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歃血-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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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如何会信你?”那声音有些温和,有些卑谦,又带了分嘲讽。

八王爷叹口气道:“他一直觉得,我既然到开封府救了狄青,就应该和他站在一起。他还年轻。”

那人笑了起来,“是呀,他还太年轻,什么都不懂。他也没有谁能够相信了,所以还希望拉拢你。我就知道,只要你和他说太后病了,和他说太后惊梦,他就一定能编出个好故事。可我也没有想到,他编的故事如此精彩,太后竟然信了。”

说到这里,那人语气中也有分不解,喃喃道:“可烧焦的山,寸草不生,融化的石头……这个谎言到底有什么深意?为何太后听起来,竟很错愕的样子呢?赵祯到底是真的做梦了,还是在说谎?”

当初赵祯说梦的时候,太后床榻前的人屈指可数,但屏风后那人却如身临其境。

八王爷摇摇头道:“我只会做梦,不会解梦。”

那人叹口气道:“无论如何,赵祯已经准备出京。他不出汴京,没有人会拿他如何,但他出了汴京,就不要再想回来了。”那人语气中已有了怨毒之意,又带了分释然。沉寂片刻,那人喃喃道:“他那梦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多深究了。”

八王爷淡淡道:“我只奇怪一点。”

“奇怪什么?”那人好奇道。

八王爷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会再来第三个人,你为何一定要坐在屏风后和我说话?难道你觉得,屏风后的茶,比我新烹的要香吗?”

那人哈哈一笑,已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屏风后不但有茶,还有小点。方才那人一直就坐在屏风后,喝着茶,吃着点心,看起来,比在自己的府上还惬意。

走出那人,剑眉星目,一表人才,嘴角带着温和的笑,脸上带着卑谦的神情。那人竟是赵允升!八王爷仍在喝着茶。赵允升走过来,坐在八王爷面前,给八王爷满了一杯茶道:“皇叔,你可知道,赵祯为何去永定陵呢?”他和赵祯一样,本是同根生,都叫八王爷为皇叔,也都姓赵。

八王爷摇头道:“我没有问,也不必问。”

“为什么呢?”赵允升皱起了眉头。

八王爷叹口气道:“因为我只想活着,而你……”他目光在赵允升脸上一扫,没有多说下去。

赵允升笑了,“皇叔,你真是个聪明人。”

“聪明的人,不会受人摆布。”八王爷脸上已有痛苦之意,“聪明的人,也不会整日惶惶难安。”他端茶的手,蓦地颤抖起来,好像用尽全身的气力,这才压得住惊惧,“允升,我眼下只能求你。”

赵允升惬意的叹口气道:“赵祯以为你是和他一起的,却不知道,你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和我合作。只有我,才能保住你的性命。没有我的话,太后很快就会找个缘由,赐死你!”

八王爷没有说话,可手还是不停地抖。赵允升抿了口茶,突然问,“但我一直不知道,太后为何会那么恨你?看起来恨不得你死!”

八王爷霍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惧,嗄声道:“你莫要问了,我求求你……”他脸色苍白,神色惊怖,突然用手抓乱头发,掐住喉咙,眼中竟有疯狂之意。他那一刻,就像要疯了。他像是怀着极深的恐惧,在那一刻释放了出来。他经受不起恐惧,只能发狂。

赵允升吃了一惊,但安坐那里,竟动也不动。面对个疯子,赵允升的表情突然变得冷静非常。他不再温和,不再卑谦,一双眼眸,有如鹰隼。

八王爷突然抓住桌上的茶杯,那茶还烫,他竟浑然不觉,一口气喝了下去,将那茶杯摔在地上。赵允升眼中也充满了惊诧之意,霍然而起。八王爷喝了茶,反倒像是好受一些,他喘息若牛,盯着赵允升,嘶声道:“你走!快走!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赵允升盯着八王爷片刻,霍然转身,才待离去。厅外有个老汉急匆匆地赶来,正是王府的赵管家。赵管家对赵允升视而不见,匆匆地跑到八王爷的身前。

八王爷嗄声道:“药……药……”

赵管家赶紧递过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八王爷接过那瓷瓶,一口气将药灌了下去。瓷瓶里装满了黑色的液体,瓶塞一拔,厅中竟满是奇异的香气。

香气如麝。赵允升鼻翼忍不住动了下,脸上露出古怪之意。

八王爷喝了药,突然长舒了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倒了下去。那地上还有些碎瓷,他倒了上去,身躯已被割出了血,但浑然不觉。

