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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的神-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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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排里。九个兵不愿意散,都坐在乌力天扬的宿舍里发呆。乌力天扬让他们去洗澡,换衣裳,理发剃胡子。人家都洗了换了,他们也不能老邋遢着。兵不走,还坐着。乌力天扬去谭小春那里讨了两包“金沙江”,回来分给兵们,看兵们云里雾里,一副醉生梦死的架势,他熬不住,也点了一支。那么抽了两口,想起躺在塑料袋里的肖新风和另外十一个兵,想起躺在医院里的鲁红军和另外二十个兵,就为自己活着回到国内而内疚,就奇怪他干嘛会领着九个兵坐在这儿,这么想着,怎么都压抑不住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要哭就哭,傻坐着干什么!”乌力天扬把抽了几口的烟丢在地上,冲九个兵吼,“怕什么!你们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九个兵终于宣泄出来,都哭了。大家抱在一起,放声大哭。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没有一个人感到羞耻。哭完,汤姜把泪抹掉。慢吞吞地说,今天我生日。我满十九岁了。乌力天扬觉得生日不错,生日是个好彩头,这么一想,就起身去司务长那里支了二十块钱,带着九个兵翻墙出营区,去街上找小馆子喝酒,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

“兄弟,你小子,经受过考验,是男子汉了。生日,生日他妈的快乐。”乌力天扬摇晃着身子和汤姜撞酒瓶子,再摇晃着身子对另外八个兵举起酒瓶子,“弟兄们,谁,谁爱回来不回来。他妈的生日,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们没洗澡。没理发,穿着发臭的军装。他们把酒瓶子举得高高的,就和举过头顶的光荣弹一样高。酒精刺激着他们的胃。他们的眼睛红红的,那种打死不让酒精撂倒的决心,真是让人感动得很。

3

乌力天扬停职反省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老实,每天往野战医院跑,去看鲁红军。

乌力天扬头一回去野战医院是提了棍子去砸人家的,连鲁红军的面都没见着。再次去,看见医院里人头攒动,一些工人和市民排着长队给伤员们献血。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想插队,和人争得面红耳赤,说是搭长途车从南宁赶来的。还要赶回去上课。人们都急着把一腔血献出来,都有革命工作,一点儿也不通融,说上课不稀罕,上课还排排坐呢。还得等上课铃呢。

乌力天扬站下来,脸上发烧,觉得让人家抢着献血,自己也太混账,跟王八蛋没有什么区别。这么一想。就往人群里挤。人们一看又挤上来一个,不耐烦,往外推乌力天扬,说排队去,我们早来了。你的血管又不是大号的。比谁粗呀。乌力天扬不好意思地说,真不是插队,里面躺着我的战友,要献该我先献。人们一听乌力天扬这么说,就知道他是从前线回来的,热烈鼓掌,给他让路,不和他争。负责登记的小护士认出乌力天扬。提着棍子来砸医院那伙儿人的头儿嘛,土匪似的,能不认识吗?所以不理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诚恳地对小护士说,要不然,我献四份,来800cc,就算我道歉。小护士没见过这样道歉的。瞪大眼睛看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连忙改口说,要嫌态度不诚恳,再加一份,凑一千吧。小护士扑哧一声乐了。

乌力天扬弯着胳膊摁着针眼进了住院部。

鲁红军活过来以后一点儿也不消沉,见了人就拿自己的两条断腿给人家看,非要人家摸,还气贯长虹地向来探望的首长保证,一定争取早日养好伤,听从祖国的召唤,上战场去继续痛揍小鬼子。见了乌力天扬,鲁红军先问乌力天扬带笔记本没有,他要写日记,记下负伤后的心得体会,以便与战友们相互砥砺。

乌力天扬情绪低落,哪有心思带笔记本,他关心鲁红军的腿打哪儿锯的,能不能安假肢,假肢安上能走不能走。打球游泳翻墙摘桃的事情就算了,走不了外八字也算了,他不能容忍鲁红军坐在轮椅上到处晃悠。鲁红军个头儿高,背有点儿弓。再往轮椅上一坐,跟半截富贵虾差不多。这个乌力天扬不能接受。

乌力天扬先以为鲁红军有革命毅力,视死如归。是真英雄。医院里真英雄不止鲁红军一个,整天都能听见病房里传出迷迷瞪瞪喊“冲呀杀呀”的声音,也有报作战诸元的。也有叫“不用管我”的,跟拍电影似的,热闹得很。要是有首长来看望,或者有地方的人民代表来慰问,口号声就响彻云霄。但是,鲁红军不是这样,等慰问的人一走,首长一走,鲁红军就把护士支出病房。要乌力天扬去把门关上,然后气就泄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哭。说,完了,一切都完了,什么前途也没有啦!

