其是裤子,一律是前边有开口。霸槽原来是一直学着县城人的样子的,这么多的县城人来了村里,霸槽就不觉得特殊了。开石还没和那些人打架前,那个胖子给开石了一件裤子,开石觉得老是一边穿着容易烂,就把开口穿在了后边,结果又蹲不下身,那些县城人嘲笑过开石,村里人也在笑开石。狗尿苔就让婆也给他做一件那样的裤子,但婆不会。让古炉村人更惊奇的是马部长,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能打枪,能讲话,那么多男人服服帖帖听她的,他们以前没听说过,现在能亲眼见了,以致连葫芦那样的老实人在家里也觉得自己的媳妇不顺眼了。葫芦妈的卧屋墙黑了,葫芦的媳妇想给婆婆刷刷墙,让葫芦去南山挖白土,葫芦去了半天背回来不到一笼子白土,葫芦的媳妇就嘟囔葫芦懒,不像个男人,气得葫芦坐在门外吃烟,马部长背着枪经过,他就对媳妇说:你看看人家!你会打枪呢还会在人面前说话?!葫芦媳妇说:你看上人家啦?你尿泡尿照照自己!两口子从来没红过脸,这回吵了一架。村里人一凑堆儿都要说到窑场,其实,说得最多的是窑场上的吃喝,说人家吃白馍,吃捞面,即便吃糊汤,糊汤里还煮了豆。姓朱的人家说这话也只是过过嘴瘾,而姓夜的,尤其榔头队的成员议论这事时心里就哄哄着气,因为他们是吃不到那大锅饭的,抱怨都是革命哩,造反哩,外来的人能吃香喝辣,他们只能稀汤寡水?!当霸槽让他们给窑场送柴禾,送煮锅的土豆、红薯、萝卜和酸菜,送了一两回就不愿意送了。窑场上的那些活,比如再在窑洞里修个大灶,架个大锅,再用稻草编些铺炕的草垫子,去山沟里挑水,也是能推脱就推脱,推脱不了就磨洋工。或者,就让狗尿苔去干。

  狗尿苔是不停地到窑场去,他不明着去,总是约了牛铃说是挖老鸦蒜呀、挖野小蒜呀,就来到中山上,却常常坐在山坡上看着人家吃饭。这一天,狗尿苔说:如果让你吃蒸馍,你能吃几个?牛铃说:我能吃五个!狗尿苔说:我也能吃五个!牛铃说:你不行。狗尿苔说:我行!两人争得红脖子涨脸,连窑场上吃饭的人都听到了,那个胖子,也就是在公路哨卡上欺负过狗尿苔的那人,过来骂:我们的馍你们吃啥呀?!狗尿苔说:只是说说。那人说:不准说!不准说了,狗恶心?狗尿苔就故意大声问牛铃:你一次能屙多大一堆?牛铃说:碗大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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