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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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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他不解释倒也罢了,他一解释,我的心里倒是起了疑云:在银行取款的问题上,他和银行工作人员是不是有什么默契?比如某个病号死了,存款折上还有钱,他去取出来两个人私分……我之所以这样怀疑,是因为病房里每死一个病号,都是他亲自去料理病号遗物的,包括存折、国库券、手表和其他细软。

但是,我也仅仅是怀疑而已,因为我不知道他拿到死者的存折或者国债券之后,是否登记造册了,是否上缴组织了。我又不敢到领导那儿去询问或是反映这个问题。——一旦知道我跟他作对,他整我可是再简单不过了:轻者下放我去大田劳动,不用几个月我就会累垮饿垮;重则编造个什么罪名就可以把我送进劳改队。

天下的事情真是再巧也没有了,事情真相终于被我无意中发现了。

那是这年11月初的一天上午,上班不久,我和他在办公室坐着,农场的书记梁步云走进来了,说老陈你来一下,我们研究些事。梁书记像是很急,有点紧张,陈天堂立即站起来跟出去了。过了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外边有人喊开会,医务所窗外的空地上集中了农场的干部和凡是能走动的右派。原来是梁书记接到酒泉劳改局的电话了,说是中央的一个什么工作组住在张掖县,今天早晨出发来夹边沟了。梁书记紧急召集夹边沟的干部和劳教分子们开会,布置搞卫生,做准备,以应付工作组的检查。那时候,夹边沟已经死掉几百名劳教分子了,农场领导和干部们怕工作组来了挨批评,大祸临头。

那天我没出去开会,因为来了个病号,我正在给病号看病呢。就在病号走后我写病历的时候,突然有人敲了一下玻璃窗。我的桌子靠着窗户,我扭头一看是陈天堂正站在窗外向我招手。他的脸贴在玻璃上。我凑近窗户问他什么事?他说,看看,看看我的抽屉锁上了没有?那个年代的办公桌还没有暗锁,是在抽屉旁的木框上装个铁鼻,再挂上一块圆形的铁皮,外边上个挂锁。一个挂锁能锁两个抽屉。听了陈天堂的话,我应了一声:哦,我给你看看。我的桌子和他的桌子并在一起,我懒得站起来走到他那边去,就趴在桌子上伸过胳膊去拉了一下抽屉。他的抽屉没锁,我一拉就开了。抽屉拉开后我惊了一下,因为我看见他抽屉里装了满满一抽屉国债券。我当时一愣,立即就告诉他:没锁,我给你锁上吧。抽屉拉开容易,关上就很费事,胳膊用不上力,我就走过去把抽屉推上了,再把那块圆铁片挂上,再把锁子锁上。就在我推抽屉的时候,我还发现里边还装着一摞一摞的人民币。

这件事叫我明白了很多事:为什么每个病号死亡的时候,陈天堂一定要亲自守在病号身旁?为什么死亡后他要亲自处理善后?为什么储蓄所取钱要他开条子?为什么贺秉灵还没断气就被他送进了太平间?

夹边沟的右派们释放回家之后,我还被留在夹边沟工作了六个月,任务是给1500名死者编写病历。夹边沟的领导们心里很清楚,这些人的死亡不是他们某一个人造成的,不会追究哪个人的责任。但是他们清楚,这些人都不是正常死亡,这终归不是好事,他们必须掩盖一下死亡的非正常原因。当然了,作为一名劳教的右派,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是否接到了上边哪个部门的指示。我给没有病历的死者编造了病历,给病历不全的人补全了病历。假如将来有人翻阅这些病历——如果病历不给人毁掉的话——他将会发现这些人死亡的原因是很正当的,无可怀疑的。我编造了很多死亡的病因:心力衰竭,心脏病复发,肝硬化,肝腹水,肠胃不适,中毒性痢疾……这几年人们都说市场上的假冒伪劣产品太多,有人感叹那些厂家和商人造假的能力鬼斧神工。还有制造假学历的,出卖假职称的……其实,他们的造假比起我来只能是小巫见大巫,自叹不如。如果给造假的人评职称,我应该评大师,应该颁发巨奖,享受国家级专家的待遇……

我在造病历的时候还注意过一个问题。我造病历,是按照农场提供给我的死亡者花名册上的名字造病历的。死亡者花名册上还有其他栏目:遗物。我发现,所有人的遗物栏里都是写着床单呀,褥子,棉袄裤两件……没有一个人的栏目里填写存款折、国债券、现金和手表。

