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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会-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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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待下去,无趣了。握着手里的半块卷饼,他站起:“我得走了。”一指仇父,“你有两个好女儿,找个正经人家,别再贱卖了。”

仇父利索回应:“放心吧您啊!”完全没走脑子。李尊吾摇摇头,尺子刀夹于臂窝,开门出去。

月光如烛,正好行路。慢慢溜达着,把饼吃完,像仇大雪一样舔着手指。习武后,便养成了吃饭专注的习惯,精神集中能摄取更多营养。

肠胃清空头脑。

一声“恩公”,回身见仇大雪风摆柳条般追来,小脚让女人身姿摇曳。她递上一把银子:“爹说你太可怜了,一点心意。”

银块入手,一握便知是仇父偷的三块,不好意思向她挑破,道:“客气,客气。”

仇大雪:“拿着吧,你还救了我呢!”张手揪李尊吾胡子一把,调皮地笑起来。

山里女子没规矩,她的心智还是个孩子,不知自己已有女性媚态。李尊吾深吸口气,打消恶念,转身走了。原想,突然双手齐出,拍上她脸蛋,她一定会小孩般大哭,音质脆亮……

她惊叫:“恩公,你这就走了?”

李尊吾疾行数步,开始下坡,她又叫:“你去哪?”

李尊吾:“山西,五台。”

“你要出家当和尚?”

“不,找一个和尚。”

“找他干吗?”

李尊吾暗骂,怎么越说越多?但张口还是都说了出来:“想解决心里一个疑问。”洋人快攻到京城时,义和团人人在传,五台山有位普门和尚,慈善如童女,法力如妖魔,他马上就到京城,只要一句咒语,洋兵全部死绝。

义和团对普门和尚的信仰由来已久。义和团成分很杂,有拳场、船会、茶会的,拜观音、拜柳树精的,各村、各河道的等等,可他们都尊奉普门和尚,认为他是在世的大神。

“我不相信法力,但认为普门和尚到了京城,凭个人威信,能把乌合之众的义和团组织起来,战斗力必提高,兴许便能挡住洋兵。结果,他没来——我去五台,想求个答案,世上究竟有无此人?”

李尊吾顺口说完,已在百米外,抬头见坡上的仇大雪身影小如猫崽,想她听不到什么。不料她喊道:“要真有这人呢?”

李尊吾怔怔回望,半晌,嘀咕一句:“杀了。”

撤步,下山。

3 守洞人

西行路面上,常见腰斩的白毛狗尸首,摆得整齐,头向东方。是农民摆的,认为狗被腰斩后会变成地方保护神,白色代表西方,按五行理论,西方克制东方,白狗尸首可阻止洋兵西进。

皇帝西逃,京城有见识的人家也西逃。沿途很多溃败的清兵和义和团,因为饥饿,有哄抢商铺的情况,但不骚扰路旁住户,敲门求水时,如不开门,便求下一家。

夜间遇雨,西逃人家的骡车停驻路边,李尊吾和败兵一块躲到车底下。车上便是女眷,要趁夜骚扰,她们的家人也无奈吧?但他们只是蹲着。实在雨大风冷,会钻入车厢,跟女人挤坐一团,自耻粗鲁,不动不讲话。

败兵多是目不识丁的粗人,不乘乱失德,可想京津地区文明熏陶之厚。国人早早自我安顿,创出居家过日子的文明,在京城,看一人品性,要看他的家。不能定居的人,没有道德,总是明抢暗占。

八国联军进京,杀了程华安,坏了京城风流。可以预想,京城人不会再像以前一般淳厚多情。蹲在车底下,李尊吾恨恨地想,如能遇到西逃的皇上,定要以死相谏,劝其痛定思痛,多买大炮轮船,十年之后,到洋人国度杀洋人……

拳理忌讳遇强求强,因敌人发力,激起自己发力,必为敌所趁。简单对抗,是败亡之道,不模仿敌人,才是克敌之道。

李尊吾出了身冷汗,下辈孩子们不懂拳理,仇恨将刺激他们去学洋人的霸道。孩子们发奋图强,却会遭洋人利用,最终毁灭我们文明的,是我们的孩子……

渐有数千人的镇子,多由义和团守城门,官员闲在家里。三个月前,清廷信任义和团能灭洋兵,下令义和团凌驾官府之上。皇室逃亡后,天下再无法令。

给金刀圣母抬轿子,自视为辱,李尊吾不愿亮身份受当地义和团接待,自己在街头买吃食,黄裹红扎的绑腿早摘了,但他的长刀暴露了他。

刀长三尺二寸,窄如布店尺子。一个义和团人走过,突然回身暴喝:“日本人的刀!你是二毛子!”围上来四五十人,李尊吾沉声道:“这是形意门的刀。散开看。”

