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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雀群-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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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强压下剧烈的心跳,又问:“线架上了?”

来得及做的最后一件事

“架上了。要不是那小子搅和,这点活儿,咱们早干完了。”连宝从桌上撕下一块旧报纸,擦了擦额角淌下的鲜血。两个女队员忙从一旁的搁板上,取下一只救急包,为他做紧急处理。“你们咋打得恁狠哩?”一个女队员心疼地问。一个脸上同样被打伤了的男队员咬着牙说道:“你可不知道,赵光那狗日的真打啊,抄起一把铁锨就往连宝头上砍哩。不过,那小子耍耍小聪明,动动嘴皮子还行,抄家伙打架,还差点劲咧!再说,他那边的人也没我们这边的人多啊!这不是自找吗?!”说着,在场的队员们又都开心地笑了起来。韩起科的脸色却阴沉得更厉害了,下令让所有在场的人赶快收拾起东西撤。包括我。他对我说:“顾校长,您也快撤。”我问:“不打电话了?”他说:“恐怕来不及了……”我忙问:“什么叫‘恐怕来不及了’?”他说:“没时间跟您解释了。你赶紧撤。快撤。”看样子,他是想留下自己一个人,用电话跟上边报告情况。即使让高福海发现了,也不会连累别人。他这么安排着,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话音没落,高福海亲自带着一卡车的武装值班民兵,赶来包围了这个大地窝子。韩起科来得及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连宝和参与打架的几个男队员藏进了大地窝子最尽头的一个小间里。那里最早是存放时令鲜菜细菜的地方。他来得及跟在场的队员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电话的事和打架的事,谁问你们什么,你们就死咬住一个不知道就行了。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我身上。听明白了?!”高福海这一回是真生气了。他冲进地窝子,抓起那个附带有载波功能的电话机,二话不说,就朝韩起科头上砸去。韩起科没有躲。他知道这时不能躲。越躲,高福海越生气。机壳里装有一块好几公斤重的磁铁。它就带着这几公斤重的家伙,在空中飞出一个并不典型更不优美的抛物线,直直地砸到了韩起科的脑袋上,让他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要不是后退中的身体踉跄着被土壁挡住,他怎么也会被砸倒在地的。额角立马裂开了一道两三厘米长的口子。口子里立马汩汩地涌出了鲜红的血浆。几个女队员都忍不住地捂着嘴,一下惊叫了起来。

“你真能耐啊?!在这儿给自己安电话?!你是什么干部?县团级?地师级?省军级?还是中央特派大员?啊?!退伍军人妄想违规安电话你还腆着个脸,代表我去处理他们。现在你自己在这儿偷着安电话……你还是个人吗?”高福海紫胀着脸,大声吼道。

“高场长,事情不是这样的……”闻讯匆匆赶来的马桂花忙插嘴解释。

高福海一下转过身来指着马桂花的鼻子吼道:“你给我闭嘴!我没迷糊哩!”他一边说,一边冲过去,从地上捡起沾着韩起科血迹的那部电话机,在马桂花眼前用力晃动着。马桂花怕他再用电话机砸她,便稍稍地往一边闪了一下,然后又赶紧站直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不作声了。

额角上的鲜血流淌下来,已经把韩起科右边那只眼睑糊住了。但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似的,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怒不可遏的高福海。“你还有啥事瞒着我?说!你还背着我干了些啥?说!你这喝狼奶长大的野种!说啊!!”高福海再次冲到韩起科面前,大声吼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恨不能把各自的心都逼停跳了,害怕任何一点响动都会进一步激怒高福海,让他再次挥动起手中的那部电话机,向韩起科的脑袋上砸去。

“我没瞒您。我没再背着您干过啥。”韩起科低声说道。他这个回答让在场所有人感到意外。大伙知道,高福海最痛恨的就是有人背着他欺骗他。犯了这样的事,惯例是不管高福海怎么批评责备詈骂,你都别作声,只是低头站着,默默承受就是了。只有这样,才能缩短这种让任何人都会感到难堪的境遇。韩起科曾多次跟小分队的成员交代过这个“注意事项”。他自己从来也是这么执行的。今天他怎么破例了?他怎么还嘴了呢?他想干啥咧?想跟高福海破罐子破摔了?大伙越发地紧张起来。

