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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丑-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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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第十一章黑道女孩(4 )

 沙百安土改那年,从老家逃跑后,先到北山讨了几个月饭,后来听说西北上有个新疆,地广人稀,招人开荒,就来了新疆。先在奎屯开了几年荒,后来到阿勒泰挖金,1955年克拉玛依开发大油田,招人修路盖房挖管沟,他就去了。他有的是力气,1958年大跃进,他一天砌砖速度创下了油田最高纪录。领导上看他人实在,干活不偷懒,就动员他入党,让他讲讲他的自传,说组织上马上去外调。夜里,他想想不对,这一调查,不就把他的鼻子眼露出来了,老家那一段同地主女人马玉华嫂子的事不说,这隐瞒出身,欺骗组织也是大罪。半夜起来就跑,路上遇见了从劳改场跑出来的一个右派和流窜多年的惯偷,就同他们结伴而行,走了两天,又碰上了一个漏网的前国民党乌斯曼别动队队员,几经磨难,这个亡命之徒就把他们领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沙百安是长工出身,会种地过日子,加上他在新疆流浪多年,种过地,修过路,挖过金,放过马,盖过房,采过雪莲,是个能大能小的铁汉子,他就被大家公推当了头头,在这里自种自吃,吃光了,就到外边打家劫舍,遂成了黑道刀客。这几年,闹文化大革命,他们又网罗了天山南北一带的盲流,人马竟上了百。

这时的沙百安不再是在沙家湾时见了女人不敢抬眼的乡巴佬了,逃亡和流浪使他变得一身野气,满脸胳腮胡子,说话也高声大气,完全彻底的一个江湖汉子,在这大漠腹地,俨然一方诸侯。那天他领着马队到一四八团农场筹集吃喝,碰上公安,交了手,把姑娘救了出来。

陈小焕扭头看看这个叔叔,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掂着马鞭,开胸解怀,腰里插一把短枪,高筒马靴,她笑笑说:“叔叔这个样子,可以拍电影了。”沙百安跳下马来,说:“那咱们的退路就是拍电影,天山武侠。”沙嫂子说:“穷开心,如今真成了江湖侠客了。”沙百安看着两个女人,说:“难为你们老少两个娘子军了。咱如今退路只有两条。一条从这儿往西走,十天十夜翻过成吉思汗山,再过五十米松土带,举一面白旗,到了国外。”小焕说:“那不叛国了?”沙百安说:“要不每人准备一颗手榴弹。”陈小焕说:“咋也没有想到我年轻轻的落了这么个下场。”沙百安眼望着茫茫戈壁说:“老家有句话,说前途路是黑的,谁也不知道谁走到那个地段算到头。”说了他的老家。小焕这才知道他是沙吾同近门叔叔,就哭着叫了一声:“叔叔!”给老人跪下了。

沙百安这些年变得铁石一样的心肠,听了沙家的遭遇和姑娘的灾祸,也掉了泪。他扶起小焕说:“从今后,你就是老叔的闺女,跟着你这个大妈先过,等有了出头那一天,叔叔和大妈送你跟吾同娃儿正式成亲。”陈小焕问起大妈的身世,大妈说,她老家出身不好,1958年跑新疆来,碰上了沙百安,两人就过到了一起。都很伤感,谁也没有好心情。这时,远处有一柱旋风向天边旋去。小焕想起老师讲过的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说:“可惜没有长河落日,也就看不见是圆是扁了。”沙百安不懂这些,说:“啥‘烟’是孤烟,孤‘燕’是死了对象的燕,为啥要‘直’起来?”大妈旧社会是大家小姐,读过几天书,老父亲在世时就逼她背唐诗宋词,听了沙百安的话,不由得笑了。

沙百安书归正传,说到如今的形势太残酷。原先这里维族老乡只有几十来个人,现在加上咱们百十张嘴,吃的喝的都紧张。虽说可以出去搞一点,但出去多了,暴露了这个地盘,政府派兵来围住了怎么办?看小焕脸色不好,又宽慰她说:“解放军根本找不到这里来,路过老风口,三百公里鬼都难过去,咱们每次进出都是在魔鬼城把尾巴甩掉的。魔鬼城,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传说那里古时是城市,蒙古大汗在这儿驻扎,当作西进的大本营,后来叫敌人连窝端了,只留下个破城烂堡,终日鬼哭狼嚎的。”见小焕听得很认真,他又开玩笑说:“那天抱着你到了魔鬼城,你掉下马来,多奇怪,我抱得紧紧的。怕不是男鬼们见了女孩也稀罕吧!”沙嫂子嗔他说:“正经点,还说认丫头当闺女哩。”他哈哈笑着走了。大妈说:“你叔叔就这么个德性,说话没深没浅的,人很仗义,鲁智深一样。”