乌力天扬想,这才是鲁红军,这样的鲁红军才让人接受,锯掉两条腿还要上战场去继续痛揍谁的鲁红军,说什么都有点儿假。

乌力天扬劝鲁红军。也别去想完了的事儿,安心养伤,养好伤再说伤养好以后的事儿。话没说一半,鲁红军抬手就给了乌力天扬一耳光。乌力天扬脑袋晃过去,刚摆回来,鲁红军又给了乌力天扬一耳光。打完耳光就骂,为什么地雷响了以后不给他补一枪,还冲过去捡他的腿,要是给他一枪。不管腿的事儿,他现在就是烈士,省得下半身成了烈士,上半身当英雄,一辈子不完整,互相牵挂。

鲁红军打是真打,红着眼,力气用足,一耳光一耳光的,见乌力天扬躲,他就急,气咻咻地说,过来,你妈的别想跑,给我过来!

乌力天扬闭着眼,任鲁红军打骂,半句都不还嘴。等鲁红军打完骂完,消停了,他给鲁红军掖上被单,开了门,告诉门外等着的护士,鲁班长刚交代完班里的事儿,累了,刚睡下,让护士照看一下,自己去厕所洗一把冷水脸。把鼻孔里的血洗掉,牙血吐出来,再上街去给鲁红军买笔记本。笔记本买回一大摞,外加圆珠笔,等鲁红军醒来,本子吊在夹板上,笔塞进鲁红军手里,让鲁红军用豪言壮语写他的体会。自己坐到床脚去,伛偻着身子,写他第十份或者第十一份检查。天气渐热了,手上有汗,不管是鲁红军的体会还是乌力天扬的检查,写起来都不容易。

现在乌力天扬明白了,一百五十年前,威灵顿公爵为什么会在发自滑铁卢的战报上心情沮丧地写下那句话——除了败仗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像胜仗那样使人伤感。

4

乌力天扬一直在打听乌力天赫。乌力天赫没有消息,好像失踪了,或者说,再一次失踪了。

乌力天扬有一种预感,他觉得乌力天赫没有从边境那头撤出来,要是撤出来了,他会来找自己,打听自己的情况,就像自己到处打听他的情况一样。乌力天扬想。乌力天赫这个喜欢自找麻烦的家伙,不会又有什么麻烦了吧?

乌力天扬是野战部队的一个小排长,而且是一个被停了职的小排长,他要找到在特种部队服役的乌力天赫,等于一块躺在地表的白云母片岩想要找到一块火山深处的冰晶石一样,基本上是妄想。乌力天扬知道这个,求助于尤克勤。尤克勤问了乌力天扬一些检查写得怎么样、认识深刻不深刻、以后还犯不犯一类的碎话,然后要通师里的总机,给师里的关系打电话,托关系帮忙打听乌力天赫。

特种部队归另外一条线,和常规部队相当于风和雷的关系,不要说师里,军里也未必知道他们的情况。尤克勤的关系没有打听到乌力天赫的情况,尤克勤只有这个级别的门路,再往上就没有办法了。

乌力天扬担心乌力天赫,也只能白担心。是乌力天赫自己和乌力天扬联系上,才化解了乌力天扬的牵肠挂肚。

乌力天赫带着情报参谋沈福强和三个负伤的兵昼伏夜行,在中国军队全部退回到边境线以北之后,在边境地区和对方的人兜圈子。乌力天赫、沈福强和伤势较轻的副排长负责搀扶两个重伤员,五个人像五只不怀好意的鼹鼠,在那里转来转去。有一段时间,他们被追到边境一带的对方军队压回到N郡。火箭筒手没能熬住,死在路上。乌力天赫看出回到T城不可能,决定放弃南下的路线,改为回头北上,从另一个方向绕道回国。为这个,情绪激动的沈福强和乌力天赫争执起来,但是乌力天赫很快让沈福强闭了嘴。绝望的沈福强当天夜里跳崖自杀,被警觉的乌力天赫一拳打掉三颗牙。那以后,乌力天赫将看押沈福强的任务交给副排长,自己背着机枪手。乌力天赫用活扣锁住万念俱灰的情报参谋的两只拇指,冷冷地说,听好了,你就是一只苍蝇我也不管,可你是国家的苍蝇,你这一百二十斤肉,是烂是臭,都得还给国家。