“没再瞒过我了?哼,鬼话!”高福海继续吼叫道。

“不是鬼话。”韩起科又愣愣地冒出了一句,直接在反驳高福海。大伙惊呆了。这小子是给砸糊涂了,还是真豁出去了?大伙心里嘶嘶地倒吸了口凉气。

“你?!”韩起科的态度也让高福海感到意外。震惊。他大声吼道。

“在这儿准备一部话机,完全是为了以防万一。全哈拉努里的人都知道,冈古拉只有两部机子能跟外界说得上话。这其实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万一发生什么情况,居心不良的人只要设法控制了那两部机子,我们就会因失去跟外界和上级的联络,而束手无策地在这万古荒原上等死。我作为您亲自任命的小分队队长,我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去做一点事情避免这个情况的出现,或者说,我有责任事先做好准备,万一出现这种紧急情况时,能不让您和整个冈古拉因无法求援而陷入坐着等死的困境……”韩起科平静地解释道。

“你事先为什么不跟我请示?事后又为什么不跟我报告?说!”高福海逼近一步,追问。

“……”韩起科哆嗦了一下,没回答。

“这件事既然依你说的那样正大光明,事先你为什么不请示?事后又为什么不报告?说呀!”高福海又逼近一步,大声追问。从他嘴里喷出的滚烫的呵气,几乎要直接烧灼到韩起科的脸面上了。

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韩起科再次哆嗦了一下,仍然没回答。他不是不能回答,只是照实回答了,就会更深地“伤害”高福海。以自己多年在高福海身边生活的经历,他当然明白请示汇报的必要和重要。一开始,他也想到过,就此事向高福海请示汇报。但经过反复考虑,权衡,他决定既不请示,也不汇报。为什么?因为这件事必须做得十分保密才行。否则,在关键时刻它就会起不到那种关键的作用了。而那时候,他已经觉察高福海的心态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他当然不会像朱、李、马、赵等人那样,认为高福海的这种变化预示着他的神经已经“不正常”了。但韩起科清楚地感觉到,高的这种心态变化,已经使这位他所敬爱的长辈在许多场合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话做事也越来越“任性”,越来越“即兴化”,看人论事的左右摇摆性也越来越大。为此,他忧心忡忡,但又毫无办法。他担心高场长一旦控制不住自己,就会把这个秘密透露给那些实际上“不值得信任”、所以就不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比如像朱、李、赵等。(他对马桂花的父亲,那位“圣徒”,印象比较好。一直没把他划入“不值得信任”的那一类人中去。)为此,他决定独自保守这个秘密,并独自承担将要承担的一切责任。在今天以前,他甚至都没告诉过小分队的任何人,他在这大地窝子里装配了一部可以进行载波通话的电话机,并且在这个大地窝子里储备了几千米的十四号粗铁丝和几十根可以临时用来做架线杆儿的树棍子,还有众多的瓷瓶、十字板……他愿意独自承担“不请示不汇报”可能造成的任何后果。可以这么说,对于今天这个场面,他早有思想准备。只是没有想到,敬爱的“父亲”似的高场长今天居然会愤怒到用电话机砸他脑袋的地步。因为,他已经有五年多的时间没有挨过高场长的揍了。他以为父亲一样的高福海不会再揍他了。毕竟自己是那么地忠诚于他,而父亲一般的高场长也已经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揍他了。

五年多了……他觉得,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揍他了。而在自己心里,是真的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来对待的……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随即,高福海宣布,自即刻起解散小分队,并隔离审查原小分队队长韩起科。所有原小分队成员集中学习,在说清楚自己跟“偷装电话机”和“殴打赵光等人”两件事的关系以前,不得离开学习班。当场,两名持枪警卫就把韩起科押走了。

