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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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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天德是旧社会的大学生,解放前就是东北一家工厂的工程师。五十年代国家大力开发大西北,从上海、天津和东北来了许多人支援大西北的建设。他从东北来到兰州,在省建工局当工程师。他那时已有五十多快六十岁了,身体很弱,一副儒雅书生的样子,干不动大田里的农业活。我们木工组的组长石思良是省建工局送到夹边沟来劳动教养的木匠,认识他,也同情他可怜他,就跟领导说牛天德会干木工活,把他要到木工组来了。木工组的活比在大田劳动轻松得多,石思良要他来实际上就是照顾和保护他不要累死。

在木工组我和牛天德的关系非常好。我是夹边沟农场第一个到木工组的右派,是木工组的元老:那是五八年夏季的时候,大批的右派分子、反革命分子和被戴上坏分子帽子但实际上是政治犯的人来到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那时候劳动工具不够用——原先的劳改犯留下来的铁锨和洋镐才有几百把——农场新买来的锨头和锨把在院子里堆着,可是没有木工安装起来。我年轻,胆子大,就跟管教干部自告奋勇地要求去安装铁锨把。我说我虽然没当过木工,但小时在农村安装过自己家的锨把镢把,那没有多难。管教干部说那你就试试看吧。于是,我把劳改犯们留下的几件工具斧子刨子锯子收拾了一下,日以继夜地安装铁锨把。铁锨洋镐装完,我就留在木工房当木匠了。后来从白银市的有色金属公司和省建工局送来了几个真正的木匠——都是有右派言论的工人——手艺好得很,进了木工组。我跟他们学了些手艺,还就成了个好木匠。我们木工组还有两个木匠是兰州建筑公司的工程师,干了两年木匠活,也都成了好木匠。

我和牛天德关系好,是因为我看他学问大,对人又和善:我年轻,衣裳破了也不补;他看见了,就说,小高,把你的衣裳脱下来,我给你补一补。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看见我的衣裳实在脏得看不过眼去,就逼着我把衣裳脱下来他给我洗。我呢,给管教干部们修修门窗,做个板凳饭桌,总能带回一盒香烟或者人家给一个馍,拿回来我都要分给他一些。他没有手艺,一点额外的吃食都搞不到,饿得瘦成了一把骨头。在木工组他的活还最累。因为他没技术,只能干拉大锯解板子的活。我和他解板的时候,除了往我这边拉大锯,还往他那边送——就是往他那边推——叫他省点力气。

由于他是个和善本分的人,再加上我和他关系好,这天夜里他把我伺候得特别好。我一呕,他就把洗脸盆端过来,叫我吐。后来我的胃吐得空了一点,但肚子疼得实在不行,他就叫我靠着被子斜倚着,他给我揉肚子。一开始,他的手一挨我的肚子,肚子就疼得受不了,因为我的肠肚里都塞满了土豆疙瘩,把肚子要胀破了。于是他轻轻地揉,在我能够承受疼痛的情况下轻轻地揉。揉呀揉呀,终于我的肠胃通窍了;我开始拉,也吐,上吐下泻。他呢,一会儿接我吐的,一会儿接我泻的,然后把污秽物端出去倒掉,再回来接。

我吐呀拉呀整整折腾了一夜,他就一整夜忙来忙去伺候我,一刻也没闭眼。

大概是天亮的时候吧,我上吐下泻终于把肠胃都腾空了。胃部虽然还有点疼,但不那么难以忍受了。这时候我又乏又累,睡意上来了,再加上牛天德把一个土炉子里烧上了木柴,把房子烧得暖烘烘的,我便既舒服又昏沉沉地睡着了。

大概是又吐又泻把我搞得太累了,我这一觉睡得特别的深沉,一觉醒来,胃也不痛了,身上又有力气了,我喝了一碗凉水穿好衣服走出了宿舍,看看太阳的位置偏西得厉害,估计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我们木工组的人住在农业队大院后边的杂工大院里,挨着我们的住房就是木工房。杂工大院的人们都出工去了,大院里空旷无人。