左手握在刀身上,右手持柄,使枪般扎出一刀:“日本刀开全刃,我只刀头一寸开刃。日本刀弯,这是直的,直才扎力大,我刀里有杆枪。”

夹刀入腋,撞开人,咬烧饼走了。人们不知是没看懂,还是想看热闹,在后面跟着。咽完烧饼,人们仍不散,李尊吾额上生出一道横纹,转身:“大伙齐心把拳玩,练成铜头铁臂坚,起来消灭洋鬼子,日月才能有平安。”

这是三个月前义和团入京发的揭帖。李尊吾:“我也是义和团,都是兄弟,散了吧。”有人叫:“老龙头火车站砍了十七个白俄鬼子的大仙爷,是您老吧?”

李尊吾脸泛笑容,声如哽咽:“我的数,比这多。”额上横纹更深,翻刀杵地,画出一道线:“我是有脾气的人,别再跟着我。”言罢而走,身姿疲惫。

人们止于横线前。

行出多时,李尊吾察觉街面有一特异足音,触地柔软如猫,恍若程华安。“哪能和老程比?差了一大截。”李尊吾判断着,忽听足音断了。

街面上买东西的、聊天的站着不少人,李尊吾环视,不觉有一流人物,自嘲乱想,继续前行。走两步,眉头紧锁,足音又起,如猫捕鼠般,悄悄向自己而来。

转身便可看到此人,但不知为何,想多听听这足音——因为像老程?李尊吾跃开一大步,随即步幅缩为正常,疾行而去。

眼如中秋圆月,空洞之极。

足音亦变急,泼洒而来。

李尊吾拐入条窄巷,见蹲着个系红头绳的七八岁女孩,应是巷内住家,正拿筷子捅一甲虫。甲虫黑色,贴在墙边,一会装死一会快爬。李尊吾怒斥:“你多大了?不嫌恶心!”

女孩脸红如桃,窜入一门内。李尊吾转身对巷口,静立片刻,一人闪进来。来人长腿宽肩,面白无须,眉宇有贵气,行抱拳礼,左掌抱右拳——是为敌的表示。

抱拳礼极快,常人眼力无法看清,礼毕即出招。两人小臂对磕,来人如拍在铁锅上的一块饼,仰面跌出,拍在地上……

被女孩戳断两根腿的甲虫爬走了,李尊吾将来人四肢展平、头部垫高。

那人眼如初生婴儿,无识无知,半袋烟工夫,恢复神志,长哼一声,音质高亮,竟是女声:“好俊的手段!除了海公公,没人让我吃过这么大亏。你是李尊吾?在下崔希贵。”

李尊吾蹙眉,崔希贵是有名的大太监,在慈禧太后跟前得宠,甚至拜太后哥哥为干爹,等于是太后侄子。他是太监里罕有的好身材,爱蓄衣帽,出宫穿着贵如王爷,但更爱做武师打扮。

虽是女音,口吻是一派男子气概:“海公公教过你,我四岁便跟了他,论拜师先后,是你师哥。老人的坟在城外,上炷香吧!”

城外野地,有家荒废多年的客栈,房已坍塌。土墙的房子需要人气,无人住,三两年便坍塌。大自然中,本无房子造型,土的自然状态是散落成尘。

院中马棚未倒,木头不赖人力造作,是自己成型的,因而久存。

崔希贵介绍,皇室西行,只四辆骡车,三辆坐人、一辆装物,扮作寻常百姓,行到这里,没敢进城,夜宿马棚。他能为皇上太后做的,是从废屋里拣出条长凳,擦干净,让太后和皇上一人一头地坐着。

当夜,城中官员还是寻来了。另一个得宠太监李莲英自作主张,入城跟官员接洽。太后没办李的罪,面对官员献上的衣服食物,大悦。

李莲英看准太后意志强大,但平素舒服惯了,吃不了太多苦。这夜,崔希贵和李莲英地位逆转,以前他压过李一头,次日清晨,他被贬为庶人。

都怪那条长凳,太后和皇上挨坐了一夜,令太后顾念起母子之情。离开京城前,太后杀了皇上最宠的珍妃,理由是她漂亮,带上路招眼,如遭乱民玷污,是皇室不能承受的大辱。

她是井里淹死的,扔她的人是崔希贵。

次日清晨,车队甩下崔希贵。太后说让珍妃投井,是她一时气话,崔希贵不说俏皮话消气,反而抢着立功,铸成大错。太后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怪你心肠坏,怪你不懂事”。