八王爷竟然睡了。赵管家望着八王爷,苍老的脸上,突然有了种难名的悲哀。那浑浊的眼,已蕴含了泪水。他轻轻地为八王爷包扎伤口,全神贯注,好像根本不在意赵允升的存在。

赵允升终于走了,他没办法再留在这里,他虽然知道八王爷间歇性地发疯,但不知道发作起来,竟这般恐怖。夜幕四垂,王府中也随着夜坠入黑暗之中。

八王爷躺在地上,赵管家蹲在旁边,二人就那么呆在厅中,有如幽灵。他们并没有留意到,夜色里,还有只幽灵浮了出来,坐在墙外的高树上,冷冷地望着二人。许久,那幽灵才摇摇头,从树上一跃而下。轻如落叶,随风没入黑暗之中。

狄青望着落叶,心中满是不舍。他就要离开京城了,虽然他知道,他肯定不会离开太久,因为赵祯是不会离开汴京太久的。但他怎舍得和杨羽裳分别?

他喜欢杨羽裳的温柔,喜欢杨羽裳的浅笑,喜欢杨羽裳的凝眸……

只要能在杨羽裳身边,他就算整日什么都不做,也满心欢喜。杨羽裳亦是如此。热恋的情人,就算是一个眼神,都比蜜甜。

可狄青不能不走,清晨,日头未升,他已赶到了杨羽裳的家中。杨羽裳竟像一夜未眠,早早的等在门前,她像早知道狄青要来。心有灵犀的情人,很多话根本不用多说,就已明了。

狄青本有满腹话说,可见到杨羽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又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心的情人,本就说不出那些甜如蜜的话来。真心虽淡,但经得起风浪,虚情越甜,就越不能夹杂着苦涩辛酸。

杨羽裳纤手拉拉狄青的衣领,又为他拍拍身上的灰尘。狄青身上本没有尘土,狄青动也不动,等杨羽裳终于望过来的时候,狄青才发现那眼眸中也满是不舍。但杨羽裳什么都没有说,她本期冀心爱的男子振翅高飞,一个有大志的男儿,岂不应该傲啸四方?

“我要走了。”

“嗯。”

“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嗯。”

“我每天都会惦记你的。”狄青说得很艰难,但这是他说过的最甜的一句话。

杨羽裳盈盈秋波望着狄青的眼,再也舍不得离开,“我也是。”声音虽柔,可其中浓浓相思,已等不到离别。

“你要小心。”

“哦。”

“记得照顾自己。”

“哦。”

“我等你回来。”杨羽裳轻轻依偎在狄青怀中,感受着那热烈的心跳。

春风吹柳,满是离别之意。狄青搂着那温暖的娇躯,突然扳住杨羽裳的肩头,盯着那雾气朦胧的眼,沉声道:“羽裳,我一回来,就会向杨伯父提亲,娶你过门。狄青无财无势,只有一颗真心。”

杨羽裳笑了,眼角带泪,是欣慰的泪。她早在等着这句话,狄青只以为说得早,她却觉得太晚。这个木讷的狄大哥,杨羽裳心中想笑,她望着狄青,虽不舍,但终于狠下心,低声道:“好。那我先回去了。我不想送人,我更喜欢别人送我。”

狄青用力点头,杨羽裳转身入了朱门,头不再回。咯吱轻响,朱门已掩,狄青一颗心,却随着那升起的日头明朗起来。分别是为了再次相遇,他狄青明白杨羽裳的心意。

不再多说,狄青转身大踏步的离去,过了长街,终于消失不见。他并没有见到,在他离去的时候,朱门又已悄无声息的打开。那黑白分明,有如山水的眸子,就那么痴痴的望,如春风般,追随着狄青的身影,迟迟不肯离去。

春风暖暖,艳阳高照。

这一日,狄青已到了巩县。他在到巩县的时候,才知道赵祯是要去永定陵。

永定陵就在巩县。

巩县离汴京本就不远,如果马快的话,一天一夜就到了。赵祯没有出过远门,也骑不了快马,但他还是尽力策马,两天的时间,已赶到了巩县。

巩县位于西京、汴京之间,北有天险黄河,南邻巍巍嵩山,东有群山绵绵,而洛水自西向东穿过,风景绝胜。

这里素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如今,大宋皇陵却埋在这里。

不只先帝赵恒陵寝在此,就是高祖、太祖等人亦悉数葬于此地。

赵祯凝望青山巍峨,却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葬在这里!