我为什么注意这个问题?因为我把贺秉灵送上马车的时候,把他的箱子也装上车了。为了防止箱子被偷,我们征得他的同意把金项链、国债券和现金都装进他穿的西装的口袋里了。还因为我知道有些病号在死亡前并没有把存款折上的钱取完,因为陈天堂不给他开条子,或者他已经无力去储蓄所取钱了。五十年代,许多年轻干部在定为右派走进夹边沟的时候,身上有几百上千元的国债券,因为他们是外地人,还没成家,他们的国债券都是随身携带的,而国债券是不能当钱花的,银行也不储蓄国债券。为什么很多人有许多国债券?你年轻,你不知道:五十年代国家还很穷,为了筹备资金,国家大量发行公债。你是干部,你是工人,你进步不进步,你热爱党不热爱,就看你买了多少公债。许多人为了表示热爱共产党,为了表现自己进步,勒紧腰带买公债。

说到哪儿了?我还接着说陈天堂的抽屉吧。我不是拉开陈天堂的抽屉了吗?陈天堂站在窗外也看见我拉开了他的抽屉,他也就明白我发现他抽屉里的秘密了!当然,他也是害怕我把这件事给他抖搂出去,于是他想了个办法: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办公桌抽屉里出现了一块大罗马。看见了大罗马,我立即就明白了,他是在贿赂我,拉拢我,想用大罗马堵住我的嘴。

我没有动那块大罗马。不知道那块大罗马他是从哪位死者的手腕上捋下来的,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贪此不义之财。我也没有声张这件事。他是共产党员,我是阶下囚,一旦张扬开了去他一恼之下反打我一耙,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辩不清呀。

那块大罗马在我的抽屉里静静地躺了几天,后来又不见了。我估计,他是观察了我几天,见我既不上他的钩又不告发他,对他没什么损害和威胁,就又把大罗马拿走了。毕竟一块大罗马那时要卖二百多元,而他一个月的薪水才是六十多元。

我在夹边沟工作到1961年的7月,把全部死者的病历伪造好之后,农场领导就叫我回原单位了,但是原单位以已经开除公职的理由拒绝接受我。后来我就回到老家当农民去了,直到1978年落实政策。

陈天堂的女人是1959年从河北老家迁到夹边沟来的。他的大女儿18岁了,嫁给了夹边沟的一名管教干部。1960年冬季的时候,这个出嫁了的女儿得了肺结核。女儿病情很重,应该使用链霉素治疗,可他不懂,竟然给女儿打吗啡。他觉得吗啡的效果比链霉素好——女儿不再咳嗽,不再呻吟。我当时说过他,你不要总给姑娘打吗啡,吗啡不治病,会掩盖病情的。再说,医药公司一年就给咱们农场十几支吗啡,你可要控制点使用。你把它用完了,一旦有个特殊病例就没办法了。他听了我的话十分震怒,训斥我:怎么,你不叫我的女儿用吗啡?要把它留给劳教分子!我只好住嘴了。过了一个月,吗啡使用殆尽,他女儿的病越发严重了,只好送到劳改医院去治疗。

夹边沟农场1961年秋季撤销,我听人说他和女婿都调到下河清农场去了。女儿在下河清死于空洞性结核病。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新添墩的时候,有个天津青年,是敦煌县文化局的干部,右派。他的工作是演员,娶了个敦煌的姑娘。他在新添墩劳动不到一年就病了,是肝炎。我把他送到场部医务所住院去了。住了半年医院又回来了。他的肝炎转化为肝硬化了,回来后也干不了活,我就叫他在宿舍休息,不下大田。后来他的病情严重了,我给陈天堂打电话要送过去住院,陈天堂不叫送。就是这个不叫送的天津青年有一次跟我说,陈所长什么时候来新添墩,你一定要叫他到我的房子来一趟。过了一段时间,他的病愈加严重了,已经垂危了——他的眼神已经散了——他又对我说,你打个电话给陈所长,叫他现在就来一趟,我要见他,有话跟他说。我说你口气还大得很!你想见陈所长陈所长就来吗?是打个电话就能叫来的吗?天津青年说,你打去,你打电话去,他肯定来。他不能不来。听他话说得斩钉截铁的,我就去打电话了,结果陈天堂还真来了,骑个自行车来的。于是我把他领到那青年的房子去。那青年躺在炕上,陈天堂进屋后叫了那人的名字,说,我是陈天堂……那青年听见他的声音了,招手叫他过去。他过去了,爬上炕坐在那青年身旁。那青年就摸他的手,摸他的胳膊。摸着摸着,手摸到陈天堂的脸上了,然后就狠狠地抓了他的脸一把。他惊了一下,哎哟叫了一声,从炕上跳了下来。那青年过了半小时就咽气了。