韩起科提出,要带几本书走。高福海同意了。韩起科又提出,要单独跟高福海谈一谈再走。

高福海说,没必要再单独谈了。他会派人来跟他谈话的。有话就跟他派出的人谈。韩起科说,必须单独谈,而且现在就得谈。如果不行。他就不走了。高福海说,你不走了?你还那么横?走不走,由得了你?韩起科说,对。我不走了。你就地把我毙了吧。高福海叫道,你以为我不敢毙你?韩起科说,您当然敢。这时,马桂花疯了一般地冲过来,揪住韩起科的衣襟,使劲地摇晃着,哭着喊着:“你吃错药了?踩着电门了?搭错哪根筋了?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你就活不了了?你平时怎么教育我们的?这时候你就给我们做这好榜样?!你还非逼着高场长下令向你开枪?这么些年,高场长对你多好啊。好好掂量掂量,你这糊涂蛋!二球货!愣头青!闭嘴吧!给我闭上你这张臭嘴!听到没有?我求求你了……”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韩起科红起眼圈,也低下了头。

高福海默默地站了会儿,冲着两个场部机关的干事挥了挥手。那两个干事便带着持枪警卫和小分队的其他人上外头去了。马桂花要留下。高福海没答应。马桂花说,我得留下。高福海心烦地瞥了她一眼。她还是坚持道,我得留下。韩起科说,桂花,你走吧。我没吃错药,也没踩着电门,更没搭错哪根筋。你走吧,让我和高场长单独说一回话。这是我和高场长之间的事。你就别掺和了。相信我,我没吃错药。马桂花五内俱焚地看看高福海,又看了看韩起科,犹豫了一会儿,才没再坚持。

待马桂花走后,韩起科说:“高场长,别的事,我就先不说了。您隔离我多久,都是应该的。您要我做什么反省,检查,交代,我都会好好去做。我只是希望您别再跟朱副场长李副场长和赵股长掺和在一块了。这些人……”

高福海立即打断他的话:“这不用你操心。”

韩起科忙说:“情况非常紧急。请您允许我先把话说完。”

高福海冷笑一声道:“情况怎么又紧急了?”

韩起科说:“如果整个地区一万多名知青和各大城市的支边青年都聚到咱冈古拉场部来,这事情就很难办啦。”

高福海说:“这跟朱副场长李副场长他们又有啥关系?一万名知青是冲着所谓的中央代表来的。”

韩起科说:“高场长,您还想不明白吗?要是真有所谓的中央代表,这可是件大事,上级党委和政府事先怎么会不通知您?冈古拉的最高负责人还是您啊!”

高福海问:“你打电话问过了,真没有中央代表这一码子事?”

韩起科说:“我在这儿正准备打电话问哩。但还没来得及打……”

高福海冷冷一笑道:“那你跟我扯什么蛋?”

多么“卑劣”“恶俗”的手段

韩起科说:“如果真有中央代表这样的事,就算上头组织不信任您,事先不给您通知,哈姐知道了,也一定会通知您的。但她给您通报了没有?没有吧?过去,比这小得多得多的事,她都知道给您通报。这回,要真有,她能不给您通报?”

高福海一愣。这话有道理啊。这两天他跟哈采英不还通了电话的吗?没听小哈说起这事啊。

“要没这事,这消息怎么会传得那么邪乎?”他问。

“有人在添油加醋,扇阴风,点鬼火,撮弄知青起来闹事呗。”

“你说谁呢?”

“这还不明白吗?几十个知青和支边青年代表都聚在谁家里开黑会哩?”

“朱副场长李副场长他们干吗要撮弄知青闹事?”

“他俩两家的娃娃都是知青,都在咱场里。知青不闹事,他们的娃娃回得了北京、回得了省城吗?他们自己能离开冈古拉吗?”

“你是说,他们是为了把自己和自己的娃娃弄回城市,所以在背后鼓捣着这些大城市的知青和支边青年起来闹事?”

“我想不出别的理由来解释,像他们这么老资格的人,为什么要把知青召集到自己家里去开黑会。”

“……”高福海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那……那你的意思是说,中央要派人来冈古拉……也是他们散布的谣言?”

“这一点我不清楚。不敢乱说。”

“搞不清楚这话的来源,就不能随便说朱副场长他们在煽动知青闹事。”

“但现在也不能肯定,这谣言就一定不是他们散布的。”

“你为什么那么恨他们?啊?为什么?”

“他们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咱冈古拉。您看不出来?”

“……”高福海颤栗了两下,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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