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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无岸-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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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办公室突然出现了自我参加工作近两年来从未有过的你追我赶,积极主动,群策群力的工作热情。这和邓公南巡讲话公布无关,和应付检查团无关,和群众的批评监督无关,它和古副局长有关--他死了,林主任接替了他的位置。我提了近两年的开水瓶从此成了宠儿。为了争着擦洗玻璃、地板和办公桌我们争得翻了脸、动了粗。我整理报刊、分发文件的专利屡屡遭到侵犯。电话记录本也成了大家集体签名的好地方。每当人们坐到自己的桌前揭开茶杯盖子准备沏菜时,会惊喜地发现杯里会升腾起热乎乎的、浸人心脾的茗馨味儿……社会主义大家庭!再适当不过的词儿。

我们办公室共有七个人。除了两名小车司机外,笑咪咪的调研员老牛已经五十八岁了,要不是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常常派上用场,早就离岗休息了。他是个“老右派”,关于他的右派历史在我局早已传为佳话。我刚进单位就听说了:搞“阳谋”,搞“引蛇出洞”那年,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老牛面对工作组的热情鼓励、千方引导甚至是苦苦哀求,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后,终于斗胆地向社会主义建设中的失误喷出了“毒汁”。他的高论是宝成铁路修糟了,把天府之国拉光了拉穷了。“山头主义”的罪名瞬间成立,那个右派名额就不由分说地划到了他头上。活该!--谁让他是当时唯一读过几天书却又无革命履历的知识分子呢。

老袁倒是有张函大文凭,年龄也才四十出头,又是党员,但他真是不幸之极--他自己也曾开玩笑说,他父母造他时打了个短平快,遗传没到位,结果落得个先天性佝偻病。他头大鸡胸、两腿弯曲、腹部膨大、比侏儒略高,背上凸起一个神秘的巨大的包,严重的罗圈腿使他走路时走一步就要侧一下身子,如话剧中烈士大义凛然上刑场,而且他的嘴角也因为面瘫而斜歪着,一讲话就把斜度拉得更大,令听者忍俊不禁。用这张嘴去读文件、讲政策,既使组织上不介意,也只怕群众会闹情绪。

瑶姐刚从山药县的一个生产婴儿奶嘴和尿布的街道小厂调来不久。年轻、爱打扮,按山药县的标准还算漂亮。她时常用山药嗓子哼着流行歌曲,常常进舞厅。她尤其爱走模特儿步子,于是成了文娱积极分子,不知啥时又成了不经认命的公关小姐,大家都叫她瑶小姐或瑶姐,只可惜她看问题和常人角度不同,她认为美国的首都是纽约,梅兰芳的丈夫是赵丹,她把“别墅”叫“别野”还把“粤语”说成“俄语”等等。

只有三十来岁的小苟志在必得的样子,上传下达最积极。据说他一参加工作就在函授什么行管、企管、文秘之类的文凭,可一直没有听到毕业的消息,也不好问他。

至于我呢,尽管我毕业于一所稀饭(师范)院校英语系,可毕竟是当时局机关唯一从正规院校毕业的非自费、非函授、非委培、非电大、非夜大的大学生,在这个文凭满天飞的社会,我这个统招生还是被认为具有一定真才实学的,自我感觉也是卓尔不群的。这就象当时俄罗斯商场货柜上的土豆一样炙手可热行情看涨。大家常常在谈笑间羞涩地相互恭维谦让一番,竟归根结底地管我叫主任!我感情丰富意志脆弱,免不了有些轻飘飘的感觉,就更加天马行空,我行我素起来。我发誓,这绝不是什么小人得志忘乎所以,我本性就是如此,何况我刚跨入社会不久。直到有一天,局党委书记兼局长糜局长召我个别谈话后才惊出一身冷汗。

糜局长有些秃顶,但顾全大局,几缕稀疏的头发一律齐齐地梳向脑顶以极力提高其覆盖率,形成地方拥护中央之势,除此我再依据古副局长为他辛辛苦苦划的三千多把叉子可以判定糜局长的年龄在六十上下,他身材很胖,目光平和却从不嘻嘻哈哈。刚进局时,我觉得糜局长很面熟,他太象一个我叫不上名的老演员,他几乎每次都演局长、县长一级的领导干部,而且几乎每次都不穿西服而穿肥大的灰色中山装。

