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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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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华堂比他大五岁。

杨华堂一开始在食堂烧火、洗菜,后来上了面案。现在他已经是炊事员的一个组长了,专管做早饭的一个小组。开饭的时候他总是掌勺,要是遇到许霞山,他的勺子在锅底下舀一下,给许霞山打稠一点。

这天他看见许霞山精神状态不好,给许霞山打了饭他说,你先到我的房子坐一会儿,我开过饭就过去。

杨华堂走进宿舍的时候许霞山坐在炉子旁烤火,他已经喝完自己的那份糊糊了。杨华堂啥话也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豆面饼子递给他,并说,快吃,不要叫人看见。

许霞山几嘴就吃完了饼子,问有烟渣子吗?杨华堂掀开炕上的毡片子捏出一撮烟末,又递给他二指宽的一张纸条,说,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

许霞山卷好了烟,点着吸了一口,说,放不成羊了,我要下大田了。

杨华堂惊愕地睁大眼睛。

许霞山哀哀的口气说,杨哥,说不成呀,羊圈叫人偷了……

杨华堂静静地听他说丢羊的事,听到一半,就忽地从炕沿上站起,急切地说,你是说羊叫人偷了?

啊,是呀。怎么,你听说了?

没。没听说。我是想起一件事来,可能与你这事有关。

许霞山警觉起来:啥事?

杨华堂扬起头来思考,然后说,对了,就是他……兄弟,这事还真有点巧了。

啥事呀?你说啥事巧了?

杨华堂说,这是前天吧,对了,就是昨天。昨天上午的时间,我们烧火的炊事员有点事,要离开一下,找我替他烧一会儿火。我烧火的时间,史万富拿了个饭盒盒,正在灶口上煮吃的。史万富你认得吧?

认得,不就是公安厅当过警察的那个人吗?当警察的,他就是当警察的。岂止是认得,我跟他还很熟。我在农业队浇水的时候,领着两个小伙子,一个是王朝夫,一个就是史万富。那两个小伙子不会浇水,队里叫我领着他们浇水。后来他到了车马组,还跟过我的车。

对,就是他。他蹲在灶门口煮吃的,我闻见了一股肉的香味。我还问了他一句煮的啥?他当时不愿说,我追着问,他说是兔子肉。我问他哪弄的兔子肉,他说叫人从黄泥堡乡换来的。

许霞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忙问:有这回事呀!真的吗?

有这事,一点都不错,但是到底他煮的是兔子肉还是羊肉,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看。他的饭盒盖得严严的。

肯定就是羊肉。他把我的羊偷了,宰着吃肉了!

许霞山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叫大嚷着,恨不得立即就去找领导报告。但是杨华堂把他拦住了:

甭急,你甭急嘛。你能肯定就是他偷的吗?你好好分析一下嘛。我可是没看见他饭盒里的肉,只是闻见了肉味。

你肯定是肉?

就是肉。我闻出肉味道了嘛。

好,你肯定是肉就好。只要他吃的是肉,那肯定就是偷了我的羊了。你想嘛,为什么他不敢叫你看他饭盒的肉?还有,为什么就那么巧——我夜里丢了羊,他中午就吃肉?我找他去!狗日的他吃肉,把我整惨了!

甭急,甭急,你先把情况搞准确……你这都是推断的,并没有根据……

根据,还要啥根据。他本来就是个贼娃子。你还记得不,你在北站的时候我给你们食堂送过粮?

记得有过。

有过?可不是有过的事情,是好几趟。不是去年夏天的事吗?严队长带着几个队在北边的沙漠里开荒种地,你在那里做饭,我给你们送粮。那时间史万富还不会赶车,组长叫他跟我的车,我赶车,他装车卸车。北站路远,好几天,十天半月才给你们送一趟粮食蔬菜。信件也由我带过去。每一次走在路上,他都要偷人家邮件里的粮票和钱。那个熊能得很,信件打开了还能封上,封得叫你根本看不出来。他还偷包裹里的炒面、饼干什么的。也是装好以后叫你看不出来。我还问过他,你狗日的怎么这么能,做得天衣无缝?他跟我说,他在公安厅的时候专门干这个工作——公安厅把他派到邮电局专门检查邮件。他说,谁的信件和邮包他都有权检查,检查完了再封好。后来,我觉得他总偷人家的钱粮,太下作,就不要他了,叫他跟别人车去。结果时间不长,人家把他告了,反映了。领导就不叫他在车马组了。把他下到大田去了。狗日的这次又偷我放的羊!我告他去!