我从木工房前走过,想到磨坊去。我在农场里最年轻,闲不住,平常就爱到处乱跑。这时候我觉得肚子又饿了,胃空空的,就想到磨坊去,找些吃的什么的。可是我走了几步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木工房门口原先是扔着一个坏耙子来的。耙子你知道吗,一个像短梯子一样的长方形木框子,下面钉了许多大铁钉,是用来压碎土块平整土地的农具。这耙子是农业大队拿来叫我们修的,因为太破没有修理的价值了,扔在门口很多天了。这天我却发现有人把它搬到木工房的侧面去了,立在墙上。我判断有人拿它当梯子使了,上房了,我便也踩着耙子的横档爬了上去,想看看是谁上了木工房,他想干什么。

我的半截身体超过房顶了,我站在“梯子”上看见有个人在离我几米远处趴着,他的屁股和两条长拖拖的腿朝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虽然看不见脸,但我认出他就是牛天德。我对他太熟悉了。我觉得奇怪:牛天德可不是个登高爬低的人,他的岁数也大了,身体也虚弱,胆子也小,平时干活很小心,唯恐碰着哪儿磕着哪儿,可今天他竟爬到房顶上来了。他在干什么呢?看他平平趴在房顶上的样子,他是在干一件不愿叫人看见的事情。

我觉得奇怪,便也没有出声,静悄悄地爬上房顶,蹑手蹑足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好奇心驱使着我,我想弄清楚他究竟在干什么?

我站到他的身后了,从他肩头上看过去。他的面前铺着一块方形的蓝色包袱皮,布上均匀地摊晒着一层粘稠的东西。粘稠的东西已经凝固了,凸起着许多白色的和略带黄色的洋芋疙瘩;有些粘稠物我简直没法形容它的颜色,是褐色的、黄色的和略呈绿色的混合色……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天啊,他在自己两年来包裹着几件衣裳当枕头用的蓝地白花的包袱布上,晾晒着我昨夜吐出来和排泄出来的污秽物,而他正从那些污秽物里拣着小小的像指头蛋蛋大的洋芋疙瘩往嘴里塞。塞上一两个洋芋蛋蛋之后,他从粘稠物的边缘掰一块已经凝固的粘稠物放进嘴里,如同掰了千层饼的一角……

我的心真揪紧了!一刹那间,像是电流击中了我,我的脑子嗡地响了一声。我木雕泥塑般站着,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僵持了多久,几秒钟?十几秒钟?然后就几步上前朝着包袱皮踢了一脚。我原想一脚把那些东西踢下房子的,可是我的脚只是把包袱布连同那层粘稠物踢得卷了起来。我又连踢两脚,才把那些东西踢飞,踢到房下去了。

可能牛天德一点也没想到会有人爬上房来,没想到有飞来横祸的一只脚踢飞他的吃食,所以我踢第一脚的时候他吓得闪了一下头,嗓子里发出了轻轻的哦声。可是当我连踢两三脚把他的吃食踢飞之后,他的嗓子就发出了一声撕裂心肺的尖厉的啸叫声:啊——

随着这声尖叫,他以从来没有过的矫健动作一跃而起向我扑来。

他的凄厉的叫声,那一声惨叫,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使我的心灵震颤了一下。继而他又向我扑来,我以为他是要打我,要把我推下房去。我惊了一下,我没想到那么老实、善良的老人会像头狮子一样发怒,扑人。我吓得往后退,可是退了两步没处退了,再退就要掉下去了,我只好站住,举起双拳摆出一副反击的样子。从他扑来的气势,从他愤怒的表情看,他一定要打我的,但他冲到我的跟前之后却用双手抓住了我的两只手腕,停顿了一下,剧烈地摇晃着我的两只胳臂说:

小高呀,我把你当成亲兄弟,我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竟这么坏!

他没有打我,没有推我,他根本就不是能打人的人,没有险恶之心的人,他只是使劲儿摇动我的双手,用语言发泄他的愤怒:

啊呀,你太坏了,小高啊,你太可恶了……

我说,老牛,那东西能吃吗?

他严厉地大声说,怎么不能吃,那东西怎么就不能吃!

我说,不能吃,那东西就是不能吃!

那一阵,我的心翻腾得很厉害,我想说那东西很脏,不能吃,只有猪狗才吃那样的东西,你是人,你不能吃它。但我又清楚,说这样的话如同骂他是猪狗,这会伤害他的心的。可我又想不出更恰当的语言来说服他不要生气,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于是我就只是反复地说那东西不能吃。

他说,能吃!