十六天后,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他们终于踏上国境线中国一方。一群边境民兵冲上去,用枪指住他们。乌力天赫没有反抗,他把背上的机枪手慢慢卸下,放在灌木丛边,因为没有了负重,踉跄了一下,站稳,再慢慢把挂在身上的武器和行囊一样样取下来,放在脚边,踢开,然后乖乖地举起双手,并且示意沈福强和副排长学着他的样子也把手举起来。他们的身份很快得到核实,立即被送进医院。

5

乌力天赫所在的医院是野战总医院,和鲁红军不是一个医院,他一到医院就要求查找乌力天扬。师里直接通知下来,一名政治干事押车到十二连,把乌力天扬带上车。

乌力天扬在乌力天赫的病房里待了不到一小时。乌力天赫被要求立即转往南宁。前来接他的是特种部队的人员和车辆。在此之前,野战总医院已经为乌力天赫做了第一次手术。乌力天赫是腹部贯通伤,子弹从上腹穿进,左腰穿出,打碎了脾脏,又在肠子上穿了好几个孔。医生说,乌力天赫的伤口处理得很好,基本没有感染,这差不多算是奇迹,否则,他这种伤势在南方濡湿的山林里钻了半个月,早该烂成臭豆腐了。

乌力天赫的胡子和头发没有来得及剃,跟野人似的。他让乌力天扬替自己拿过一个枕头,把自己垫高一点,和乌力天扬说话。我不会死,中枪以后我就知道。乌力天赫淡淡地说。

乌力天赫对乌力天扬的表现很满意。他是满意乌力天扬没被打死,甚至基本上没有怎么负伤,而对乌力天扬如何进行了那些激烈的、现在回想起来毛骨悚然的战斗,他不感兴趣。乌力天赫甚至对十二连的惨重伤亡没有表示出太多的难过,对乌力天扬领导的三排只剩下他和九个完整的兵缺乏必要的沉痛,对鲁红军的两条腿被炸掉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哦。这一点,让乌力天扬非常不高兴。

“我这么说,你就没有丝毫难过,哪怕只是因为同情?”

“你指望什么?我已经说过了。战场是地狱,你死我活。或者你活我死,就是这样。”

“你是说,只有你看清楚了?一切?”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

“为什么不说?鲁红军是我朋友,我他妈最好的朋友!”

“那没用。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应该清楚自己会怎么样。”

乌力天赫息事宁人地把话题引开。很明显,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和弟弟争吵。在兄弟两人单独相处的整个儿时间里。他都用一种温情的目光看着乌力天扬。但乌力天扬觉得自己在被——还在被乌力天赫欺负。“我不喜欢五弟,他就像一只没有脑子的孑孓。只是胡乱碰撞。而根本不会对自己负责。也不会对任何人负责,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可怜的对象。”他无时无刻不表现出自己比别人强大,比别人能承受更多的东西,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怎么就不想想。他乌力天扬已经上过战场,杀死过人,并且差点儿被人杀死?他对人负过责,对自己的四十一个兵负过责,就算他只剩下九个完整无缺的兵,他也尽过力了!他不是雏子。用不着谁来可怜!

乌力天扬对乌力天赫充满了仇恨。他以为他是谁?他在改变历史吗?他像一个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从家里溜之大吉,从此再也不回家,就是因为他要到处去撒野,并且在撒野中改变历史吗?他知不知道他这样做卑鄙得很。乌力天扬非常愤怒,有一种想要报复的强烈冲动。

“所以你一直不敢回家。我是说,打你从家里逃跑之后。我是说,在你逃跑之前你就清楚自己要什么,对吧。”

“不,我并不知道。”有一会儿乌力天赫没说话,只是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他怒气冲天的五弟,然后平静地开口道,“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你觉得所有人都是恶人,对吧?你不相信他们,你连自己的家人都不相信。对吗?”

“不,”乌力天赫依然那么平静,“我不相信我自己。没有什么恶人和善人。我们所有的人都一样。我们比我们以为的自己更复杂。”

“雨槐结婚了。”乌力天扬突然说。他觉得跟不上乌力天赫的思路,他得使用更厉害的武器。“和军机。”乌力天扬残酷地说。“二哥很开心,而雨槐——我应该叫她嫂子对不对?她也很开心。”乌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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