崔希贵:“奴才就是给主子解围的,我不顶这罪,你说这一路上,母子俩怎么面对?其实把我杀了,一句话就杀了。没杀,是太后仁义,不冤我伺候她多年。”

哽咽如少女。

李尊吾无心听皇室是非,肃颜:“海公公的坟在哪儿?我受恩于他。”

崔希贵领着去了,仍沉浸在被抛弃的悲怆中,时不时哼出一二哭音。看他背影,李尊吾感慨:平日矫饰如常人,动情时,还是露了太监的相。

他的走姿,两膝内拐,臀部坠坠,腰部看似不成比例的长,原本的长腿反而不显——海公公从未有此相,但得海公公面授仅三次,李尊吾的八卦掌主要是程华安代授。

李尊吾:“你学八卦掌,也是老程教得多吧?”

崔希贵肿眼里闪过一丝自傲:“程华安?他不知我,我独知他。八卦掌分两脉,热河一脉,京城一脉。热河脉是上传,为皇室百年来的一支隐兵,京城脉是下传,给了寻常百姓,程华安是第一代,海公公瞒他的事多,他不知有热河。”

热河有皇室行宫,是围猎、避暑之所,常一居三四个月。皇上与蒙古诸王每年例会在此,其防卫措施是一级机密。

自傲如花季少女脸上的泽光,过了季节,便永远失去。崔希贵面色灰暗:“太后亏了心。有热河一脉在,珍妃哪儿能让乱民玷污?是太后真心杀她。”

皇室西行仅四辆骡车,无骑兵护卫,敢混在流亡大潮中,因为车前车后的行人里藏有五十二名热河脉高手,这是热河脉全数,可迎击数百土匪。海公公亦扮作老用人,在车窗下跟脚。

海公公埋在一面缓坡上,未塑坟头,以蒿草掩饰。不愿受后人拜祭的高人隐士,往往如此埋骨。

城内物资紧张,未买到香烛。李尊吾按形意门礼仪拜祭,左右抡圆划地,在两条刀痕交叉处,捻起一撮土,以上香之姿敬献,随风飘散。

“海公公是怎么死的?”

“人活个气数,热河脉的气数尽了,他的气数就尽了。”

那晚,李莲英不但带来本地官员,后半夜还调来甘肃军队,军官是李莲英一年前认的干儿子。次日启程时,慈禧下令解散了热河脉护卫,将安全托付给不了解的甘肃军。

“热河脉为皇室效忠百年,为何突然失去信任?”

“因为一场没下的雨。”

世上原无八卦门,江西高层道士入深山闭关修炼,给他们守洞口的人为驱赶野兽,要练道家古传八掌。人为万物之灵,一种动物天性上惧怕人的一种身姿,八掌分别针对;动物普遍害怕人绕圈逼近,八掌皆脚下走圆。

八卦掌原是对蟒虎马牛象狮熊猿八种常见动物的驱赶技巧,历代守洞人习练揣摩,上升为武技。

宋明两朝,消除旱灾的国家级法会由江西道首承办,在清朝失去此地位。满清皇室是异族,不信天师、老君,自有家族守护神,名“雅曼德迦”。皇城北海御园、热河行宫皆供雅曼德迦塑像,平素以红绸包裹,传说牛首人身。

为争取恢复前朝地位,江西道首向皇亲、高官送过各种礼,其中有守洞人。满人是狩猎之族,崇尚猛士,乾隆时代开始有王府蓄养守洞人,嘉庆时代守洞人入了皇家护卫编制。

他们被指定与蒙古女子婚配,繁衍壮大,因沉静忠诚,得皇室喜爱,但江西道首并未因此地位提高,反而待遇更低,皇上对江西道首“三年召见一次”的示恩行为也取消了,江西道首与朝廷再无关连,几同庶民。

守洞人成了无效的奉献,江西道首无心联络,任其自生自灭。守洞人子孙却没有忘记祖辈使命,到海公公这代,仍想对策。

热河行宫的守洞人穿军服,京城王府里的守洞人不净身,但因保安工作的隐蔽性,穿太监服。清廷制度,皇宫可向王府下赐太监,王府中调教出伶俐的小太监,也可上献皇宫。

海公公由此想出一计。河南乡下穷苦,孩子多了养不活,有送孩子当太监的风气。海公公买了个四岁的,调教到十一岁,出落得面相气派、言语机敏,由王府送进宫里,期盼他长大,在太后跟前受宠,给这一代江西道首说说好话。

那孩子便是崔希贵。

他没辜负海公公,成了权倾后宫的大太监。但太后虽是女人,却有帝才,他的影响力只是岁末让热河守洞人每人多得三十两银子的赏,江西道首仍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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