转眼到了风季,前后不到一月时间,十级以上大风不隔三天就要刮一场。戈壁滩上天灰茫茫的,地灰茫茫,人灰茫茫,这一天风小了点,沙百安集合了十几个人,说趁老风口这会儿“歇气”,赶忙出去搞粮食、白菜、大豆。冬天马上就到了,大雪封了山,断了路,五六个月出不去,进不来,咱们不得饿死?这些浪迹江湖的老新疆,无须怎么动员,就出发了。一支马队活像电影里的土匪马帮。她心里揪心地难受,大妈看小焕脸上又晴转多云了,说:“别担心,他们会安全回来的。”陈小焕苦涩地笑笑,说:“咱们也出去转转吧!”两个人就相跟着踩着一地黑色的砾石往外走。脚下喳喳响着,偶尔惊起一只四脚蛇,从脚下窜过,开始小焕害怕,慢慢地也就胆大了,还撵着用脚踩它。

这是大沙漠的边缘,一片白茫茫,大风吹过的细沙堆上,纹路清晰,像老家官路河涨水过后,河滩上冲成的沙纹。如今踩着这软软细沙,真想躺这儿玩一阵。大妈见小焕难得一张笑脸,说:“闺女,这沙要放老家,能卖大价钱哩,如今在这儿一分也不值。”陈小焕不禁,想当初,一腔热血起来造反闹革命,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心里难受,脸上又阴暗起来。大妈问:“咋啦,看你又要下雨了?”陈小焕忽然感到自己如今没有一点巾帼豪气,这次住监把自已住成窝囊虫了,自嘲说:“我现在多愁善感起来。”沙嫂子说:“人到这种地步,可别像林黛玉,啥也别愁,能活命就是福气。”小焕说:“大妈,我给你唱两腔吧,我会唱俺们老家戏。”大妈说:“唱啥?”小焕眼睛一扫,竟看见一棵树,让沙拥得只剩下树梢,再一瞅,远远近近,像这样的树还真有几十棵,像哨兵一样,立在大沙漠的边缘,护卫着这一片绿洲。小焕就即兴唱道:“大漠茫茫一颗树,任凭风沙漫天舞,岿然不动是好汉,保我身后是绿洲。”大妈听了,说:“出口成章,将来唱戏吧!我给你贴海报。”小焕说:“只要不死。”大妈说:“死,恁容易死,活得再艰难,也要活,看这些树,多像被活埋一样,它还是活着。”两人走着,说着,小焕看到一棵树格外高大,孤零零地立着,树干弯曲,像弓背的老人。大妈说:“听维族老乡说这树叫胡杨树,其貌不杨,却耐干旱,耐盐碱,你看它长得多艰难。维族老乡说,这胡杨树,长着不死一千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地不朽一千年,叫千年树。它的日子过得才叫苦,夏天酷热,冬天严寒,它都挺着熬过来了。老乡说这种树还会流泪哩?”小焕问:“流什么泪?”大妈说:“日子苦嘛。”小焕笑了,说:“我再也不流泪了,泪流完了。”大妈认真地介绍说:“我来新疆时间长了。吃的苦也多。就像这树,越干旱,它体内贮存的水分越多。你信不信,用锯将树干锯断,就会从伐根处喷出一米多高的黄水,如果有什么东西划破了树皮,水分就会从伤口渗出来。它也伤心哩?”小焕说:“伤心归伤心,应当活下去。”大妈说:“有闺女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生怕你心里有啥憋出病来。咱们这种人活着难,女人活着更难。”到这时,小焕才知道大妈在老家受不了斗争才跑来新疆逃个性命。她的丈夫是镇压反革命那年死的。她说,人家让他男人陪法场,枪响了,别人中枪倒地,血溅到他脸上,一热,他想是自己挨了炸花子儿,就“妈呀”一声吓死了。大妈说:“我去把他叫醒,几个人把他抬回来,就一裤裆稀屎,尔后,就吃啥拉啥,治不好了,叫稀屎痨,不上半年,就死了。”她哭了,说你那个伯伯只当过三年保长,没有大民愤,那一天陪罢刑就当场释放的,可他不知道……大妈说她有个女儿叫芹芹,还留在老家。“不知道他奶奶还活着没有,要是她奶奶不在了,孩子就苦了。听说老家这几年斗死了好多人……”她是流浪到布尔津,饿倒在路上,被沙百安救了。那时,沙百安已三十岁了,是个光棍,她就跟了他。“人穷,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他人好就行。”她说。

