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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会-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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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刀力,是他半生换来的,他因此得以存在。

但一个简单的哀叹,令他失去了它。面对美好之物,人往往不是喜悦,而是哀叹。对初生婴儿、初开之花、初升之日,都曾哀叹过。这是人之常情,哀而不伤。

唯对仇小寒之哀,伤筋裂骨。此哀的范围,似乎还包括了她妹妹……到底怎么了?像个让人瞧不起的浪荡子。逢人即爱,是低贱者特征。

妻妾成群虽是国情常态,但也有许多终身不娶的乡绅、立誓“此生只娶一妻”的才子。堂子中,有许多只说笑不留宿的客人,视姑娘们为一个正常的人际关系,逢她们生日、节庆日要出资请宴,名为“捧场”,在声色场中,行的是朋友之道。

中国社会的主结构是“君道、师道、孝道”,其活力,在于“友道”。友道升华原本构成,君以臣为友、民以官为友、子以父为友的时代,往往政治清明、文化隆盛。友道产生高贵,高贵者轻看金钱、轻看情欲。

读过《憨山老人梦游集》便知道,洋人说中国人过于世俗,是个无信仰的国度——是外行之见,实则中国世俗是半神半人的性质。

《憨山老人梦游集》花大篇幅解释《楞严经》,此经流通于唐朝武则天年间,备受文人推崇,所谓“自从一读楞严后,不看人间糟粕书”。文人流风所至,楞严经理念渗透在世俗观念中,决定了百姓趣味。

此经从个体生命角度,阐述宇宙层次。原来宇宙是由不同趣味构成的,天界、人间、地狱,是“诸趣”。妖兽、罗汉、佛祖,是“诸趣”。修行的各境界,也是“诸趣”。

宇宙层次分明,死亡成了假问题。死亡是个障眼法,个体不灭,生命是在天上人间游走的。

活着的关键,是决定自己在哪一趣上。在趣味而言,天界男女的情欲,仅相视一笑,或手指轻触,便获满足。中国有许多在人间行天趣的人。

乐而不淫是天趣。李尊吾入堂子做伙计,被教训的第一个职业守则是,即便是对十七八岁青年,也要称“老爷”,叫“少爷”犯忌讳。对姑娘称“老”,按照堂子内地位,称为老几。

李尊吾分给了老五,一位苏州姑娘。仇家姐妹给老五做“跟人”,招待客人时陪坐,早晚伺候梳妆。北方女子生活没南方女子细节多,她俩又出自山村,几乎什么都不会做。老五年轻,调教了一会,便没了耐心。

客人喊李尊吾为“伙计”,老五按南方规矩,称他为“我的相帮”,让他称自己为“先生”。堂子中凡人均称“老”,给所有人以地位,不欺年少不欺势小,是商会开会的规矩。“先生”本是对私塾老师的称呼,堂子是个性质不清的地方。

或许自我的高贵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来到这里后,李尊吾沉浸在自轻自贱中,成了被人喝来喝去的行尸走肉,但比起口不能言、足不能立的日子,毕竟悲魔减轻。

喝水不止的毛病,被老五骂了一顿,止住了。他生出一种类似动物冬眠的本领,预感悲伤将至,便自我催眠,持咒般默念“什么都不想”,竟真的什么都不想了。

智力如一条被按进水里的狗,憋死了。雪亮胡须变得灰暗稀疏,因为做出过多笑容,面庞失去直硬轮廓,如一个蒸大的馒头。

他浑浑噩噩,真的成了一个伙计。

也有短暂苏醒。一日下午,来了位南方客人,是老五的旧相识,两人聊到天黑,吃了晚宴后,让客人留宿。

才知姑娘身价越高,越不沾性事,留宿客人,是另外安排房间,让跟人代自己陪睡。她的跟人是仇小寒和仇大雪。

两女慌了,老五骂两人平日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是她俩唯一能办的事。老五自小修琴棋书画,可即兴作对联,第一天见面便在气质上压住两女。

挨完骂,仇家姐妹如中魔咒,陷入自责情绪中,跟着李尊吾乖乖去了。

别间在走廊尽头,室内挂老五照片,摆着德式自鸣钟。客人身格单薄,相貌清秀,坐床沿看《万国公报》,见两女进屋,客气站起。李尊吾顺嘴说出:“您看哪位姑娘陪您?”