我敲门进去见正有人和糜局长谈话,我正要转身回避却被糜局长叫住。

“小李啊,坐,坐。”他向那两个人挥挥手,那两人立即躬身退出。

“糜局长,您找我?”我恭敬地问。

“啊,坐,请坐。”他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玉溪”牌香烟扔给我一支,自己也衔上一支,我赶紧把打火机凑上去给他点燃。

“你也点上。”他摆摆手,“坐吧。”

“谢谢。”我小心翼翼地坐在真皮沙发上,将挺直了的身子微微前倾。

“小李啊,局里对你这两年的工作还比较满意,林局长可经常表扬你哟。”糜局长在我身旁坐下来,拍了拍我的手背。

“谢谢糜局长……”我脸有些红。

“年轻人啊,处事可要成熟呵,不要骄傲,要谦虚,不要脱离群众……”他语重心长地说。

“谢谢糜局长提醒。”我忙不迭地点头。

“年轻人嘛,关心国家大事当然是好事,但立场一定要端正,观点一定要正确。。。。。。干部的主流还是好的嘛。”

“糜局长,我……我……”我紧张起来。

“哦,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别人有意见嘛,年轻人嘛,难免有些偏激,以后注意就是了。”谈话结束时,糜局长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异常和蔼地说:“你的组织问题应该考虑喽,自己要主动地向组织靠拢呕!”

我回到我的办公桌前坐下,琢磨着糜局长的话,不免陶醉在受宠若惊的情绪中,这是糜局长第一次单独招见我,谈话虽寥寥数语,却涉及了事关前程的组织问题,傻瓜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这时才后悔以前每当林主任提起我的组织问题时,我却总是说自己还不成熟还有待于提高水平,甚至口口声声信仰问题非同儿戏,必须慎重。当我反复咀嚼,仔细领会糜局长的话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似乎有人在他面前说过我的坏话。我把脸拉成了一条苦瓜。

“小李,不不,应该叫你李主任,以后多多关照啦。”瑶姐笑嘻嘻地说。其他人也都停止忙碌,一齐看我。

“什么意思?”我抱怨,“别乱叫!”

“什么意思?组织上器重你,委以重任嘛。”老袁说。

“别开我的玩笑了,我哪里是当主任的料?你还差不多。”我释然地笑。

“有文凭是不同,现在呀是老大靠了边,老二分了田,老九上了天,不三不四赚了钱,知识分子吃香喽,那象我们年轻那时候!”老右派老牛感喟道。

“小李,赶快突击入党。”小苟提醒我。

“小李,什么时候我给你开车呀?”小谭说。

“有劳你们费心了。”我不冷不热地扔出一句,然后到下属企业收集资料去了。

三天后,我拿着一份传真文件找糜局长批阅,他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签了字,忽然说:

“小李啊,说话可要注意影响哦。”

“我?……”我愣了。

“领导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可以当面提意见嘛,对不对?”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糜局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心里忐忑不安,一边回顾这一段时间的言谈举止是否有出格的地方,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对任何领导言有微辞。

“没说就好。”他笑了,却笑得有些勉强。

“我绝对没有?是谁说的?”我激动起来,大声地问,“是谁说的,我非找他对证不可!”“不必问了,你没说就算了。”他开始埋头继续看文件。

“糜局长,我绝对没有!有人打小报告陷害我!我是什么人,糜局长也了解。”我申辩道。

“好了好了,今后注意就是了,没事了。”他向我摆摆手,我只好退出去。

我回到办公室,气不打一处来,以前就有人常打我的小报告,但也无非都是些诸如迟到早退,上班时间看小说侃大山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也不在乎。但这次就歹毒了,居然挑拨我和领导的关系,甚至把矛头直指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糜局长,往小里说,把我描绘成一个口蜜腹剑、阳奉阴违的奸佞小人;往大里说,我成了睡在领导身边的赫鲁晓夫。这已涉及了我的人品!不错,我的确常常对腐败、官僚主义及其根源痛心疾首口诛笔伐,即使现在去翻阅蒙城当时的《精神火山报》,你仍可以找到许多署名为“火鸟”、“瘦马”、“吼猴”、“食蚁兽”、或“啄木鸟”的檄文,这些飞禽走兽正是敝人。我当时常常给这家颇有争议的报刊撰写文稿,虽纯属自作多情,却真正出于忧国忧民。但除了被舆论公布了的家喻户晓的腐败分子,我从不针对或影射任何具体的人,我又不是白痴。

