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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隆德誓言 作者:亮炯·朗萨-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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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对这些鹤鸟的习性早已熟知,她知道它们在这里成婚、产卵,夫妻恩爱,平等友爱,轮流在巢里孵卵或出外为孵巢者寻找食物,当雏鹤破壳后,夫妻共同悉心喂养,耐心领着自己的孩子练习飞翔、在水里觅食,秋天就带着已经能够飞行的幼鹤飞往南方。
    这些体态轻盈、优雅姣美、矜持高贵的生灵,总是那么自豪和自好。无论在水流边伫立,在湖水里悠游,或在岸边栖息,或是钻在绿草丛里,或是到人的面前享受相处的乐趣,它们的美丽和纯洁真是无处不在。身上除了头、颈、脚和尾羽是黑色的,其他的羽毛全是雪白的,红宝石般的双眼左顾右盼地盯视着慈蔼的老妇,友好地“喔呕喔呕”地鸣着,像是跟老朋友说着什么,被鹤鸟围绕着的老妇也跟它们说着话:
    “啊呀呀,你又来了,最谗! 还是让你身后的伙伴来吃吧。”
    她摊着手掌,把食物放在手心里,让它们一一啄食。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老妇欣悦的脸上,多年的风雨兼程转经路并没有剥蚀掉她身上固有的气度,虽然面庞上刻着沧桑的皱纹,双眼却依然秀美,身段高挑,只微微有些佝偻,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衰老并没有完全抹去她年轻时的姿容,看得出她年轻时绝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此时站在鹤群里,气度高贵的她看上去就像仙鹤王后,精神烁烁,经长年风吹日晒已变得红黑的面庞充满了慈爱、温情,充满了爱意,喂完糌粑,她拍拍手掌说:
    “没啦,明天再给你们带来,今天的吃完了。”
    她满足地看着黑颈鹤一一离去,又自言自语地说,“明天? 明年? 明年你们还能看至到我吗? 明年……”说完她深深地叹口气,收回目光,从衣襟里取出转经筒,捻着珠子,无声地诵起六字经文,沿湖岸转起经来。老人稳健地踏在草地上一步步行进着,明丽的阳光把她的身影投在碧绿的草滩上,湖水里,她气质高贵,矜持而倨傲,多年来的孤独、沉默寡言和她眼里深刻印现的悲哀忧郁使她看起来更加神秘、倨傲。草原上的人们对她的说法很多,虽然都知道她是曾经辉煌过的土司的女儿,但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结婚,不成家,她像一团谜一样让人难以琢磨。所有的这一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后半生盛载的深深苦痛是来自她心灵深处,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要忍受达苦痛的折磨,这种灵魂深处沉沉绵绵的痛苦煎熬只有通过苦苦漫漫的转经来求得慰藉,只有独处,让悲哀的灵魂每日面对坦荡的大山大川,面对白云蓝天,才能得到一些抚慰,在有生之年,她除了要向佛忏悔,求得神佛的宽恕,得到来生的解脱,她就再没有别的企求了,这是她生存的惟一期盼。
    转完勒乌措湖,在牧人帐里喝过茶,下午又到郎泽寺,绕寺院转了三圈才披着西斜的阳光回家。夕阳渐渐西沉,火烧云蒸腾在天边,红红烈烈壮观奇异如火海,雪山草原、房舍和水流都笼罩在红色的光晕中,老妇人站在草坡上,正好看见浓烈的红霞映衬着那幢宏伟的大楼废墟,望着霞光里高高矗立的厚重坚实的残垣断壁,厚厚的墙体虽然显得颓败残缺,几十年风雨剥蚀的痕迹随处可见,但高拔的几面主体墙却依然壮伟地雄峙云霄,霞光里,这座废墟传达着一种慑人的魅力,仿佛在向后人讲述着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她目光呆滞地凝视了很久,很久,突然自语地说了句:
    “那场火! 多像那场大火啊! ”
    直到那片轰轰烈烈的云霞变成了淡红、深紫,她才慢慢地离去,走下了坡。