客人:“都行,都行。”

挑中了仇小寒。李尊吾领仇大雪回老五房间,顺嘴说:“这事没好坏,留谁不留谁,是个缘分。”仇大雪有股说不清的委屈烦闷,点点头,继续前行,却听一记鞋底磨擦的锐响,身边没了李尊吾。

李尊吾站在别间里,凶巴巴盯着客人。仇小寒额面生出一片清凉,似解开老五的魔咒,嘴角一弯单酒窝笑纹,安慰客人:“别怕,没我的话,他不伤人。”身姿款款,开门出屋。

李尊吾蹿入别间的身姿,矫健如豹,激活了仇小寒被束缚的山民蛮力。她曾凭此蛮力,千里追寻,在五台山脚下找到李尊吾。

堂子的业主叫“本家”,一位福相的胖老太太,居京三十年仍乡音不改,一口酥软里有硬茬的杭州话,气质镇定,时有柔弱之极的眼神,当是年轻时做姑娘惹客人怜爱的伎俩。

凭着蛮力,仇小寒说:“前些日子,你欺负我们不懂行,亏待了我们。”

本家:“现在懂了?”

仇小寒:“别让崔大总管没面子,给我们开个独门。”

老五屋子是个套间,仅里间一张床,夜里老五住里间,仇家姐妹住外间搭地铺,李尊吾到堂子大厅跟各门伙计搭铺睡。

本家:“开独门的都是姑娘,得接客的。”

仇小寒:“不就是说说话嘛,接!”

接了。一周后,得客人评语“言语无趣,面目可憎”,前言指仇家姐妹,后语指李尊吾。两周后,再无人登门。

皆知崔希贵失宠,但宫深如海,浪消浪起,不知何时又会得宠。善待失意者,是京城人的生存智慧。每每想到仇氏独门,本家的眼神便柔弱之极。

忍了一个月,本家请一位做过衙门师爷的熟客写封信,用词恭敬,不提三人生活费,只说自己喜欢他们,女人灵秀聪颖,男人英雄气概,希望能长住。

信送往东直门木材厂旁的小庙,那是崔希贵的暂住处,听闻以教拳自娱,附近平民子弟从学的不少。

隔几日,崔希贵派人送来三十两银子,是位乔装太监,自称是崔的徒弟,不是学拳,学的是宫里规矩。他详细问了三人状况,说:“这么的吧,花费您都记账,半年一结算。”

本家:“到木材厂找崔总管?”

来人:“别了,您那封信把大总管羞坏了,到时候,我来。”

便这么住下去了。

她俩不该在这,她俩有家乡可回,有身子可嫁。很多次了,想趁着她俩睡觉,就此走了。女人如花籽,总有落处,不必担心。

但一想此念,便如遭火烤,即刻焦烂……他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

独门里,有一张招待客人抽鸦片的罗汉床,是他夜晚睡处。相隔七尺,一张厢床,是她俩的睡处。在床外套木隔为厢床,如屋中一个里间。她俩的床为两隔,第一隔两边各放了一个瓷凳子,第二隔一侧放马桶一侧放洗脸盆。

白天,他们待在一间房,无事可做,无话可说,夜晚她俩睡入厢床,如入深渊。虽只两隔木板,却隔绝了她们的声音。住在峡佑村时,虽分里外间,仍可听到她俩沉睡的气息。

现今的夜晚,安静得令人害怕。

身为武人,如一个怕黑的幼童……这是必然,多年以前,师父说逞强必气弱,随着功夫进境,有一天会突然沮丧,懒得再练拳,害怕做决定,许多老前辈都毁在这一关。

《楞严经》称为“悲魔”,武行称为“自伤”。自伤来去的周期是三年,与练成一艺的时间相等。不单是武功,学做眼镜、扎灯笼也一样,人掌握某一手艺,在生理上纯熟,便是三年。不知对女人,是否也一样?

自伤三年可自愈,情绪恢复如常人,但三年颓废,足以毁了体质,断送武功。

难道要在这里待三年?

便待三年吧。

13 始知旧人是兵家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宣宗李忱少年如痴呆,青年做和尚,终究还是当了唐朝第十八位皇帝,上面两句是他出家时的诗句。

人身也有草木荣枯,今年败一次,来年抽新芽。三年,骨髓筋膜都换掉了。三年后的那个人,还是自己么?