许霞山很是激动,他从炊事员的房子里跑出去了,一直往场部办公室跑去,找崔干事。崔干事是农业大队的干事,是协助农业大队的梁队长做工作的,不下大田的日子总在农业大队干部办公室坐着。可是这天他跑了去,却没找到崔干事。农业大队的办公室锁着门。这时候他应该去找黄干事,但他略一思索扭头又往农业大队而去。他是突然改变主意的:自己去找史万富,把案子破了,再叫你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叫你知道了,破了案功劳就成你的了。

农业大院的情况他是了解的,他也知道史万富那个队住的房子。但是那几间房子空无一人。一打听,才知道农业大队的大部分人都去了高台县的明水农场之后,留下来的少部分人都集中到几间大房子去了。

几经打听,他终于找到了史万富住的房子。走进去一看,大部分人都躺在炕上,只有三四个人在地上煮什么东西。房子里烟熏火燎的,他看不清哪一个是史万富。他试着喊了一声:

史万富!史万富在这里住吗?

啊,是许哥呀!你找我?

蹲在墙角上煮食物的一个人站起来了。要不是他自己答应,许霞山怎么也认不出这人就是史万富:脏污的脸,满脸胡子,人瘦得如同一根芦草,衣裳破得到处是绽露出来的棉花蛋蛋。脸黑得像锅底,少说也一个月没洗过脸了。

许霞山在找到史万富之前,脑子里是想过如何跟史万富谈话的,他想他不会轻易承认偷了羊的。这可是大事呀,说不定要逮起来判刑的,轻则也要进严管队。他想把他叫到外边单独谈。可是看见他在烧火煮什么,他便灵机一动说,可不就是找你吗。哟,兄弟,你做啥哩,煮吃的了?

史万富说,噢,噢,是煮些……你有啥事吗?

从史万富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那脸太脏了。于是许霞山拍着他的肩膀说,没啥没啥,坐,坐下。我就是来看看你。路过。

史万富坐下了,他有个马扎。许霞山在他旁边蹲下,不等他说话,就又说,你煮的啥嘛?哪个是你的?

史万富回答,这个,这个,这个茶缸子是我的。煮了些干菜叶子。

什么菜叶子嘛?

许霞山问着,就揭开了茶缸子盖儿。但他却没看到要找的羊肉也闻不到一丝荤腥味儿。茶缸子里的确是发黄的圆白菜叶。他就又把茶缸盖上了。这时候史万富说就是些干菜叶子,还能有啥好吃的吗,他却已经听不见了,他在想下一步怎么办。略一思索,他站起来说:

兄弟,走,我们到外头去,我问个话。

史万富比他小两岁,以前在农业队和车马组都听他的话。农业上的活,他样样都拿得起来,而史万富在城市长大,啥都不会。史万富跟着他走出房子,走到房山墙处,他才站住。

许霞山仍然很平常的口气说,兄弟,你说你最近去过羊圈没有?

没有呀。我没去过羊圈呀。

许霞山看着史万富的脸,他想看史万富的神情有啥变化。但史万富的脏脸呈现出的是茫然和惊讶。那表情像是在说,我去羊圈干啥去?于是他又问了一句:

你真没去过?

真没去过。

许霞山想,对方是有思想准备的,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于是他脸一绷,提高嗓门说:

说实话,你跟我说实话。

实话,我说的是实话!就是没去过。许哥,你这是干什么,你问我去没去过羊圈干什么?

史万富对他说话的口气变化有点不解的样子。他却仍然板着脸说:

没去过,你真没去过?那我再问你,昨天你在食堂的灶上煮啥了?

史万富脸色陡然一变,说话的嗓音都有点变:你问这事干什么?

我问这事干什么?兄弟,你给我说实话吧,你煮的啥?是不是羊肉?

史万富眨了几下眼睛,抿了抿干巴的嘴唇说,是羊肉。

你哪来的羊肉?

你问这事干什么?我哪来的羊肉,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霞山看他回避关键问题,便觉得自己打中了要害,就以更严厉的口气说,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这要你自己说,还要我提醒你吗?

史万富不说话了。他似乎在思考。

许霞山说,说呀,你的羊肉是哪来的?

史万富咧了咧嘴,说:许哥,我们弟兄关系不错,我搞了些羊肉吃,你怎么这样的态度?