    她的房屋就紧靠在那幢废墟大楼后,她并没有径直回家去,而是绕到废墟残破的大门前,站在过去是那么赫赫高大、曾挂满五色经幡、显示着家族无限显赫但现在已经颓旧破败的经幡塔前,仰望着高高的废墟好一阵子后,又伸手轻轻抚摩着大门前还依然牢固安置着的青灰色雕花拴马石柱和雕花卷边的下马石,仅凭这些就足以证明,过去这个家族是怎样的显赫过,荣耀过。现在这颓旧苍凉的门前平坝成了孩子们经常嬉戏游玩的地方,不远处曾经被那大火炽烤而衰的古老白杨树,多年后依然恢复了它们曾经有过的强壮身姿。那片红烈如炽的晚霞像对老妇施了魔咒,让她沉重的心缱绻激荡起来,她无法自持地又来凭吊废墟,她怕追忆过去,往事却总是因为一些偶然的原因让她禁不住跌进沉沉的深渊,久久难以自拔……
    她最后就是站在门前这座高大的为家族祈祥招福的经幡塔前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化为乌有。那时她还那么年轻,虚岁刚满三十就经历了那场空前的劫难,那场冲天烈火是午后燃起的,整整烧了三天,三个夜晚,又一天一夜,那天早晨当初升的霞光透过烟雾层照射在大地上,她就是呆立在这儿的,吃惊地瞪着一双美丽却空洞疲乏的双眼,久久凝望着楼宅里未灭的余火和浓浓升腾的烟雾,她想哭、想喊,喉咙却痛苦地哽咽着,心沉如冰石,脑海像被掏空了一样只有麻木、虚空……
    “终于找到你了! 我真紧张,怕你出事,到处找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走吧,这楼都烧空了,我们走吧。”
    爱她的那个男人终于气喘吁吁地找到了她,那时她空虚疲惫的躯体倚在烟火熏黄的经幡塔前,只莫名地轻声道了句:
    “空了? ”
    “是的,全都烧空了! ”他无限感慨地抬头看看大楼,又关爱地用双手扶住她的肩。
    她凄寂而无神地应了声:“哦,全空了……”
    他却兴奋地拥住她,安慰道:“别难过了,这楼是空了,什么也没有了,但我们仍然富有。这楼应该消失了,它太古老,里面藏着太多的往事,太多的恩怨,住进去也不舒服,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推开他的手,困惑地问:“重新开始? 开始什么? ”
    他像立了大功似的得意地说:“告诉你吧,就像有神在指点我,很早我就在做着我们俩重新开始生活的准备,你跟我来吧,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说完就拉着她的手向宅楼后不远处那个独立的土石墙平房走去。
    这个不是仓库的仓库本来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父亲之前的土司修来做草原孩子们习藏文上课的教室,后来,在她父亲的时代里不知什么原因就废弃不用了,只用来作为堆放那些没什么用处又舍不得丢弃的杂物的地方,也没人住守,这样就一直锁着,时间一长就被大楼里的人遗忘了,那场大火对这儿也没有造成任何威胁。
    他从怀里取出一串钥匙,打开铜锁,推开了门。里面到处是灰尘,学生上课的矮几桌都七歪八倒的,他熟悉地推开一张倒放着的条桌,蹲下迅速取开几块地板,弯腰从地板下的黑洞中用力提出几只皮口袋,几个木盒,他把它们一一摆放在她跟前,又一一打开。玛瑙、红珊瑚、九眼珠、松耳石,金玉银、首饰,各色珠宝光艳纷呈地展现在她眼前。一直沉闷的她终于清醒了一些,她吃惊地看着这一大堆珠宝,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
    “哪来的? ”
    “是你的,你们家的! ”他眼里映着珠宝的光彩,激动地说,“现在是我们的了! ”
    “我父亲要你弄走的财物都在这? ”
    “下面还有。”
    “什么时候弄来的? ”
    “有一些时间了,还有我自己多年攒的。”
    “我怎么不知道你把它们藏在这里? ”
    “我曾经想要告诉你,但你那时好像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可以发誓,我迟早会告诉你的,真的。”
    “你所得的工钱报酬不会有这么多吧? ”
    这话使他神情有些慌乱,他忙解释说:“不管怎么样,萨都措,现在它们都是我们俩的了,你父亲病重时要我转移的都在这里呀。”
    “如果我不跟你过,你打算怎么处理它们? ”
    “这……”他一时回答不上来,满以为自己立了大功,她将更加信赖他,但他估计错了,他对她最后的效忠,成了他爱的结局。
    她认为那么忠心干父亲的他,却瞒着她把财物藏在这里没告诉她,还从她家一点一点偷取着财物,真让她感到万分意外、惊讶,心里猛然涌起对他强烈的厌恶和憎恨,她冷冷地说:
    “你滚,马上滚吧,我不想看到你了。”
    “什么? ”他不相信地问。
    “你滚! ”她大声说道。
    “为什么? 这一切我都是为了你……”
    “我不想再听你解释什么,也不想对你再做更多的解释! 希望你滚得越远越好! ”她说着抓起一只小木盒向他抛去,珠宝散出,冰凉地击在他头上、脸上,他失望而吃惊地说:
    “你……我这也是为了你,我爱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怎么啦? 我们那天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 走你的吧,我跟你没关系了,你走! ”
    “为什么这样? 你会后悔的! ”
    “不! ”她大声叫道,“跟你过我才后悔呢!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不原谅! 你真脏,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没想到,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却……”他站起身来,失望地说。
    “为我? ”她冷笑了一声,“别拿我做借口了! 你这是为你留的退路。如果没有那场大火,如果我父亲还在,如果我没跟了你,这些珠宝就是你最大的靠山,你的子孙都会享受不尽的,你真阴险,卑鄙,没想到我们家竟养着一只狼,一条……”
    “我是不是真心爱你,菩萨知道,你这样辱骂我,我不怨你,神佛看得见我的真诚。”他悲愤而又伤心地咬咬嘴唇,眼里溢着泪光,“我是条汉子,你不留我,我不会死乞白赖地住下。我马上走,你应该知道,我这一生只爱过你! 我……走啦。”说完他用力拭了下眼角的泪,叹口气,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她含着泪水,无限凄怆地说:“我们今生和来世都无缘。”
    她拿起一个羊皮包镶的木盒走到已经站在门边的他面前,“把这个带上吧。”
    他期望地注视着她说:“让我留下,好吗? 我会照顾你,帮助你重新把土司家业……”
    她挥了挥手说:“我对那一切没有兴趣了,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所有的欲念和情感都被这火烧光了。带上这些珠宝走吧。”
    “既然我不能得到你,这些东西对我还有什么用呢? 我什么都不要,我走了。”
    “不,你必须拿! ”她命令地说,“这不是白拿,就算是多年来你为我父亲效力、为我做了那么多事的报酬吧,拿着! ”说完把盒子塞进他的手里。
    他这时还想说什么,见她已转过身不再理会他,他沉沉地叹口气,走了出去。
    这个一生都专心爱恋着她的男人这一走,从此就再也不曾与她谋面,多年以后她听说他远去了青海,再次皈依佛门,了断了一切尘缘,再后来又听说他被一个叫克萨土司家族的后代因为复仇而暗杀了。
    从此,她就孤身一人在这间房屋里安顿下来。她首先做的事是在郎泽寺为逝去的所有她爱过、恨过的亲人们点起了上千盏的酥油灯供,请寺僧为亡灵诵念超度的经文。
    这天早晨,明丽的阳光刚爬出山头,她又独自来到郎泽寺大殿。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一束阳光从天窗倾泻在大殿的中央,一盏盏橘红的酥油灯供在殿堂四周,佛像脚下盈盈燃放,她仰望着佛像,殿内的肃穆让她感到空灵的神性,一种感动从心底洋溢开来,眼里盈满了热泪,心里充满了感动和虔诚,有生以来第一次虔诚地跪拜在佛的脚下,眼里流着泪水,轻声地把连日来憋在心里,越来越让她难以承载的内疚、落寞、失望、痛苦和深沉的忏悔全部倾泻而出,多么希望佛能指点她该怎样面对自己心灵的重负,专注于向佛倾诉的她并没有发现一个年长的喇嘛手提着净水壶走进了大殿。过了很久,她才泪流满面地起身用衣袖轻轻拭着泪水,这一切都被老喇嘛看在眼里,她开始绕大殿从左至右转了起来。过去,可以说她从没有在意过寺内四周一幅幅色彩绚丽、内容繁复的壁画,也从未曾深究过这些表现佛经故事的画里所包含的意义,今天这种来自自己灵魂深处的感觉使她留心起这些来,当她走到那幅从烈火中升腾而威立的红色金刚护法神前,她停立了好久,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缱绻,她想如果她曾热爱的那个人真的是变成了画上这样的神,那场大火如果真的就是神界的这片火雨,那该多好啊! 泪水又涌出了眼眶,这时从她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烈火金刚,他从熊熊燃烧的火雨中闪现出来,他的使命是要驱除佛界、人间的魔障和邪恶,他呈怒相,是以恶抗恶,呈善相,是以善待善。”
    她转过身见是寺里的老喇嘛格西,就站在自己身后,个头中等的他,面显瑞相,他既是僧侣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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