世上有许多富贵的庸才,也有许多遗憾的天才,老天不给成一艺的机会,命里难有三年余绰。

转年春天,李尊吾遇到一个嫖皮。

文化醇厚,诸事有道。京城妓院待客有道,客人没有相熟的姑娘,可以“点班”——在茶室对众姑娘过目,直至看到中意人,如果始终不满意,可自行离去,堂子不会索钱。

无钱者会利用点班规矩,来过过眼瘾,这类人称为“嫖皮”,一般难掩贱相。给姑娘做伙计的,要有识别嫖皮的眼力,谎称大牌姑娘生病,搪塞几位容貌一般的姑娘来,令其自讨无趣而去。

陕西巷堂子没来过嫖皮,因不开门迎客,客人均是私人关系介绍而来。由冬入春,人易乏困,所谓“春睡不足”,一日正午,仇家姐妹饭后补觉时,本家急急敲门,堂子来了个嫖皮。

此人是一富商介绍来的,衣着华贵,不会是过眼瘾的没钱人,挑不中姑娘,是眼高过顶。本家无奈:“堂子里姑娘都看遍了,我不指望您二位,但客人发了狠话,不让有剩余的。”

仇家姐妹立刻准备,半个时辰后,浓妆艳抹。虽不会真接客,但一年无客上门,颇感恼火。一点小心思是,万一得此客中意,不就是艳压群芳了么?真是出口恶气。

姑娘去点班,由伙计带领。李尊吾低头入茶室,报过仇家姐妹姓名,抬头便呆呆定住。

来人身材矮小,头颅饱满,面部线条之刚硬,如古代帝王。

是弃徒夏东来。

却又不似他。往日的他,如刚刨开的木材,望之有新意。眼前的他,是一根老房梁的感觉。

李尊吾叹口气。点班,是为点出他这个师父来。

师徒如夫妻,总有恩怨。当初赶他走,下语刻毒。说狠话全仗一口硬气,而今心贱,做惯了下人……唉,气弱之时,总是躲不过羞辱。

此刻,夏东来定然要出手。此徒,内秀,只是志向小,跟在自己身边,如同有主人依靠的小狗,单纯度日,不会多想。赶走他,是成就他。

世上的事,能成就,往往凭的是一口怨气。师徒反目,是武人的师徒之道。

英雄,可以胡闹,干扰他人命运,不需要面面俱到。英雄看似无理,实则是历史演进的一道程序——不再信自己是个英雄。

李尊吾眼中散出一片光,是几十年武功的余晖。

夏东来:“我是个被逐出门墙的人,不好再叫你师父,称你为李先生,可以么?”

李尊吾苦笑:“可以。”

夏东来:“李先生,你半生狂傲,怎么做了妓女的相帮?”李尊吾口干,师父骂徒弟,是需要优势感的,而今骂不出。

夏东来品口茶,生出几分陶醉:“大红袍是如此之好,跟着你的日子,我吃而无味,睡而无梦,离开你,才知道世上有许多好东西。”

李尊吾喃喃道:“不知好歹,才能习武。”〖TXT小说下载:。。〗

夏东来:“在理。”

左脚在地面搓一下——正是“搓绳之密”。身形未动,椅子腿有微小位移,磨擦出尖利的一声,极为短促,短得被常人耳力忽略。

李尊吾眼光黯淡了。

如同自己当年,一得秘诀,便武功大进。此徒已非昔日人,自己亦非昔日人,残存的一点对决意志熄灭了。

夏东来坐姿端正,如房屋大梁,从李尊吾的细微反应里,确定自己占据了上风。这是多年师徒关系中,从不曾有过的感觉,但武功是如此实在,高出一线,便贵贱立判。

夏东来:“李先生,现今咱俩的称呼改了,但你实实在在教过我,我欠你的。”

李尊吾:“不提了。”

夏东来:“我给你挡过刀,挡过子弹,该还的都还了,只欠一记谢师锤。”

锤,即是拳。感谢师父,是打败师父。为防备谢师锤,师父要对徒弟留一招,但徒弟更要打这一架,不打不知师父留了什么……形意门不会有这种情况,形意是功力拳,不重招数,师父无招可留。

仇小寒脸颊红晕,闪着自信眼光,沉浸在点班被点中的幻觉中,丧失了听觉。超过别的女人,是女人基本的荣耀感。平日天真如孩童的仇大雪此刻反而冷静,扶住周身轻颤的姐姐。

李尊吾:“树生虫,虫吃树——是世上常态,有杀心,就动手吧。”

精神旺盛,会有冷热幻觉。第一次感到自己有杀人之力时,周身是冷的,冷了三十年。老龙头火车站刀劈白俄兵,更是阴冷彻骨。那时,跟在身后的夏东来无冷无暖,他武功弱,意志更弱,只会跟着自己……

感到迎面生起一团火,熏热半间屋,那是夏东来的杀气。习武人怕冷不怕热,热感的杀气,也正如热气一般,容易分散,他的杀伤力不过三两下,很快会力竭志衰。

在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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