我也不知道那个青年人为什么抓陈天堂一把。从那以后,不论在什么地方,他都不去病号身旁了。

马大哥

我再给你讲个文化名人的故事。

夹边沟农场劳教的右派当中文化名人是不少的,像师大外语系的教授黄席群,那是国民党中央通讯社的编译室主任,全国解放前夕,李宗仁派张治中为代表,率团与共产党谈判,他任英文翻译。是著名翻译家。中国几个著名的翻译家都是他的学生。改革开放以后名噪一时的美学家高尔泰,后来到国外去了,那时候就在新添墩劳教,原是兰州十中的美术教师,南方人。

我要讲的是天水市政协的王鹤鸣。这个人我印象太深。我在兰州上师范的时候,就知道他出身于诗书之家:曾祖父是道光年间的举人,曾任皋兰县儒学教谕、兰州府教授,咸丰四年解去知县,诏封通仪大夫,官至三品;祖父初为廪生,咸丰年间举人……他的父亲更是惊人,清朝末年进士及第,任翰林院编修。到了他这一代,虽无什么功名——清王朝已经消亡了嘛——却被父亲送到美国威廉斯大学学习土木水利工程专业。归国后又一再拒绝出仕,就在天水办私学……教育救国,名闻遐迩。

由于家世渊源显赫,本人历史清白,所以解放后当了天水市政协的副主席。

他是甘肃省著名的书法家。

我是怎么知道他的家世的,就因为我在兰州上师范的时候,班里有个他的老家的同学,多次给我讲过他的家族史;在夹边沟,有个天水政协的右派也对我讲过。我对他很敬重,他来看病时专门问过。

后来我调到新添墩去了,但是他的情况我还是不断听到。

从1959年元月开始,右派们的口粮减少到了30斤,继而又减到24斤,于是偷窃之风日盛:种苞谷的时候偷苞谷,种洋芋偷洋芋。夏收的时候,只要管教干部和分队长看不见,人们就把腰里缠的床单解下来铺在地上,把麦捆子放上去踩几脚,把掉下来的麦粒收集起来偷偷地煮着吃,或者埋到地下,放到没什么东西可偷的冬季挖出来充饥。

可是他从来不偷,别人把偷来的粮食给他,他也不吃。

王鹤鸣瘦瘦的脸,瘦长条身材,干不动重活——那年他就50多岁了——领导照顾他到副业队割芨芨草,编筐子。开荒和平田整地的活很重,筐子损坏太快,农场自己编省钱。

有一次,那还是1959年秋天,我从新添墩到场部去,正好从场部的麦场边走过,看见王鹤鸣和几个老弱病残在麦场边编草席,就走过去问了一声:哎,王老汉,你们怎么编起草席来了?

在夹边沟农场,人们是不能叫同志的,也不敢叫先生,互相之间都叫老李老张,或是直呼姓名。由于他和我不是同代人,不便称他老王,我就学着本地人的称谓叫他王老汉。

王鹤鸣抬起头看我,说,哦,是赵大夫呀,你来了?

他招呼完了我,但没回答我的问题,又垂下头编席,我就又问了一声:喂,问你了,为啥不编筐了,编起席子来了?

他二番扬起脸看我,怪异地笑了一下:赵大夫,你做啥就做去,问这做什么?

我越是奇怪:哎,还怪得很,就不能问吗?

他还是不回答。倒是旁边一位老人对我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对别人讲呀!我们编的是棺材。

我怔了一下。那老人仰视着我,说,今年夹边沟已经死去五六十个人了。开头的十几个人是板子做的棺材。后来没木头做棺材了,队长就叫我们编芨芨草席。一张席卷一个人。这事你这个当大夫的不知道吗?

我怔了一会儿,回他:我怎么知道呀,我们那边的病人都是送到场部来,死了不接回去。我怎么知道是用席子卷的!

王鹤鸣胆怯地说,今天你知道了,可不要说出去呀。梁队长不叫我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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