是谁一次又一次地为我邀功呢?他们谁都对我和蔼可亲,曾屡屡要认我做哥做弟做干儿子,一次又一次地对我的个人问题表示严重关切,现在又要认我做领导,口口声声地要求照顾。

我虽心直口快,平时却也能和他们和睦相处,从未发生过明显的龃龉或不快,却居然、竟然有这种背后放冷箭的卑鄙小人!我想这次绝对不能再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来息事宁人了,否则,他就会得寸进尺。我越想越气愤,不禁脱口大骂起来。

“我操他娘!有种的明着来!背后使坏算什么东西!要往上爬也用不着把别人往下踩!”

他们被我骇了一跳,愣了半响,又纷纷围了上来,惊讶地看着我。

“小李,怎么了?”瑶姐关心地问。

“谁这么缺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小苟气愤地骂道。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沽呀!”老牛感叹,又絮絮叨叨地讲起五十年代他类似的经历。

以后几天,我尽量阴沉着脸不讲话,办公室气氛也较紧张。我想一面静观世态发展,一面试图寻求一条诡计以扭转被动局面。

那天上午我提前一刻钟到办公室,只有小苟一个人正伏案写什么东西,一见到我就慌里慌张地用一张报纸往上面一遮,一边对我支支吾吾:“你,你来啦?”

“写什么呀偷偷摸摸的?”我心中警觉起来,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问。

“没……没……没什么。”他更慌了,又掀了一下报纸将纸页全部覆盖住。

我愈加感到神秘,就笑着问:“给旧情人写信?你小子也赶这个时髦?”

“哪……哪里?”他的脸更红了。

“该不是检举材料吧?克格勃?”我又问,一边审视着他错愕的眼神。

“绝对不是!练练字,瞎写。”他发誓,又避开我的审视,讪讪地笑。

我禁不住。我拿出一支烟递给他,一支自己叼上,我摸了摸口袋叫道:“妈的,我的打火机呢?又丢了,苟哥,借你的火用用。”

我趁他掏打火机那一刹,一把扯开报纸。下面竟是一封尚未完成的入党申请书!我不禁捧腹哈哈大笑起来,他窘得手足失措,满脸通红,尴尬地问:“你……你笑什么?”

“哈……哈,我原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偷偷摸摸地象个贼。”我数落他,“怎么,现在不是一九二七年吧,还得秘密入党呀?做地下工作呀?该不是入国民党吧?入党应该是非常光荣的事呀,还怕被别人撞见呀?你这个家伙,还叫我突击入党,自己却偷偷地努力哩!苟哥,从今以后你一定帮助我、挽救我、教育我,该提醒的提醒,该骂的就骂,该打屁股就打屁股,该向领导反映就向领导反映,你别客气!我一定虚心接受,处处向你看齐……”

“小李一定见笑我了。”小苟忸忸怩怩起来。

“哪里哪里?是肃然起敬!”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地大弧度地长久地摇晃,一边深情地语重心长地欲哭无泪地说,“革命总算后继有人了,我也就放心了!”

他满脸通红地傻笑一阵。

忽然他又问我:“哦,小李,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大概是什么来着……唔……先天下而乐后天下而忧……到底是怎么说的?好象是中学语文课本上的,我那本书怎么也找不到。”

“是范仲淹说的,不是什么先天下而乐后天下而忧,而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意思就是做雷锋,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毫不利已专门利人。”我解释道,又问他:“这一定是你在写对党的认识对不对?”

“是的。”他难为情地说:“小李,你,你也该考虑你的组织问题了。”

我想起了糜局长说过的话,心里怦怦直跳,嘴里却说:“我觉悟低水平有限,等我提高了没准将来哪天我也会积极主动地向组织靠拢的,不过,现在我还是做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吧,这样为党工作更方便点,既使干了坏事也不牵连组织,让党去挨骂,现在这种党内败类又不是没有,你说呢?”

小苟讪讪地说:“那是,那是。” 

最后小苟还坚决要求我为他保密,我态度坚决满口答应了。看着他怀疑的样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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