 第三卷第十一章黑道女孩(5 )

 熬过了两个月,沙吾同身上没钱了。他要活下去,只得做贼。有一天,他刚得手,走出招待所大门不远,发觉有人跟踪。他扭身要跑,就见三个壮汉凶神恶煞般包抄上来,把他逼在一个墙角。沙吾同不知道这些人是啥身份,还没有等到他张嘴,他们就把他摁倒,拳打脚踢一顿,开始搜身,原来是三个流氓。他身上50元钱,悉数被抢。

几天后,沙吾同与这几个流氓冤家路窄,又碰上了,又是一顿搜身,搜了钱,他们走了。在一个早晨,他刚刚走到大街上,又被这三个家伙缠上了。他们堵住他,直说要他交出钱来,否则,就不客气。沙吾同说:“走,上饭店去!”三个流氓仗着他们人多势众,不把沙吾同看在眼里。谁想四个人到了饭店刚一落座,沙吾同猛地一下伸手扭住一个坏家伙的胳膊,又一个手指照他脑门一捣,这个东西就愣那儿了。那两个还没有转过神来,他又拔出一把尖刀,“啪”地一声稳稳地扎在桌面上。沙吾同在监狱里曾跟人练过一番功夫,不想今天用上了。三个流氓被这个场面吓呆了,半天没敢吭声。原来这几个家伙是在逃犯,他们认定沙吾同也是黑道上的在逃犯,比他们资格还老,就要跑。沙吾同马上叫来饭店里的人,把他们押送派出所。从此,沙吾同在这个地方再也没有遇到被人欺负的情况。

偷,只能解燃眉之急,生存的最根本办法是劳动。若一辈子找不到陈小焕的下落,若一辈子混不出个人样,他没脸回沙家湾,那么,眼前这个大草原也许就是他后半辈子安身立命之地。转眼夏季到了,沙吾同去找那个军马场,想找点门路。他一路走一路看,大草原的风光尽收眼底。“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多美的诗句,这多美的草原,这多美的意境,他沙吾同来新疆这么些日子,第一次体会到草原的壮美,这是雄浑博大的美。但是,他哪里知道,夏天的草原最令人头痛的是蚊子。个头大不说,咬住你就不松口。草原里蛇又多,稍不留心就会被咬一口。这一天,他正在欣赏大草原美丽的风光,一条花里透红的蛇窜上来,把他的腿咬了一口,他赶忙用嘴吮吸毒汁,往外吐着,又赶紧用手绢扎紧腿根。他不能死在这里呀!他要找他的陈小焕啊!他要找着她在大草原建个家,把老周嫂子和丹丹接到这里过日子。哪怕是野人过的日子。但是,他就要死在这里了。他面对大草原不由大声哭喊:“苍天啊!你救救我吧!你为啥对我这么不公呢?难道我的老祖先作的孽,要报应到我身上吗?老天爷呀……”他喊着,喊着,喊着,嘶哑了,喊着喊着,晕倒了。

一个礼拜后,沙百安他们回来了。虽说带来了粮食和一些日用品,但少了两个人,每个人都不说话,这种灰暗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春节。一天,一阵马蹄声响,一个一脸血污的汉子顾不上敲门,一头闯进了沙百安的屋里,说:“解放军,解放军来了!”

原来,一队解放军和兵团民兵埋伏在魔鬼城,单等着开春他们外出筹措粮草时,好一网打尽。这个小伙子过够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想偷跑出去,谁想竟碰上了解放军。沙百安厉声问:“你把他们引过来的?为什么不往北跑?”说完他大叫一声:“完了,完了。”立即叫小焕到维族老乡家里装扮成维族姑娘躲起来,他说:“吾同是个好孩子,他还等着你哩!”接着他安排:他向另一面走,把解放军引开,其余人马冲进沙漠,向国境线逃去。有人大哭:“那不是叛国投敌吗?”沙百安大声说:“这种时候还‘国’个啥!先活下来,活下来,哪怕像狗一样活下来。”这时,已经看见大漠远处有马队的散兵线向这里靠近,沙百安翻身上马,又把沙嫂子拉上去,一前一后骑着迎上前去,旷野里马上回荡着他粗犷的喊声:“解放军,我们不是匪帮,我也是贫下中农——”一阵枪响,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陈小焕不顾维族老人的阻拦,疯了一般冲向出事地点,大妈已经死了,只见沙百安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东南方,看样子,他是想跪着面向老家死去的。陈小焕跪在他身边,喊着:“叔叔,叔叔!”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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