众侍卫均是才入选班直的侍卫。这些人基本都是经过郭遵筛选,重义气,知感恩,默默地跟随着赵祯。他们很多人从未想过有这种机会,但机会既然来了,所有人都想抓住。

赵祯此举,虽说不上惊世骇俗,但也让太多人错愕不已。很多人只以为赵祯微服来永定陵祭拜祖先,可狄青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赵祯为何要到永定陵?只怕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赵祯微服,众人自然也去了侍卫的装束。众人策马而行,倒像是某富家公子哥的亲随,眼下正在游春出猎。

众人由东行来,要去永定陵,先过巩家集。赵祯一直奋力催马,看来恨不得立即到了先帝的陵前,但近了永定陵的时候,反倒放缓了马蹄,神色中,竟有迟疑之意。

众侍卫不解皇上的心意,只是留意四周的动静。眼下虽说天下太平,但小乱不断,弥勒教徒总在汴京、西京左近出没,众侍卫不得不防。

这些侍卫中,要以狄青最受众人尊敬,因为众人都知道,若非狄青提名,他们就算再熬十年,也不见得有今日的风光,是以众人嘴上虽不说,心中却感激莫名。

众侍卫中,若论武技当以王珪最猛。狄青有自知之明,虽众侍卫都推举狄青为首护卫皇上,不过狄青还是请王珪主持大局。王珪出身行伍,文武双全,见狄青推让,也不推搪,领了卫护皇上的主责。他让狄青、张玉、李禹亨三人贴身护驾,又请阎文应和李用和侍奉赵祯的起居饮食。其余众人,有前哨,有断后,错落地分布在赵祯的身边,留意近前之人。这一番布置,已和行军作战无异。不过作战求胜,王珪求的却是把赵祯平安的送到永定陵,再无恙的送回汴京。

赵祯这次来永定陵,除了命新提拔的侍卫跟随外,只带着阎文应、李用和二个旧人。众人都已知道阎文应是赵祯的贴身太监,但却不知道李用和到底什么来头。

李用和是个散直,当初狄青就见过他。此人沉默寡言,少和旁人说话,但赵祯既然信任他,众人当然也要信任此人。

路过巩家集时,赵祯见路边有一酒肆,一路奔波,倒有些饿了,说道:“大伙弄点吃的吧,一路都辛苦了。对了,再来些好酒给大伙喝。”

赵祯说得轻松,可眼中忧郁更浓,狄青瞥见,心中不解。暗想赵祯既然到了永定陵,还忧心什么?

王珪向李简点头示意,李简向那卖酒的老头道:“来两斤上好的酒,再来十斤冯翊的羊肉,若有肥鸡鲜鱼,也上来几盘吧。”

卖酒的老头为难道:“客官,我这是小店,不要说冯翊的羊肉,就算本地的羊肉都没有。”

原来大宋禁杀耕牛,富贵人家都以吃羊肉为贵,而天下以陕西冯翊出产的羊肉最为鲜嫩。朝中的御厨,每年都要从冯翊取羊数万以供宫内享用,李简当上散直没有多久,却已熟悉了宫中的规矩,心道圣上在此,当然务求最好,哪里想到这种偏僻之地简陋非常,有吃的就不错了。

李简有些为难,赵祯反倒并不介意,说道:“有什么上什么好了,只要吃饱。”

卖酒的老头道:“小店只有些卤味,还有些面条可吃。”

赵祯微笑道:“那就上些卤味,一人来碗面就好。”

老头见赵祯如此好说话,心中大喜,一会儿工夫已捧了一坛子酒上来。王珪取出银针试酒,见酒水无毒,这才为赵祯斟酒。斟酒的时候,王珪斜睨到酒肆内还有个伏案而睡的酒客,皱了下眉头。

赵祯带着一帮人来,鲜衣怒马,旁的百姓见状,早就躲避离去,唯独那酒客酣然而睡,全然没把来人放在心中。那酒客伏案而睡,看不清面容,只见他头发黝黑,身形消瘦,似乎还很年轻。这人是谁?若是寻常百姓,恁地有这种胆量?

王珪向几个侍卫使个眼色,那几人点头示意,已装作漫不经心地坐在了那食客的周围,他们倒不是想生事,只是以防万一。

赵祯却没有留意太多,喝了一口酒,只觉得那酒辛辣非常,极为低劣,呛得咳嗽连连,眼泪都流淌了出来,却大声赞道:“好酒!”

他久在深宫,第一次这么痛快的饮酒,心中烦闷,只想图个一醉。但他眼下心事重重,来到永定陵,是为个极大的秘密,又怕无功而返,是以放不开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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