许霞山说,是呀,关系不错,我们的关系是不错,可是你也不能害我呀。

史万富脸上出现惊愕的神情:许哥,这话从哪里说起?我怎么害你了?

许霞山说,不要装了,不要装样子了!

史万富很真诚的口气说,我怎么装样子了,我装什么样子了?

许霞山勃然大怒:史万富,你就是装样子!你进了羊圈,把我放的羊偷了。你煮着吃肉去了,叫干部们整我!

史万富更为惊讶:许哥,你的羊丢了?

许霞山痛心地说,你看,你现在还装下的不知道!

史万富非常真诚的神情,痛心疾首的口气说,许哥,我说的全是实话,我没装,我一点也没装假。我是吃羊肉了,但我没偷羊圈的羊,真的没偷呀!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羊叫人偷了的事!

许霞山斜着眼睛看他,变得很冷静的有点嘲讽的口吻说,没偷我的羊?那你说,你的羊肉是从哪来的?

史万富又一次沉默了,他抿了抿嘴唇,躲开许霞山的眼睛。

许霞山说,说呀,你说呀,你的羊肉是从哪里来的?

他还沉默。

许霞山说,说呀,你怎么不说话呀!你的羊肉从哪里来的!你买来的?换来的?还是有啥人给你送来的?

史万富说,换来的。

在哪里换的?

在黄泥堡公社。

跟谁换的?

跟……

说不出来了吧?你说不出来了吧?你不要骗我。你偷了就偷了,说实话。说了实话,我在领导那里给你说个情,处理也轻些,我也能交待过去……

但是史万富打断他的话说,许哥,我给你说实话吧,我真没偷你的羊。我怎么说你都不信,你叫我怎么说嘛。

说实话,你说实话,我不就信了嘛。

实话就是我没偷你的羊。

看!看!你还是不说实话吧!好吧,你不说就算了,我找干部去,叫干部们来找你。

磨缠良久,史万富就是不承认他偷了羊圈的羊。许霞山无奈,便决定不再与他纠缠了。转身就走。

但是,他蹬蹬地走到前边一排房子时,史万富叫了一声:

许哥,你等一下。

他站住,扭过脸看。史万富走了过来,很艰难的口气说,我跟你说实话吧。

说。

我吃下的不是羊肉!

许霞山一愣:不是羊肉是啥肉?

史万富又闭嘴了。

许霞山有点急眼了:你又哄我了,又不承认了!

史万富说,不是哄你,许哥,我是不好说呀。我吃的是……人肉……

许霞山像是被人在后脑勺上打了一棍子,懵了。良久才说,你说的实话?

史万富说话像是很费力,结结巴巴的:昨天早晨,我到……北边的……大干渠……去了一趟。我拿的……铁锨,把一个人的……腿上……尻蛋子,是尻蛋子……剁了一块……

许霞山不信,他一点不信会有这种事。他说,不可能呀,人都瘦得剩下个骨头架架了,哪里有肉……

史万富说,那个人是我埋下的,前天干部们叫我埋去的,——为这事还给了我一块豆面饼子——我知道他身上有肉。是卫生所的刘大夫嘛。

刘峰山?刘峰山死了吗?

死了。

他怎么死的?

他给他的熟人开病假条,没病的也开。领导知道了,下放到农业队劳动。得了一场感冒,就死了。他一来农场就当医生没受太大苦,身上还有……肉……

许霞山好久没说话,他觉得身上冷,冷彻骨髓。后来他骂了一声你这个畜生,转身走了。史万富在他的身后说,许哥,千万千万,你不要给领导汇报……

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呀!贼偷了羊的第四天早晨,许霞山起床后正要去食堂打饭,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黄干事尖尖的嗓门掺杂其中:白老汉,许霞山在不在房子里?白老汉说,在房子里吧,没看见打饭去。

听见这声音,许霞山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知道该发生的事就要发生了。他把拿在手里的饭盒放在冰冷的炉子上,坐在炕沿上。

脚步已经走到门口了,有人在喊:许霞山,开门!

他的腿有点发软,但他依然站起来,把顶门杠挪开。于是,呼啦啦进来了三四个人。有黄干事,有曹保管——这是个右派,他在农场的职责是保管劳动工具;农场规定,劳教人员收工后要把工具交回保管室集体保管,以防劳教分子图谋不轨——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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