我说,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我们争执了几句,我突然心里一阵悲哀:一个文质彬彬的上了年纪令人尊敬的老工程师,竟然吃起别人的呕吐物和排泄物,人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呀。同时,我也感到委屈:我是为了维护他的尊严,可他竟然认为我是个坏人,夺去了他的口中食……我的眼睛里涌出泪水来了,我哽咽的嗓门说,老牛呀,咱们不要吵了。你是大学生,是知识分子,你懂,你心里非常清楚,那东西能吃不能吃……

听我这么说,他怔住了,慢慢松开了双手,但他又猛地把我抱在怀里,哇哇地哭起来:小高呀,小高呀,我的小高呀,哇哇哇……

他的眼睛里滚滚而下的泪水流到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地也哇哇大哭起来:老牛,老牛,你不要哭……啊啊啊……

我当时劝他不要哭,但我却抱紧了他哭个不止。结果是我们两人站在房顶上,互相搂抱得紧紧的大哭了一场。

这件事情过去近四十年了,再差四五个月就整整四十年了,可是现在说起来却是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老牛那声凄惨的喊叫依然在我的耳畔回响,我永远也忘不了。可是,这件事深深地在我的心里藏着,我对谁也没讲过;就是那天傍晚木工组的那五个人从新添墩回来,我也没对他们说。当时我想不通,老牛说我可恶,是坏人,难道我真是坏人吗?现在时间过去了已近四十年,我也还是没想通,没搞明白,那件事我做错了吗?张记者,你现在说一下,那件事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高吉义先生讲述完了他亲身经历过的故事,把他白发苍苍的脸对着我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因为从他的故事里我也得不出结论:这件事他做得正确与否。恰好这时候有个老太太来买杀灭红蜘蛛的药水,他从一个深褐色的瓶子里倒出两毫升药液在一个洗净并用棉花擦干的小瓶里递给老太太。老太太问价格,他说一元。老太太说八毛钱行吗?他说行。老太太给他八毛钱后拿着药水走了。

在他讲述夹边沟故事的时候,几次有人来买花药,跟他讲价钱:五毛钱行吗?四毛钱卖吗?他都说行,不讨价还价。

老太太走后,他又问我:张记者,你跟我说说,那件事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我还是无法解答。我反问,那个老牛还在世吗?

他回答没有了,在明水农场就作古了。

出了那件事之后,你们的友谊结束了吗?

没有。我们的关系更紧密更亲近了。作为木匠,我不是个合格的木匠,在当时来说,但是我是夹边沟农场木工组的元老,人熟,所以我总是能搞到点吃的:给蔬菜队修农具,我从菜地里拔些胡萝卜来,吃时分给他一些。到磨坊干活我就偷些面来打糊糊,也分给他一点。我在夹边沟有一件特殊的工作:夹边沟农场近两千右派吃饭,有两个大灶,基建队一个大灶,农业队一个大灶。灶房蒸馍馍的笼屉总坏,——里边的木头条折了或者跷了——总是叫我去修理。每次去修屉,我都要从屉上刮下一大捧馍渣子回来,或者正大光明地拿几块发糕,炊事员们都睁一眼闭一眼不管我。不管是刮下来的馍渣渣还是偷回来的发糕,我都要给牛天德分一点。

可是到了夏收季节,他被调到农业队去了。再说,夏收之后,我们的口粮减少到了二十四斤,粮食空前紧张,我也很难搞到吃的东西了。搞到了也不给他送去了,因为我自己也饿得够呛了。于是,好长时间我再也没见到他。

大概是十月下旬的时候吧,那已经是迁移到明水农场以后了,我又见了一次牛天德。我们从夹边沟迁往明水的时候,木工组就已经撤销了,木工组就留下了我一个人,其他的人都编到农业队去了。在明水农场的山水沟里,我一个人住在一孔两米深一米二三十厘米宽跪下后头能挨着窑顶的窑洞里。这是领导的安排,说可能还有什么零碎木匠活要干,叫我从夹边沟带了斧刨锯锛几件简单的木匠工具,就放在我的窑洞里。到明水后右派们就再也干不动活了,因为口粮减少到十五斤了,躺着不动也不能够维持生命了。有些人跑到草滩上去捋草籽充饥。我没去,我认为草籽没什么营养,补充不了捋草籽消耗的热量,得不偿失。我从草滩上拾些牛粪,在窑洞里点上一小堆火取暖,窑洞口挂着个破毯子挡风。我一天到晚在窑洞里躺着,挨着日子。那时候我也浮肿了,把单的棉的衣裳都穿在身上用来保暖,人臃肿得像个大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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